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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未几,而五虎之门户起。五虎者,左都御史袁彭年、副都御史刘湘容、吏科都给事中丁时魁、兵科都给事中金堡、户科都给事中蒙正发也;皆以李成栋之子元胤为主。堡在桂林,拟上十事,参马吉翔、陈邦傅、庞天寿、李成栋及大学士王化澄、严起恒。至肇庆行朝以示时魁等,时魁削其牵连成栋者二事,而以八事上之。成栋见其所论之人,皆己之所不悦者,故使其子亲之。化澄、起恒俱欲辞位;公言二辅历尽颠沛,所谓同患难之臣也,不宜听其去。首辅瞿式耜当令回朝,内定纷嚣,外资发纵。十二月二日,召对,王谕:肇基伊始,百尔功臣方赖中外拮据;科臣弗悉艰难,说现成话,或寒其心,岂不误事?日来改票,朕与辅臣再三商确,岂不容朕改一字?何云中旨?公奏:科臣金堡,前朝卓竖风裁;纪纲初立,方赖纠绳。用舍人材、谟画军国,倘有故违佥论,出自斜封墨敕者,方为中旨。今虽无此,言官防微杜渐,言之未始不可。袁彭年条陈宪规,察御史履历;适陆枢回道,刺书下御。彭年劾请逮问,上批未允;彭年随劾起恒。而丁时魁、金堡单疏、公疏,劾起恒及马吉翔、庞天寿者无已时。太后召公票拟,面谕:当武冈危难之时,今日诸臣安在?非马吉翔等二、三人左右圣躬,焉有今日?先生严加票拟,不可隐徇。公奏:武冈扈从,大功固不可泯;然宪垣所争,亦是职所当言。还望皇太后、皇上宽宥,以开言路。太后复谕:先生只管严拟来看。随命内臣笔札赐坐,公票拟两解;太后不允。改票至再,内有「那得如许更端聚讼」语。彭年大怒。疾呼于朝堂曰:当时不惜铁骑三千,犹得作此景象耶?起恒遂抹前旨,以逢其意。彭年怒犹未平。二十三日立春,王令诸大臣盟于太庙,而后入贺。顾水火愈甚。己丑正月,陈邦傅愤金堡参之也,上疏言堡谓臣无将、无兵,滥冒封爵,请即遣堡为臣监纪,以观臣十万铁骑。堡昔为临清知州降贼,受官逃回;今日湖南来,未必非北人间谍。公与起恒在直,得邦傅疏,抵几大笑曰:金道隐善骂人,今亦被人骂倒耶(道隐者,堡之字也)?遂拟票:金堡辛苦何来?朕所未悉;所请监纪,着即会议。其谓「辛苦何来」,用杜子美「喜达行在所,辛苦贼中来」成语,非有他意;而堡以为讥其从贼。时魁等率科道官青衣哭于朝,掷印免冠,入阁大噪。公曰:公等岂以小朝廷,遂无君臣之礼耶?彭年曰:不关我事。公曰:总宪者,总朝廷之法也;公为总宪,法纪荡然,焉所谢责!王召诸臣,勉之收印视事;时魁等不从,令李元胤给之。初,时魁等以票拟出自起恒,欲进阁殴之。是晨侍郎刘远生至公舟,阻其入朝;询其故,远生以告。公曰:不知可以不入;既知矣,事不辞难。遂至阁自认,魁等为之稍阻。公随乞去;王遣鸿胪卿何骧敦趣入直,不可。陛辞涕泣,王亦垂泪曰:卿去,朕益孤矣。二月初六日也。此与唐昭宗欲相韩渥,朱温欲害之而出,昭宗握渥手流涕曰:左右无人矣。又何殊也。

公栖迟庆远。九月,王复敕入觐;跂予悬望,更勿久延。公言:两粤兵民,情涣势促,路人能言之。好建言者,绝置不论。须知近地可危,方克谋及御远;知迩形可惧,奚遑漫采浮言?而乃琐屑一人、一事,掉头以争,矫命还封,曰:我古遗直也。今而后,毋以四方无利害之章奏悻悻见面,认为极痛、极痒而哄焉。使我一人终日知危、知惧,仅知此焉而已。王念之不置,俾返棹端溪。公自庆远至象州,而王已退跸梧州。上疏言:端州终岁偷视,兹因一番震荡,毅然有为。自今日为始,东省勤奋,各有寨兵汛艇曾举义于昔者,自可号召于今。高、雷、廉、琼额解两广盐利,土弁、客兵禅其根括,有兵而不知发、有饷而弃诸人。毋若向之谋国者曰:义兵可散归农也、土狼寨岛兵不可用也;终日以毛锥从事,一惊、再惊,至有今日。又言:宋高宗渡江航海,偏安一隅,有退地也。今日之事,退地何居?卞无行台、上无行阙,中露、中泥,无地非战场也,无日非战期也。可云此为三公九卿属内欤?彼为使相调将属外欤?二、三年间,摇惑内权,麾之难去;轻畀外爵,招之莫来。皇上当奋然自将,勿判内外文武诸臣,悉擐甲将兵以从。臣请持经略江南、岭南使节,拣砦兵、择土豪、抽峒丁、募水手,自近逮远,招集四方流徙之人,训阅以充御兵,佐我皇上云集龙斗之力。否则,徒责票拟,调停文武水火,以为主持政本;呜呼!今日政本何在乎?

