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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征尘未洗隔座听雄谈浊酒初浇当筵工雅谑

话说上集书中,写衣云翩然到沪,未免突兀。实则衣云辗转思维,筹之已熟,初不在洪水横流,亟亟避登彼岸,心窝脑府,情澜狂泛,情丝粘着无从摆脱,不得已独挥慧剑,远引春江。这是衣云离乡背井的一大原因。当下独自在甲板上,回味一场绮梦,想到跳出情海,幸逃此身。只觉前途茫茫,伊于胡底,不免悲悚并作,涕泗交流。这当儿,忽有人拍肩笑问道:“老哥,今日不期而遇。”衣云回头望时,认得舅父家的帐房先生华丽云。衣云道:“吾兄怎会也在这里?从那里来?”丽云道:“我从家里来。这艘小轮,本来在我们荡口直放上海的,经过你们南溟塘口,老哥想是趁驳船驳到轮上的么?”衣云道:“是的。”丽云道:“我比你迟走两天,十六回荡口家里,连日下雨,水涨得不小,大概老东家那里,也一定水涨,今年低区租米没望了。深秋发水,比不得黄霉下雨,稻苗淹死了,不能重茁,种田人忙了半年,就此完结。业主该下田产,也只怕这一来,老东家那里,今年要吃亏不少。春天还新得一注产业,一百八十多亩常熟南乡田,要化到两万多块钱。谁想第一年便遭水患,利息就此丢掉。”衣云道:“我舅父年纪也不小了,挣田夺地,也叫发呆。”丽云道:“世人那一个不是这样。俗语说:都为儿孙作马牛。真堪写照。我在你舅父那里,吃下靠十年饭,瞧他一路顺风,现在差不多田要近二千了,他还心不足,今年再想络续买进五六百亩,预备作小姐的奁田。将来谁娶这位小姐,倒艳福不浅,立地好做个不谋而食,安坐而享的富翁。并且小姐的学问也好,品貌也好,真好说人财两获咧。”衣云听得,脑筋里又发了一回子怔,岔开他的话道:“丽云兄,你到上海那里去?”丽云道:“我去找我的哥子丽霞,他在英界宁波路溥利钱庄当总帐房。找他也没要干,不过聚聚手足之情,谈谈家常之事。我总算有了他这个哥子,跑到上海,像自己家里一般。嫂子侄子欢叙一堂,不致上馆子,落栈房,寂寂寞寞,有举目无亲之叹。”衣云猛听得,又不禁鼻子里酸溜溜,眼睛里水汪汪。丽云接着问道:“老哥可有同伴?上海去有何贵干?大概不能久留,就要回木渎的。”衣云道:“同一位朋友特地去游玩游玩,不久便要回馆的。”丽云道:“你住何处,你到了只要查查电话簿子,打一个电话到溥利钱庄,托家兄转达,我立刻来望你,同去逛逛。我逛上海,是熟极熟极了。”衣云道:“好的。我有了定踪,便来招你。”

