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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门子不防有这一问,顿了一顿道:“对不起,我们是新搬来的,不晓他们搬到那里去了。”小厮便一声“劳动”出门去了。

门子得意极了,一人笑着道:“险哪!几乎被他问住了。”那知这句话没完,小厮早又闪将进来,冷笑道:“险哪!几乎给你骗了去。”门子登时面红过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厮这才向门外一招手。早见一辆雕轮绣幔的马车停在门外,三四个丫鬟先下了车。小厮笑嘻嘻的向门子道:“请你老实些通报进去,说长家姨太太来拜望罢。”门子急得眼睛像铜铃般,几乎迸出泪来,自己凿着暴栗道:“这饭碗砸定哩!”说时抖着身子,一步挨一步向里边去了。

这时其光正同戚少甫、戚姑太太等抹骨牌儿玩着,桌上铺了条毯子,大说大笑也不敢。戚姑太太正做着清一色,等三六饼来和,把眼睛向少甫瞟着,用指儿在桌上画着三个圈儿,接着又画了六圈。戚少甫认是要九饼了,扑的一声把九饼开了一对打将出去,却给其光九饼碰倒了。戚姑太太将门前牌一掳,翻开少甫的底牌来道:“你是瞎了眼珠的么?”一壁说一壁看时,见少甫俨然还有张九饼在里头。不觉气得狠狠的,要是没别人在旁边时,都怕要扯着耳朵咬上两口哩。少甫笑道:“你在桌上连画九个圈儿,我才开对打的,怎又埋怨起我来。”戚姑太太道:“呸,不足兴三六饼的么?”

其光只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笑,却不防那门子蝎蝎螫螯的立在旁边回道:“长家姨太太已进来哩。”其光吓了一跳,跺着脚道:“糊涂蛋,向你怎样说的”说还没完,早听得外边衣裙綷縩,香气遥闻,有五六个女子声气直闯进来了。戚少甫早已溜将进去。戚姑太太有主意,把毯子一圈,连牌拎进去了。

只剩其光一个,眼见避不去的,少不得要见的,只得壮着胆迎了出来。

绿筠夫人早已携着一群婢女走了进来,一见刘其光便笑道:“这位敢就是刘老爷哩。”其光勉强笑迎着道:“还没到府上去请安,倒先要夫人光降。”绿筠微笑一声,就这笑声中,便把全副威风露了出来。其光自觉得见了不寒而栗。刘夫人乖觉,忙换了件衣服,自己捧着茶盘,恭恭敬敬献了盏茶,又请了个安,陪坐下边。

绿筠将翠眉一皱,叹了口气,向其光道:“论理呢,我今天是很冒昧的,只是心里急着,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刘老爷是同吾家公子常在一起的,如今四五天没见还来,别人说不知道都还可以,刘老爷是不能说不知道的。所以特地求告着,请你看长家祖宗分上,将他现在那里说给我听,好教人请去。要是刘老爷不肯赏这脸,我也没面目还家交待人去。还请刘老爷想个法子,不要大家不便罢。”其光一听,不觉面上慢慢红了上来,支吾道:“夫人说是吩咐我去找呢,敢不尽力找去。只我每天在部里的时候多,公子的仔细却也不甚清楚。夫人且放心着,便是夫人不来,难道便不尽这几分力量么?”正说时,忽听得磞的一声,真是:平时接席联车伴,此日脂融粉腻兵。

第十四回嫩掌硬皮肤声如败革

老鹰抓小鸡鸨离于罗

却说刘其光说还没完,忽听得磞的一声,绿筠早将一杯茶砸在地上,霍的立起身来。这是女将军的一种号令,众女兵原摩拳擦掌,预备打仗来的,见号令已下,便莺呼蝶叱道:“夫人还同他讲理呢!他也是个老爷呀,拉他出去评个理,看他将公子藏到那里去?”说时,便来抓其光。其光忙退到屋角去。

他老婆吓得早色色(瑟瑟)地抖了。

其光见声势汹涌,想:“逃是逃不了的,不如把前日对付挹芬家的手段对付他,暂救个急罢。”便壮着胆毅然道:“这也怪不得夫人要急。便是我也深受公子栽培的,公子的不见,实在也奇怪。尽两日总有个还信到府上禀告去。”说完,向这班女兵作一个统揖,吆着他老婆道:“姐姐等站乏了,你也引他们后边去用一杯淡茶啊!呆呆的在这儿做甚?”

