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石之知及此矣,故以一旅抗百万之众而不慑。自立也有本,则持重以待之,而其锋自折。气矜取胜,茫然于彼己之情伪,徒为大言以耸众听,流俗惊为伟人,而不知其无当于有无之数也。是可为大哀也矣!
〖三〗
上与下交争者,其国必倾。惟大臣能得之于上,而不使与下争;惟君子能辑之于下,而不使与上争。听其争而不能止者,具臣也。以身为争之衡,而上下交因之以争者,自居于有为有守,而实以贻上下之烖。衰乱之世,恒多有之,是人望之归也,而有道者弗取焉。
凡争之兴,皆有名可据,有故可循。而上不见信,下不相从,乃相持而不相下。迨乎争矣,则意短而言长,言顺而气烈。气之已烈,得失、利害、存亡、生死皆所不谋,而愤兴于不自已。故盘庚之诰曰:“而胥动以浮言。”言勿问是非,一浮而是者已非,有道者甚畏天下之有此,而岂其以身为之的乎?气之浮也,必乘乎权,而后其动也无所复惮。上之权,以一人而争天下,以其崇高也;下之权,以匹夫而争天子,以其众多也。权者,势之所乘;发以气,乘以势,虽当乎理,而亦为乱倡。故曰“其国必倾”。汉、唐之季,其倾也皆然,而宋为甚。上之争下也,斥之、诎之、窜之、禁之,乃至刊之于籍,勒之于石,以大声疾呼而告天下。自熙宁以后,一邪一正,皆归于此,而王安石、司马光实以身受其冲。于是而下之争起矣。登屋援树,喧呼以争命相之权者,其流风所鼓,乃至万众奔号,蹙君门而为李纲鸣其不平。上既违之,下乃愤之;下且竞之,上愈疑之。交相持,而利害生死俱所不恤。
夫新法之病民,迫欲司马之相以蠲除之者,犹情理之正也。然而朝廷之用舍,国政之兴革,岂此喧呶一往之气所可取必者哉?至若纲之得众心者,惟请内禅,守京都,保市廛庐舍之鲜华,偷朝菌蟪蛄之宴乐。而他日者,括金帛,掠子女,百万生齿流离于雨雪洊至之下,死者过半,则固不如早捐其总于货贿之情,远避凶危,以保妻子,尚可生生自庸也。而妇人稚子感纲之德,交(质)[赞]于室,以动蚩蚩之众,攘臂而前,蔑君民之礼,践蹂宫门,国其尚可以安存乎?
且夫司马之不得行其志者,正以此也。故哲宗亲政之后,天子厚其疑忌,以为是率乱民而胁上以相己者,固已目无君上。则勒名党碑之首,尽反元祐之为,以恣章惇、蔡京之奸,皆此致之。若纲,识虽不足,忠则有余,闇主奸臣,固无得闲以相为仇忌;而一窜再窜,志终不伸。迄高宗之世,可以白矣,而指为朋党,以宋世不再举之刑,施之陈东。无他,惟伏阙呼号者不逞,而与天子争权,迹已逆而心终不可白矣。
温公律己之严,非有所召致,而引儿童走卒以为羽翼,固已。即在纲也,危亡在目,殷忧在心,抑必不操券以致陈东,使率众以颂己。其当众情沸腾之下,固且无如之何,而不足为二公病。虽然,君子静天下之人心以靖国者,固有道矣。尽忠以与君谋,其可赞以必行者,言不容长也。秉正以与僚友谋,其所引以自任者,旁无所待也。同乎我者受之,而得当以行,喜勿遽也。异乎我者听之,裁之在我,怒勿形也。退而缄之于心,不以忼慨之容动众,而使依己以为宗也。不用而奉身以退,不自暴白其心,而激人以归怨于上也。失职之士,怨恣之民,达其愤,恤其隐,而勿引之以使尽其不平之鸣也。夫然,则谋定而人不知,功成而言不泄。忠不行,道不试,而微罪以去,恒有余地以待君之悟,而无所激以成乎不可已之争。则朝野兵民,各居静以待命,虽有巨奸猾寇,亦弗能窥我之涯际,而闲宵小以起收其利。如其终不见信于天子,不胜于奸邪,则亦天也。吾之自靖自献者无尤,则一死以报宗祊而无愧。而士民嚣陵之戾气,无自而开,则祸亦不永。君子之以靖共尔位,邀神听之和平者,此而已矣。以此求之,岂徒纲哉?温公固未之逮矣。
谢安石抗桓温,却苻坚,而民不知感。郭子仪戹于程元振,困于鱼朝恩,而众不为伸。种师道耄老无能,而褰帷呼跃。成败之殊,其持之者异也。已乱者先已其争,争不甚者危不亟,存乎任国事者之有道也。子曰:“君子无所争。”己且不争,况使君与民挟己以为争端乎?