正说时,一阵播播汽管响,把两人吓了一跳。那时天已大明,璧如也钻出舱来。衣云介绍相见,三人站在甲板上又谈了一阵,轮船穿过新闸桥,垃极桥,已到老闸桥堍老公茂码头停泊。丽云没有行李,空身跳上岸去,拱拱手说声再会吧。璧如吩咐茶房把两件行李搬送上岸,给了他四角酒资。正在叫黄包车,忽见船上走起一位小姑娘,抱个小儿,对璧如笑笑。璧如想了想,认得是金大的女儿银珠,那小儿大约便是龙官,也招呼了一声。衣云道:“璧如,我们究竟先到那里?我是上海第一次到,要你引导的。”璧如道:“你放心,不把你当猪仔贩的。我在上海闭了眼睛也好兜圈子,仿佛上外婆家一样,还怕甚么。”说着,叫三辆黄包车,一辆装两个铺盖,一只箱子,各人坐下一辆,吩咐行李车先行,璧如居中,衣云在后,也不讲价,叫他一直拉到大新街孟渊旅馆。衣云在后面叫道:“璧如当心行李车。”璧如道:“怕他什么,享利车行,一千九百十八号车子,他逃到那里去。”衣云道:“你老兄真细心。”璧如道:“出门不得不谨慎。”这时车子从石路一直经南京路大新街,到三马路口停下,自有旅馆茶房走来接待,把行李搬进里面。璧如摸出两角一百二十文给车夫道“各人一角,自去分罢。”车夫再要争时,璧如两眼一睁,便不敢响了。衣云瞧瞧车夫背心上,果有享利两字,车角上也有块号码牌子,不禁佩服璧如心细如发。两人走上楼,开了一间双铺房间。茶房捧上面汤水,问要叫点心么?璧如道:“叫两碗老半斋的咸菜蹄子面罢。此间好在很近,可以快一些。”茶房答应自去。另有帐房内招待员,走进房间,把一张单子填上姓名籍贯。璧如瞧瞧镜框子内房价一元四角,便先付一张伍元钞票,那人嘻笑自去。璧如道:“上海住旅馆,上菜馆,很不合算,日子耽搁得少,不在乎此。我此番预备多耽搁几天,因此自备行李,暂且这里小住一二天。找几位同学在华界办学的,有宿舍空,便去住他们的宿舍,吃他们的便饭,应酬游逛到租界上来,这样要省得多了。”衣云道:“那么我好跟你吗?”璧如道:“谁多你一个人,你尽管跟我。我的同学,都是熟不拘礼的,你一定相交得来。”说着茶房送上两碗面,吃罢面,璧如托茶房买几张明信片来,一挥而就,摸出一本日记簿,找到同学的通信处,填上发出。璧如道:“我这几张信片,包你比无线电还快,不消天黑,自有人来探望。”当下又遣茶房买了一份《新闻报》来,两人直瞧到午晌,见封面上刑着很大的字道:“新世界中秋灯会”,“请游月宫”,“赏大香斗”。衣云道:“今天已是八月廿一了,怎么还说中秋呢?”璧如道:“我们旧世界已过中秋,他们新世界,恨不得天天当他中秋,天天好哄游客来逛月宫,观灯会,你赏过了旧世界的中秋,还高兴去赏赏新世界的中秋么?”衣云道:“去逛逛也好。”说着,各换套衣服,叮嘱茶房锁上门。璧如又交待茶房,倘有朋友来,请他坐坐,我们四点钟便回。茶房应着。

璧如同衣云走出旅馆。璧如道:“新世界此时还早,我们去吃了午饭再说。”衣云道:“到那里馆子上去?”璧如道:“实惠些,还是上没肉吃的馆子。”衣云道:“甚么馆子没肉吃的啊?”璧如道:“你跟我来。”两人穿过马路,沿大新街走到将近四马路口,迎春坊对过一家馆子,走上楼去。衣云认认牌子春花楼三字,楼下挂着许多烤鸭子,走上楼拣沿洋台一间房间坐下,望望对过绣云天,高峙云表,一家新开的安宁旅馆洋台上,坐着两位浓装艳裹的女子,四条眼光,像探海灯一般,射到对过来。衣云道:“这两位倒好像新娘子哩。”璧如笑道:“怕是嫂夫人吧。你这老夫子,真要说是好好先生了,可是足不出里门的人,到这繁华世界里来,没有我老鸟领你,不知你要闹成几多笑话呢!这是宁波妓女,他们的大本营,就扎在这里。”说着堂倌走上,倒两杯茶,拧两把手巾,排两副杯箸,问吃些甚么。璧如道:“你先拿两只冷盆来。”堂倌道:“烧鸭油鸡好吗?”璧如道:“你们这里的老鸡弗吃,还是卤肫肝罢,肝少些,酒一斤花雕,先开两瓶汽水来。”堂倌答应,须臾一起送上。衣云只喝汽水,璧如自斟自酌。衣云道:“宁波妓女,可是专接宁波客人的么?”璧如道:“你真城河浜粜米是个外行,请问老夫子,上海人请你教书,你教吗?他们只认得孔方兄,管你宁波苏州。只是他们宁波帮的团结力很大,对于同乡名誉,人人爱护,不像我们苏州人,往往自拆衙门自献西川。他们听得人谈起富商巨贾,甚么王博士,牛卖办,大家翘翘大拇指,说声其是阿拉同乡,其是阿拉本家。那些做无耻勾当的妓女,晚上在马路上拉客,你问问他,什么地方人,他一定说阿拉苏州……你想他们爱护同乡,像教熟的狲一样乖巧。有几位贵同乡,还是抱的肥雨不落他人田主义,也操着同样的宁波苏白去搭讪道:阿拉到侬房间里坐坐好么?那妓女便引进房去,开起迎欢同乡会来。倘使一群宾客中有一个苏州人在内。那做主人的还不承认妓女同乡,假撇清道:你学我们宁波白,倒给你得有九分像了。那妓女也不明辩,直要等到两人在枕头旁边,才喁喁切切的问道:你出身是三北吗?你几时到上海的?你那一天回去?要托你带封信咧。那个妓女也因为同乡关系,不但肯宣肺腑,连肺腑角落里的东西,一起尽情发泄。假使你不是他同乡,要去转他的念头,你有宁波朋友,一定要操着宁波白来劝你道:其还是个小姑娘哩,我劝老兄毛去碰歪其,毛去弄松其,那个妓女也就搭起海菜棵架子来,凭你钱多,给你个不瞅不睬。像这样爱护同乡,才算得世界少有。”