庚寅七月,以文渊阁大学士、吏兵二部尚书入直梧州,赐图书曰「理学名臣」。先是,云南督师杨畏知说滇寇孙可望反正,同乡官龚彝赴肇庆,进可望表,请王封。金堡首言本朝异姓止有赠王,三百年定制,不宜坏自今日。众皆以为然。畏知曰:不与无益,彼固已自王也。一旦降号公侯,而能欣然受命者,此纯臣之节,宁可望于若辈?今因其向义,使之感恩,庶几收助于万一。且法有因革,时异势殊;土宇非故,而犹执旧法乎?议数月不决。临发,乃赐一字亲王章,而无封号。畏知西行过梧,遇堵胤锡曰:可望业自王云南,今赐之印而无国名,是犹靳之也。激猛虎而使噬人,奈何?胤锡然之,为补牍入,始封定辽王。武康伯胡执恭者,故陈邦傅中军,驻防泗城洲;地与滇近,闻可望求封,先以书约封秦王,可望悦。执恭即具疏闻,且谓机不容缓,臣已便宜铸印,填空敕赍执行矣。执恭至滇,可望郊迎甚恭,所部额手交贺,俨然以秦王临其下矣。比畏知回,始知其诈,顾深耻之;曰:为帝、为王,我所自致,何藉于彼?而屑屑更易,徒为人笑欤!遂不受朝命。至是,可望复遣使至梧,自称秦王,且以不愿改号为请。从官集议,公与王化澄以为许之便,严起恒、文安之、郭之奇以为不当许。公厉色争之,而起恒等持之益坚。及两广俱破,大兵日迫,王奔南宁;辛卯,始封可望为秦王,而可望已视之甚轻。

五月,可望请移跸云南,从亡诸臣议之;阁臣吴贞毓、御史王光廷、徐极等议幸钦州,依李元胤。公言:元胤屡败之余,众不满千,栖依海滨,其不足恃明矣。云南山川险阻,雄师数十万,北通川、陕,南控荆、楚;可望既怀好音,必弗遽萌他志。不若因其迎而依之,亦推诚之道。佥议未协,迁延者累月。公忧扈从单薄,奉命经略左、右两江土司。兵众未集,大兵已迫南宁。王踉跄入滇,公扶病随行。壬辰正月,至广南府,病剧不能前进,暂寓西板村,土官侬绍周架屋居之。是年八月十八日卒。有「孤忠未展、遗恨无穷」疏,遣人至安隆所上之。王览疏悲泣,赐祭十一坛,赠少保建极殿大学士,谥文靖。

粤稽永历立国,筚簬篮缕,自救无暇;与宋之二王无异。惟肇庆之时两、三年间,可以进取有为,而又为五虎所把持,薄文细故,事事争执,以法祖制、慎名器,依傍为题目,庙堂之上,流矢影风,救过不遑;而于兵食战守绸缪呼吸之大计,一切置之不讲。夫未进呈曰票拟,既落红即圣旨;圣旨一不当意,即追究票拟之人而欲殴之。此与「狗脚朕」之詈何殊?袁彭年等不足责,金堡颇持士节,顾乃昵近凶慝、取谋豺虎,与之共济乎!明朝异姓不封王,犹汉之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一也。孙可望之求王于明,亦犹韩信之求王于汉也。顾汉未尝不王信,堡执承平之言以绳创业,得乎?彼求我则我重,我求彼则我轻;我不能操重之权,直至零丁失所,我出其下而后奉之,则为其所轻也固宜。不王异姓与谏南迁之议,皆愚儒不知通变者也。文靖公之学,所谓积榖做米、把缆放船,其于儒门尚未臻于自得;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堡则深契禅宗,佞口铦笔,一以机锋出之;坏人家国,视为堕甑。而又别开生面,挝鼓上堂。〔入〕世、出世间,总属无情。于此可以知儒、释之分矣。

公端志读书,栖心重仞,即行街术间,亦不彻吟诵。壬午,在京师,余每过之,谈学亹亹,汗漫恍惚,非章句之所轨辙。着有道统、治统二录、七观斋文集、雉城诗、集孝诠、一弦草藏于家。娶沈氏,封一品夫人。子二人:宿垣,监察御史。斗垣,给事中;册封巩昌王行至板桥,孙可望犯跸,抗节而死。孙之铨,甲子武举人。某某。