〖四〗
曹操之雄猜也,徐庶以刘先主之故,终身不为一谋。操能杀荀彧,而不能杀庶,委顺可为也。然犹曰庶未尝触操之忌也。司马昭之很也,阮籍为草表,而以箕、颍之节期之。昭能杀稽康,而不能杀籍,隐默可为也。然犹曰微辞而未斥言之也。郅恽上书王莽,陈谶纬,谏其复汉室而归臣服。莽弗能杀,而及见光武之兴,婉曲可为也。然犹曰诡托符命以术制莽也。马伸于张邦昌之僭立,上申状以请复辟,至再至三而不已,邦昌惧而从之;弗畏于逆臣,弗惧于狡虏,弗忧于吴幵、莫俦之群小,志至气充,不知有死,而死亦终弗及焉。然则士苟有志,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夷、齐扣马之谏,奚必武王而后可施哉?
呜呼!士不幸而生于危亡之世,君已俘,宗庙已墟,六宫尽辱,宗子无余,举国臣民寄死生于(他人)[异类]之手,而听其嚼啮,奸宄施施且拥叛逆而为主,不死而何以自堪。乃自梅执礼、吴革、刘韐、李若水、张叔夜之外,非有可死之几,死且无裨于名义。故张浚、赵鼎、胡寅唯匿形免污以自全,无死地也。伸居台谏之职,欲求死地以致命,则唯有直责邦昌使奉康王之一说,可以自慰其梦魂而无疚憾。忤邦昌者,死地也。邦昌之从己而避位,非伸之所取必者也。岂有人方求为天子,而助逆者又进骑虎之说以怵之,可以笔舌力争夺其尊富哉?故曰死地也。稍一迟回,而姑为隐忍矣。以死为心,以成败委命,以纲常名义自任,而不求助于人,则亦何不可揭日月以行,而言犹嚅嗫乎?
子曰:“邦无道,危行言孙。”无道者,君不明,而犹故国之君;俗不美,而犹中国之俗;非国破君辱逆臣窃位之谓也。言孙者,道不可亟明,则以微言待后;志不可急白,则以谦让自居;非谈笑以道君父之危,缓颊而免乱贼之怒也。当伸之世,操伸之志,以为伸之所得为,岂谓此哉?且伸之言,亦未尝不孙也。其申状于邦昌也,仍以台官上申宰相之礼;其进说也,仍期以定策立元辅之功。则以视段秀实之笏击朱泚也,犹从容而不迫。非伸之气苶于秀实也,彼已成乎不可挽之势,而此则有可转之机也。然使邦昌怙恶而不从,群奸交怼其异己,则伸亦与秀实同捐其肝脑。其危也,孙也;而其孙也,未尝不危也。伸于是合乎刚柔之节矣。
夫人之于义也,岂患不知哉?患无其志耳。抑徒患其志之不存哉?患其气之不充耳。邦昌之不可帝也,天子之不可听女直立也,为宋之臣民不可戴邦昌为君也,夫人而知之,夫人而亦有其心矣。若有所覆而不得露,若有所掣而不得舒,若有所隔而不得吐,皆气不胜也。故持其志者,以气配义,而志乃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