衣云听得,呷口汽水道:“当心给对过听得,要骂你的。”璧如此时只管瞎说,连菜也没叫,问衣云道:“你喜吃甚么?”衣云道:“炒肉丝罢。”璧如道:“我对你说没肉吃,你怎么偏要点肉,这是教门馆子,他们一辈子信回回教的,叫做清真教门,猪肉是他们老祖宗,你说起猪猡,便有切齿之恨。”衣云道:“那么随便你喊了几样吃饭罢。”璧如道:“牛肉你吃么?”衣云道:“起先不吃,前年到县里馆子上开了戒,现在不忌了。”璧如道:“那么炒牛肉丝罢。”当叫堂倌来,点了一色洋葱牛肉丝,一色妙鸭掌,一色鱼肚汤带饭。堂倌答应一声,停了片刻,一色一色挨次送来。两人吃罢饭,会过钞,璧如望望对过那两位宁波妓女只顾笑眯眯的丢眼风。璧如笑对衣云道:“这里虽非宁波馆子,倒有宁波米汤奉送。你初来上海,不可不领略领略。”衣云也去瞧瞧,那个较长的妓女,假把一只大拇指挖耳朵,对衣云招招手。璧如道:“我们不是贵同乡,挖耳相招,总也不赴你的宠召。”说着走下楼来。两人跳上黄包车,璧如道:“新世界。”车夫飞也似的一直拉到泥城桥畔。璧如给他每辆一百文也不敢再争。璧如买了两张门票,引着衣云径入里面。衣云如到山阴道上,目不暇给。鸳鸯池,秋千架,瞧过上楼,去参观月宫大香斗,大半纸扎的,纸树纸兔,纸唐明皇,纸天仙女。衣云道:“原来月宫是纸人游的。他报纸上登的,请游月宫,大约对纸人说的。恨我们肉眼凡胎,只好看纸人游。”璧如道:“你要游月宫,你把身子到照相馆去缩小了再来。”衣云笑着,走进宁波滩簧场坐了一下。