康熙壬寅,丧车还里。癸丑,葬于雉城之湖滨。又十年,余至昆山,之铨以墓铭为请。先忠端公之难,门人唯徐冢宰石麒职纳橐饘,公与金知县浑仓惶奔赴;余时童稚,执手而号。徘徊家国存亡之故,执笔泫然。浑字宜苏,吴县人,亦死节于英德。铭曰:国之兴亡,虽曰天数,天之所废,由人摧仆。鼎悬一丝,啮之未错。景炎新造,危如朝露。犹以台谏,排论宿素。蕞尔两粤,乃兴朋党。咫尺堂陛,殷雷扰攘。昔之台谏,奉行宰相;今之宰相,台谏厮养。于唯文靖,争此呼吸。群枉哗然,卷堂相逼。寄命舟航,时危复入。朝服搵泪,桐棺瘴湿。一家百口,寄处蛮巢。经年十九,存者寥寥。故乡昼锦,丹旐飘飖。死而不亡,视此霜毫。

·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丁巳)

语曰: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所谓慷慨、从容者,非以一身较迟速也。扶危定倾之心,吾身一日可以未死。吾力一丝有所未尽,但不容已;古今成败利钝有尽,而此不容已者,长留于天地之间。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常人藐为说铃,贤圣指为血路也。是故知其不可而不为,即非从容矣。

武林张文嘉、甬水万斯大与僧超直葬苍水于南屏之阴。余友李文胤谓:文山属铭于邓元荐,以元荐同仕行朝也。今行朝之臣无在者,苍水之铭非子而谁?余乃按公奇零草、北征录及公族祖汝翼世系,次第之以为铭。

公讳煌言,字玄箸,别号苍水。宋相张知白之裔也。曾孙集贤修撰袭,自沧州徙平江;集贤子吁,又自平江徙鄞。九传至景仁,避元末之乱,泛海至高丽;洪武初,始返乡里。又四传,而张氏以雍睦名。长伯祥,举成化癸卯贤书;次珽,次玠,次璟,里人以孝友名之。玠生锡,锡生淮,淮生尹忠,尹忠生应斗。应斗生圭章,字两如,天启甲子举人,仕至刑部员外郎;公之父也。妣赵氏,封宜人。公幼颇跅弛不羁,好与博徒游,无以偿进,则私斥卖其生产;刑部恨之。然风骨高华,落落不可一世。年十六为诸生。时天下多故,上欲重武,试文之后试射。诸生从事者,新射莫能中;公执弓抽矢,三发连三中,暇豫如素习者。观者以为奇。崇祯壬午,举乡试。

东江建义,公与钱忠介同事,授翰林院编修;出筹军旅,入典制诰。丙戌,师溃,公泛海依肃鲁于滃洲。明年,松江吴胜兆反,以右佥都御史持节监定西侯军以援之;至崇明,飓风覆舟,公匿于房师故诸暨令家以免,得间道归海上。又明年,移节上虞之平冈山寨,与王司马相犄角;焚上虞、破新昌,浙东列城为之昼闭。庚寅,滃洲为行在,公复从之滃州;随扈跸至闽海。时闽事主于延平,遥奉桂朔,监国为寓公而已;公激发藩镇,改鹢首而北之。癸巳冬,返浙。明年,复监定西侯军,入长江,登金山,遥祭孝陵,三军皆恸哭失声;爟火通于建业,题诗兰若中。以上游师未至,左次崇明。顷之,再入长江,掠瓜、仪,抵燕子矶,南都震动;而师徒单弱,中原豪杰无响应者,亦遂乘流东下,联营浙海。

戊戌,滇中遣使授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延平北伐,公监其军;碇羊山,孽龙为祸,海舶碎者百余,义阳王溺焉。羊山者,海中小岛,群羊乳其上,见人了不畏避,然不可杀;杀之,则风涛立至。军士不信,执而烹之,方熟而祸作。于是返旆。

明年五月,延平全师入江,公以所部义从数千人并发。至崇明,公谓延平:崇沙,江海门户,悬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为老营;脱有疏虞,进退自依。不听。将取瓜州,延平以公为前茅。时金、焦间铁索横江,夹岸皆西洋大炮。炮声雷鍧,波涛起立,公舟出其间。风定行迟,登柁楼,露香祝曰:成败在此一举。天若祚国,从枕席上过师;否则,以余身为虀粉,亦始愿之所及也。鼓棹前进,飞火夹船而堕,若有阴相之者。明日,延平始至,克其城。议师所向,延平先金陵,公先京口。延平曰:吾顿兵京口,金陵援骑朝发夕至,为之奈何?公曰:吾以偏师水道,薄观音门,金陵将自守不暇,岂能分援他郡?延平然之,即请公往。未至仪真五十里,吏民迎降。六月二十八日,抵观音门。延平已下京口,水师毕至。七月朔,公哨卒七人,掠江浦,取之。五日,公所遣别将以芜湖降书至。延平谓芜城上游门户,倘留都不旦夕下,则江、楚之援日至;控扼要害,非公不足办。七日,至芜湖,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以窥广德、一军镇池郡以截上流、一军拔和阳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偪新安。传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来归:郡则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县则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宁、南陵、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县、巢县、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阳、建平,州则广德、无为、和阳,凡得府四、州三、县二十四。江、楚、鲁、卫豪杰,多诣军门受约束,归许禡牙相应。当是时,公师所过,吏人喜悦,争持牛酒迎劳。父老扶杖炷香、挈壶浆以献者,终日不绝。见其衣冠,莫不垂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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