那些女兵听其光这几句话,气倒觉得平了些,原可没事的的。不想戚姑太太正因一副一色没和成,又被人打断了,心里正没好气。在屏门后听了个正着,想:“岂有此理呀!自己管不住老公,给他走了,翻问别人要起来!依你家姑太太脾气,便几个巴掌打他出去哩。”后来见女客掷碗,群婢动手,其光赔罪,再也禁不住了,鼓起两个腮帮子走了出来,自命不凡的来替其光解围哩。其光见他出来,心中兀自诧异,忙向他道:“姑太太来最好了,你妹子陪着夫人在这儿,这些姐姐们还没喝茶呢,请你引着他们进去,招呼着喝一杯罢。”

谁知戚姑太太理也不理,一步步走到绿筠身畔,笑嘻嘻的福了一福。绿筠倒有些不明白起来,只得也微微的欠了欠身子。

戚姑太太竟从容不迫向对面坐了,指着其光道:“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哥哥家来了贵客,妹妹听说是天仙一般的人,错过了是死了也抱憾的。不瞒夫人说,我在屏门后偷看了长久了,觉眼前珠光宝气逼得人迷迷糊糊,但心里却兀自爱着,所以也不管吃荤人念佛,得罪了观音菩萨,竟斗胆的走出来了。

夫人你不要怪呀!”其光见他冒冒失失的出来,已捏着一把汗。

后来见他坐着瞧着,长篇大段的说起话来,心里急得什么似的。

却又不便去拦他,只得暗暗向他递着眼色儿,请他不要多说。

那知戚姑太太理也不理,只尽说他的话,自以为这张嘴是伶俐不过的,这一来包管将绿筠的怒气按他下去。

那知绿筠怎比得那生长大家有些腼腼腆腆的,禁不起人家几句话便软了下来。他可是千锤百炼过来的。自充了长鹤山姨太太后,觉得泥涂一跃,高据青云,俯视天下女子皆如蝼蚁。

如今正在动气头上,见忽然走出个妇人来,口口声声自己称着妹妹,那里止遏得住,倚着长家的戚风,姨太太的身分,上门要汉子的工架,冷笑着举起手来,拍的一声,戚姑太太颊上早着了一下,嘴里嚷着道:“谁是你家姊姊。你趁早给我滚,好多着呢!”

戚姑太太冷不防吃了这一掌,觉得眼前一暗,登时羞愧交并。他岂是怕人的,便将袖子一撩,直扑上去骂道:“婊子,你是千人骑惯万人压残的,才抬举了,便打起你家姑太太来了!”

说完,将绿筠夹胸抓祝绿筠要支持时,早被戚姑太太用力一挺,直挺得他花容失色。那些丫头们要上来帮助时,戚少甫见太太给人家掌了颊了,早已从屏门背后抢将出来,将几个丫头镇祝刘其光夫妇忙上来劝解。戚姑太太发了性,一口唾沫直唾在其光脸上道:“干你什么事!我自打这婊子,有官司我吃。”说着,要拉绿筠上街坊讲理去,道:“便丢着我家老爷的绿豆官,今天同你闹完了哩。”

正没开交时,一个婆子从外边直嚷进来道:“刘老爷说昨天还我女儿的,怎今天还藏在家里。难道要我亲自来接么?”

其光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挹荽家的老鸨。戚姑太太见了这婆子,手里一松,绿筠早挣脱了躺在椅上喘气。这时凭你刘其光足智多谋,到此也一筹莫展了。他老婆倒聪明起来,霍的立起身来,指着老鸨向绿筠道:“夫人认识了,这是窑子里的老鸨,说长公子带着他女儿走了,却向刘家要人的。”又指着绿筠向老鸨道:“这是长府里的绿筠夫人,说不见了长公子,却也向刘家来要人的。你们这一篇帐,我们却蒙在鼓子里,究竟不晓得谁藏了谁,自己去算罢!”