璧如道:“你和宁波人倒很有缘分。”衣云道:“我只是不懂台上的做作,我们去走走罢。”两人又往四面兜了个圈子,走到最高顶上,吹了一回风凉。衣云极目四眺,十里洋场,尽收眼底。想到自身仿佛一个虮虱,将来不知寄生在那一处,远瞩家乡,更是云树迷离,烟波缥渺,不禁呆呆发了一回怔。璧如催着衣云走下一层,坐在露天藤榻中喝茶。这时平台上的少林武术,早已开场,游客满座,藤榻靠跑马厅一边排着十来张,专为茶客设的,因此没有坐满。隔座坐着几位高谈阔论的少年,服装不一,也有半中半西,也有不中不西。一人里面穿着全套西装,外罩件熟罗夹衫,一人穿件水缘哔叽夹袍子,四周酱色缎子阔滚,外套一件西式小马甲。一人脚小伶仃,穿双酱色缎番鞋,水绿色线袜,大脚管裤,外加阔滚,只瞧下半身,谁不当他四马路一只野鸡,可是上半身又穿着夹衫马褂,循规蹈矩。璧如指着那人道:“这就是虞小兆,人家叫他女小妖的。你瞧他不是有八分女性,胜二分男性吗。”衣云只觉纳罕。又一少年竹布长衫。外罩一件厚呢单袍,一双灰色帆布皮鞋,带子丢掉,绰开两只耳朵似的,抛在藤榻边,搁起一双脚,丝袜没了底,裤脚管,一只缚根麻线,一只散开着,一手捧茶喝,一手还在挖脚丫。璧如道:“他便是赫赫有名的文豪文小雨。”衣云道:“那边两位呢?”璧如道:“大约都是小说家,文学家,他们落拓不羁惯的,你别少见多怪。”衣云侧耳听时,那位虞小兆先生正在叹息道:“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大丈夫徒负昂藏七尺之躯,怀才不遇,则合效贾长沙之痛哭流涕,屈大夫之投江自尽耳。呜呼噫嘻!岂不痛哉!”傍边一人笑道:“小兆,你的昂藏七尺躯,谢谢一家门罢。你自去把米突尺量量,总也量不到七尺。你要死不消投得江,这里鸳鸯池也够你死了。可是你死还没有死,已在那处叫救命,甚么呜呼噫嘻痛哉呢。”又一人道:“你莫怪他发牢骚,他胸罗万卷,身怀绝技,无一知音,委实怪可怜的。”正说时,一阵风,吹送着文小雨的一股脚丫臭来。小兆惟恐人享受不到一股异味,特地假装出惊异的样子道:“甚么布毛臭?谁的香烟头烧着了衣服?”各人听得大家张着鼻子不住的嗅嗅了一回,大骂小兆促狭鬼。又对小雨道:“文老夫子,你的名士习气,可好少拿些出来罢。”小兆又抖着膝道:“他习惯如此,不能为你难闻,不挖脚丫的。他的挖脚丫,便是他表现名士派的特点。你鼻子里留一些,带出去,到大庭广众放出来,包你要给大众欢迎,说你带着名士色彩来的,不信,你还记得那天欢送章痴子赴日本么?章痴子登台演说时,不是一把连把的鼻涕挥到听客身上面上,听客非常的荣幸,把手帕子包了回去,传观四座,当一件纪念品,大家叫他‘临别伟人浆’。……”文小雨这时不挖脚丫了,大概为的吝惜名士香屑起见。一人问小雨道:“你为甚么两只脚管,一只缚着,一只散着,这有甚么作用呢?”小雨笑了一笑道:“不缚脚管的人很多很多,缚脚管的人很多很多,可是一只缚一只散的,只有我,我有特立独行的天性,不愿模仿人,这就是我的孤高处。……”小兆接着摇头幌脑道:“你们懂得么,名士的所以成为名士,便在那裤脚管一只缚一只散上。……”

一人又问小雨道:“你的一双白皮鞋,怎么连带子也丢掉呢?倒很像一对灰毛兔子,你瞧两耳绰绰然的。”小雨道:“这双皮鞋,还是昨天新买,带子给我特地抽去,一则可以自由出入,一则与人不同。人家说我皮鞋;我倒是鞋子。人家说我鞋子,我倒又是皮鞋。昨天又给我把炭屑擦了一擦,人家当他白的,却又带着黑的色彩。人家当他黑的,却带着白的色彩,总使人捉摸不定,留全我的太璞精神。……”小兆道:“照你这样子,便难以取法了。试问诸君,穿了小雨的尊鞋宝袜,走得出大门一步么?走不出大门,便算不得名士。小雨穿着毫不惭愧,便是小雨的名士本色。”小雨听得,不觉长叹一声道:“圣之清,圣之时,于今安在,举世浑浊,而我独清。”傍坐一人笑道:“小雨兄,你胸怀旷达,为甚也自怨自艾起来呢?我们不谈罢。你的大著《听雨集》几时好杀青?”小雨道:“这部书,比不得你们急就成章,那是名山事业,非十年八年不办。我动笔到现在,三个多月,差不多只有两句文章惬意的。”小兆道:“你这部书,署名用甚么?小雨道:“就是这个署名问题,我也想了一个多月,还没解决。署名之难,难于上青天。觉得好的别号,统给他人抢去了。”小兆道:“你前回题的甚么‘羊不食生’这倒很别致的,难道也给人抢去么?”小雨道:“我为他没有出典,所以只用了一次。今儿我想弄个山人玩玩了。市面上好像山人很时髦,甚么馆主阁主已成过去名词,还是尝尝山人的味儿罢。你道甚么山叫得响,读在口上好听?”小兆道:“你家乡有山没有?”小雨道:“不可说了,我原籍台州,从小过房到苏州的。你想‘天台山人七子山农’给他们两人完全抢去了,我又不她和他们俩打官司去。更可恨我的外婆家在常熟,又给一个秃驴抢了我的‘乌目山僧’,叫我没有法想,要把我的晚娘那里,无锡惠山题名,可是‘惠泉山人’我的面庞身坯,老大不趁,把我内人家里的昆山凑上去,要变‘昆山城隍’了。想来想去,非要另辞一座山头,方有法想。”

小兆道:“可是上海有甚么山应用应用罢。”小雨道:“上海没有甚么山。”小兆道:“我想玩山人的,那一个真真住在山上,无非苏州人打话,‘吃假’罢了。那么你索性爽爽快快,取了个眼前景物,下面鸳鸯池畔的‘假山人’罢。”小雨道:“三个字又觉太少。”小兆道:“假山是水门汀浇的,你嫌少,叫了‘水门汀山人’罢。”小雨道:“又嫌五个字太多。”小兆道:“那真难了,只好和他人争夺山头,或者平分山寨。譬如他叫七子山农,你叫七子山渔,或是七子山僧。”小雨道:“山上没有鱼好捉,做和尚我不情愿。”小兆摇头道:“那真难矣哉。”小雨道:“我想虞山,只有一僧,今儿不用乌目,效法。‘我佛山人’,叫做‘我虞山人’好么?”小兆笑道:“我也是虞山人,我早就想到的,谁知早已有过,只是照你通融办法,加上个我字,便好题得多了,我锡山人,我昆山人,我假山人。”小雨忙道:“欠妥欠妥,不老练,不香艳,不响亮,不雅致。”

小兆道:“那真无法可想了。”傍边一人插嘴道:“你们俩又在挖空心思,题名起号,我见了题名起号,头脑子便要胀起来了。去年我的内人,硬要我替他起个别署,他娘家姓杨,我替他题的玉环轩主,如是室主,她统不赞成,那么害了我想到十日十夜九黄昏,也想不出有好的。亏得后来打劫下一个好的别署来,她如获至宝。”小兆道:“他人的别署,你怎好去打劫呢?那真闻所未闻,散客兄,倒要请教请教。”那人道:“我自有本领打劫,让你听,却也好笑。我家对门杨公馆里一位小姐,叫杨爱我,她很喜欢投投小报稿件。她一天门上粘张纸条儿,写的‘淡扫蛾眉轩主寓’,内人见了,和我哭着吵着道:你怎么肚肠角落里想煞想弗出,他们一想就想得。我给他逼不过,穷思极想,想出个打劫方法来,原来‘淡扫蛾眉朝至尊’是句唐诗,我便写一张斗大的‘至尊室’三字,粘在门上,不到两天,那杨爱我女士便不好意思起来,把自己一张纸条揭去了。我等她揭去,落得自写一张,照她一式一样的粘了上去,她也不跟我办交涉,我觉得非常得意,打劫一个别署,还留得一段艳史。”小兆、小雨听得全笑了。小兆道:“散客兄,你尊夫人难道也欢喜弄弄笔头上的玩意儿吗?”那人道:“她识字不多,也叫见人学样。”小兆道:“那么打劫到手,要他何用?”那人道:“她香篮上写写,脚盆上题题,也没有甚么大用之处。”小兆道:“老兄你留心留心她骑下的那匹赤兔马马腿上,可曾绣上去哩。”那人羞红着脸道:“你总没好话的。”小雨道:“照例女子们不必学甚么样,我们也叫没法,他人众口同声的尊你一声名士,既是个名士,不好不题个雅人深致的甚么山人;阁主,馆主,轩主,至少弄个甚么生,那个生字辈,再省也不能省了。起初我雅慕我家天祥先辈,便题了个钦祥生。后来觉得太俗,效法我家徵明始祖,起个文明生。用了一个多月,又觉陈腐。私淑我家必正先生,起了个正心轩主,又觉不惬意。”一人道:“不对不对,你要拘泥着你的尊姓,那就口气很难阔大了。你说玩玩山人,我倒有个口气阔大的山人送给你。这个山人包举四海,囊括六合,你起了便好压倒一切山人。”小雨欢喜道:“你快说,甚么山呢?”那人道:“我说的便是叫‘天下山人’,凡属天下五岳名山,统统包括在内,你题了这个别署,统统归你管辖。”小雨道:“可是我管不尽许多,这未免失之肤泛罢,不切实,亦为我所不取。……”这里小兆、小雨等雄谈阔论,那边沈衣云笑不可仰。璧如道:“衣云你莫笑他们,一辈子都是海上文豪,每天小报上,没一张没他们的大著作,甚而至于混堂内扦脚的,老虎灶开水的,小皮匠,缝穷婆,那一个不捧读他们的大著作。甚么改良六更,新十九摸,篇篇读得滚瓜烂熟,可称是传诵一时,你莫小觑他们。”两人正说时,走上一个矮胖子来,唤璧如道:“老哥,大驾几时到的?为甚么秘密行动,招也不来招我。”璧如认得老友马空冀,从前校里的庶务员,现在上海环球书局里当编辑。璧如道:“我有信写给你的,怕你还没有接到。我刚刚今天到这里。”空冀正想坐下。隔座几位仁兄站起来招呼空冀,和空冀一一握手,空冀更给衣云、璧如介绍相见。小兆、小雨以外,一人身长玉立的,姓王名散客。一人洋装上罩夹衫的,姓吕名戡乱。空冀道:“彼此都是文字之交。”璧如又给衣云介绍空冀,一见如故。空冀坐下喝茶,文小雨坐过来和空冀扳谈道:“足下托撰的那部《一百另八侠》小说,我这几天心绪不宁,只做得三四篇,月底怕来不及脱稿,可否延期一月罢。”空冀道:“请你赶快些,怕的他家局里,抢去出版,那要受影响的。”小雨道:“那么出月二十边一准交到。”璧如问小雨公馆在那里?小雨道:“小庐在长浜路嵩山路口,有空请光临谈谈。”空冀道:“明天我有一件广告事情托你,准下午拜访,请你别公出。”小雨道:“理会得,一定恭候。……”那边叫小雨,小雨坐过座去。璧如又和空冀谈论一阵。空冀道:“今天我替二位洗尘,外边去罢。此刻六点钟快了。”璧如道:“旅馆内我还约下同学,一同回旅馆罢。”三人别过隔座几位文豪,一直下楼出新世界,踱到三马路口孟渊旅馆门口,瞥面碰见一位短小精悍的少年,和一位小胡子先生,拉住璧如的手道:“老兄拆我烂污,你交待茶房四点钟回来的,我四点等到现在六点多了,正要想跑。……”