鸨儿一听,想:“这丽人便是长家的小老婆吗?寻着了对头了。”老鸨嘴里有什么好话,向着绿筠竟无法无天的嚷起来。

戚姑太太只坐在旁边笑。绿筠那里是老鸨的对手,风头便瘪了下来。刘其光一见机会到了,便一跺脚拦住了老鸨道:“你有什么话向我说!绿筠夫人是金枝玉叶般的人,那里配同你斗口。”

又向着绿筠道:“夫人请里边休息一回去。待我打发了这婆子,再同夫人细细商量着,偌大个公子,怕寻不回来?”说着,将眼色递给他老婆,他老婆便款款轻轻来扶起绿筠。绿筠此时风头已倒,觉得刘家夫人究竟是好人,自己打在夹墙里,还殷殷勤勤的体恤自己,便看了戚姑太太一眼,依着刘妻一步步进去了。

那些丫头见鸨儿逢头短袖,一双裤管高高的吊在半膀(腿),露出一段又黑又干的肉来,焦黑的一口老牙,说话时机关枪一般,从牙缝中哼出许多半黄半白的吐珠来,一个个被他吓倒了。不要说不能同他对口,连才喝下去的茶,几乎都呕了出来,只得由他猖獗去。

那老鸨见一阵风将偌大个姨太太吓逃,娅伯伯压倒,那里还把区区司长放在眼里,举起个鸦片招牌的食指来,指着其光道:“好呀,你藏了我女儿不算,还指使出挂名太太来吓我哩!

老实说,不要说是挂名太太,便姓长的自己来时,我扭他到步军统领衙门去哩。”说没有完,拍的一声,颊上早着了一下,把他打得个一佛出世。登时眼前见一个华服少年,将手向后一指,早有两个人走上来,将老鸨双手一扳,小鸡般捉了出去。

戚姑太太早已一溜烟藏到屏风后去。

刘其光一见,早眉开眼笑的迎上去道:“你怎的跑来了?”

那少年一声也不言语,看老鸨杀猪一般的被人捉了出去,一回头问几个丫鬟道:“你们不服侍夫人,怎也在这里?”说没有完,早见绿筠梨花着雨般,盈盈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盯了他一眼,低低的才说得一声“狠心的公子”,眼泪早珍珠断线般落了下来。少年说不出的一阵惭愧。刘其光见风潮已平,便聪明了许多,忙推托着唤茶,含笑进去。却从屏角中窃听着。只听得两个咭咭咕咕了一阵,绿筠一壁厢低头服气的赔罪,一壁厢含冤带恨的不依。一回听得那少年笑着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小生的不是。不该没说一声便天津去了”说没有完,听得“阿呀”一声,接着吃吃笑道:“怎下狠心掐起我来了。”

其光听了,止不住几乎笑出来,忙捂着嘴进去。

见戚姑太太正向自己老婆抱怨着自己道:“多(都)是哥哥不是,好端端惹出这事来。如今他们没事,我才这一巴掌向谁划帐去?还来真把你家妹夫的官丢了,可不是哥哥一个人作成的。”其光悄悄的走上去笑道:“姑太太又抱怨人哩。”戚姑太太瞅了他一眼,便不依道:“你不要搭了棚说凉话,今天这一巴掌的事交给你哩。”正说着,听得外边那少年高声唤道:“其光,你躲在里边做甚?”正是:依稀博浪惊沙起,十日秦官大索来。

第十五回鸣轺夜发有影娟娟

载艳北归深情款款

却说那突如其来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老鸨眼里的冤家,绿筠手底的逋客,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长名鹤山,满京人都称长公子的便是。

那天,他受了一种密命,要到天津去,却只是舍不得挹芬。

便谢了祖席,稳住家人,一个人溜到挹芬家来。那时正十一月天气,挹芬见他穿着件银狐缎袍,草上霜马褂,裹着一领哆啰灰(呢)的大衣,戴着顶垂耳凹顶的貂帽,越显得王孙裼裘,气概自异,忙立起来笑道:“才近第一个寒讯,便装裹得毛茸茸的了,难道要出塞去充招抚么?”鹤山笑道:“怎一句话便被你说着了。”一面说,一面挹芬早将他大衣除了下来,向坑上搁了,便拉着他手笑道:“你撒几句谎罢。多管又同前回一样,被姨太太管住了,从明天起不许出来,才弄这把戏来骗小孩子的呢。”鹤山见他长眉蹙黛,香辅藏涡,大有捧心之态。

便将左手拢住了他的腰肢,右手摸着他脸道:“怪冷的,又从那里陪了酒来?我坐着暖车来的,风还从车缝里钻入来,刮得面上冷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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