璧如道:“对不起,房间内坐罢。”五人塞进房间,璧如又给衣云介绍道:“这位胡子老伯伯,便是章孔才先生,这里东方中学校长。这位没牙须弟弟,管心余先生,和章先生同事。”空冀和两人素来熟悉的,彼此坐下床沿上谈天。孔才道:“璧如兄不脱老脾气,你们瞧他一天到晚,没有上心事的时候,所以不见得老一张嘴越加俏皮了。”正说时,茶房送进一张请客票来,璧如一瞧请的人是乌亚白,请到四马路杏华楼,角上还添一行小字道:“复生亦在座。”璧如怔了一怔道:“复生是谁呢?”孔才一瞧道:“哦两位阔人,复生便是言子夷呀,他今年改的号,莫怪你要眼生。”璧如道:“原来子夷。”孔才道:“老白现在阔极。新担任了新益公司一张报纸的编辑,子夷也在帮忙,他们俩脱离我们教育界了,听说天天花天酒地,你通讯到他家里的吗?总算你巧,他现在简直不着家。他和我邻舍,有到半个月没见他影子了。”璧如道:“他阔绰,今天我们就敲敲他,一齐去叨扰他。”内中空冀不认识亚白,亚白浦东人,并非璧如同学,孔才的朋友,从前介绍璧如认识的,胡调过一个多月,和璧如很相契。子夷,亚白介绍给璧如认识的,桐乡人,也很喜朋友。当下空冀要想不去,璧如拖了便走。五人同到杏华楼。亚白摇摇摆摆的迎了出来,子夷端坐在桌子上,写甚么东西。子夷四方面盘,身坯很胖,颇有官僚神气。璧如喊道:“子夷!子夷!”子夷一响不响,又喊他复生!方始站起来招呼道:“老友里面坐。璧如笑道:“你的花样真会得翻。”亚白道:“他现在不承认子夷两字了,你们非喊他复生不可。”璧如替空冀、衣云介绍过,孔才笑道:“你请他一位,我们四位一起跟来,未免太不客气了。”亚白道:“你府上本来有请客票去的,管先生也有。”璧如道:“那么还有生客吗?”亚白道:“凤梧老牛,统通不在海上,只有我们几位,宾客齐了,请坐席罢。”复生对亚白摇手道:“慢些,我还有一段花史没做就,请暂停五分钟。”亚白道:“老夫子,请你快些。”璧如道:“复生你写的甚么大文章呢?”亚白道:“便是我们报纸上刑的花界消息。”璧如道:“原来要贺贺你哩,你跳出三界,现在做了大主笔,听说天天倚红偎翠,艳福真是不浅啊。”亚白道:“醇酒妇人,聊以发泄我的牢骚罢了。每天应酬,也是苦境,不比从前和足下,偶尔涉足下花丛,胡胡调,倒觉得耳目一新。现在觉溺其中,实在乏味得极。”这时复生把两张稿子给亚白约略瞧了一瞧,塞入信封内,填上地址,托堂倌送到印刷所去。复生满头大汗,喊堂倌拧上一把毛巾揩了,才算公事完毕,拖开椅子坐席。璧如坐下首位,其次衣云、空冀、孔才、心余、复生、亚白主席,七位宾主,刚把一张圆桌坐满,自有堂倌斟上一杯连杯的汽水,桌上四只高脚碟子,装着满满的肥鸡云腿之类。亚白斟壶各敬一巡,复生不喝花雕,另开了一瓶白兰地。亚白也把花雕换过,喝白兰地。问各宾可要白兰地,大家不要。璧如道:“老白你近来征歌选色,成绩一定可观。今天我们两位乡下人,一定要你引导引导,藉此观光观光沪上春色。”亚白道:“你要我叫局吗,那是义不容辞。”孔才也怂恿道:“要他叫局,他最起劲,好说得在其位谋其政,只有我此路不通。”璧如道:“算你蒙了一张教育家的虎脸子,像煞有介事,破破戒也不要紧的,不见得教育部马上有一道训令来责备你的。”心余道:“他近来简直不破例,去年闹过笑话之后,从未叫过一回。”璧如道:“甚么笑话啊?”心余道:“停回告诉你。”璧如道:“那么他没有局,你总有的。”心余道:“我也没有。”

那边亚白正托复生做秘书,取了一叠局票,手不停挥的写着。璧如道:“慢些,我们先讲好了写。你们二位,当然各叫两个。空冀你叫几个?”空冀道:“我也没有。”孔才道:“他抱实利主义的,说不定真的没有。”璧如道:“不相信,你会不走堂子。”空冀道:“那么叫了一个罢。”璧如又问孔才、心余大家说真的不叫。亚白道:“我们各人两张写好了,诸位请说。”又对璧如道:“你一年多不来这里,怕叫不到熟相好。”璧如想了想道:“前年叫的那个小阿囡,松江人,现在不知哪里去了?”复生道:“叫贝英老六,现在福祥里,仍旧老牌子。”

说着写了一张。璧如道:“尽在于此。”空冀道:“我叫迎春坊奇侠楼罢,写老四跟局。”复生写了,又替衣云代了个迎春坊红芳馆。亚白道:“二位大教育家,不敢强人所难,只好作罢。”复生把一叠七张局票,授给堂倌,一起发出。

一回子菜已络续而来,十分丰富。亚白道:“不客气我们都属老友,各请自便。这叫炒香螺,广东馆子上很有名的。”正说着,第一个堂唱走进,是亚白的,也没有跟局,一张瓜子脸,梳条滑辫,穿一件樱白物华葛的单衫,罩一件荷叶边淡绿小马甲,拍拍亚白的肩膀,叫声:“三少。”坐下一傍。自有堂倌送上一碗局茶,亚白敬上一枝香烟。璧如喝彩道:“好一位漂亮先生,请教芳名?”亚白道:“他叫云霞阁老六,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红先生。”老六定睛对亚白一瞄道:“不要絶火赤练炖酱恶赞,絶笔头上少骂骂奴,有勒海哉。当了面说得人花好稻好,明天报上形容得人恶形恶状。……”复生道:“老六不要瞎说,他总说你好的。”正说时,连走进四个人来,一对奇侠楼花叶,一对冠花花叶。奇侠楼身材伟岸,花叶相当。坐在空冀背后,那位跟局老四,还没坐定,便伸手把空冀大腿上拧了一把,拧得空冀怪叫起来。璧如道:“为甚么跑到便要给苦头客人吃?算啥一出?”老四道:“絶大少不知底细呢,俚老清早就到伲房间里来,伸手到被窝里,拧了我一把大腿,我追起来,他逃得格快。”璧如道:“原来你报复一把这仇,他姓了马,生下四只脚,自然逃得很快。”

这边正在讲话,复生叫道:“璧如兄,你瞧这位冠芬老六怎样?请你法眼批评批评。”璧如望了一眼道:“玉立亭亭,肥瘦合宜,有夫人之相。”复生道:“她不但有夫人相,将来开花园选举大会,还要选她做大总统咧。”璧如道:“那么元首之相,也还充得过。”这当儿又走进小白梅花来,坐在亚白背后,唱了一折便走。跟着红芳馆进来,亚白吩咐他坐在衣云背后。衣云对于妓女,可是第一遭接近,弄得手足无所措,面上红晕着,连头也不敢回过去瞧一瞧。这时云霞阁辞去,走出房间,又走进个亚白叫的雪芳来,胖胖的面盘,也不和亚白客气,坐定,亚白便去捏她的手。璧如道:“你们都是众花环绕,我和孔才兄、心余兄算得身后萧条。”孔才道:“你好佛还在后殿咧。”璧如瞧瞧衣云这副局促不安的神气,未免好笑。衣云低低道:“你说身后萧条,我却后顾堪忧哩。”璧如道:“你壮壮胆,不要自馁。”衣云当真鼓着勇气,送一支香烟给红芳馆吸。璧如道:“你划一根火柴呢。”衣云照他吩咐,红芳馆身段苗条,秀眉媚目,却有几分姿色。璧如又道:“衣云,你两下讲讲话呢,不要做哑子。”红芳馆对衣云微微一笑,衣云羞着问道:“你尊姓?……”璧如拍手笑道:“你位仁兄真亏你问得出,她的尊姓,怕她自己也要问别人去。”衣云道:“那么问她甚么呢?”亚白道:“璧如你做做嫖界老师罢。”璧如对红芳馆说:“你问问她罢。老实告诉你,这位沈大少,还是今天第一次到上海,一切要你包涵包涵。”

说得红芳馆笑了出来道:“你位大少,倒也说得出,人家陌陌生生到上海来,都是这样的,给你一形容,害得大家难为情起来了。”说着凑趣衣云:“沈大少,絶说我的话对弗对?衣云道:“蛮对蛮对。”红芳馆道:“大少府上啥地方?几时上来的?”衣云道:“舍间苏州,今天初到。”璧如又对衣云笑了一笑道:“甚么舍间不舍间,都用不着的。她不和你攀甚么亲眷,用不着这样客气。”

那时走进一位明丽活泼的贝英来,对璧如望了一望便笑出来道:“原来是你尤大少。”说着更笑不可仰。璧如拉她坐下道:“老六,你吃下甚么笑药?这样子笑得不亦乐乎。”贝英还没坐定,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身子前仰后合,一座注意。璧如只好等他笑定了,才敬一支香烟他吸。老六道:“尤大少,絶两三节弗叫伲堂差哉,可是出门去呢?还是回府去的?”璧如道:“回大府去的,今天才来,一到便牵记你,好容易打听到那位言大少,才知你的香巢。”

贝英招呼了一声言大少、乌大少。璧如道:“老六你的身段,倒也依旧娇小玲珑,面孔比从前越加标致了。”贝英对璧如瞟了一眼道:“承你称赞,你说我越加标致,你为啥只管弗来叫呢?”璧如道:“乡下叫你不到。一到上海便来叫你,总算我有良心了。只是我要问你,你见了我笑个不休,究竟甚么意思?今天非说个明白,不准转堂差去。”复生也插嘴道:“老六你笑的甚么,我倒晓得的,可要还你宝门。”贝英道:“你说你猜准了,我倒佩服你。”复生道:“你想着了出月要嫁人,因此心里快活出来。”贝英道:“言大少不要瞎三话四,叫化子造谣言。”复生道:“你还说我造谣言吗?那个姓毛的毛老爷,不是已经和你姆妈讲好,出月便要带你到湖州去吗?”贝英道:“乱话三千,絶到伲房间里来看堂簿,没有姓毛的客人。”复生道:“他局票总写姓王的,他和我老朋友,你还要瞒我则甚?”贝英羞着不说话了。璧如问复生道:“真的吗?”复生道:“他们的消息,要算我们报馆里最灵通,那有不真。她的未来夫婿毛老爷,是做丝茧生意的湖州人,见了她像着了魔一般,怕她嫌自己老,前月特地把胡须刮光了,去叫她的堂唱,你想笑话不笑话?讨一位妓院里的倌人,做姨太太,值得把留了十二年的胡须付诸并州快剪,那么只有这位毛老爷情愿。这件事,我要等他们成其美事的那一天,在报上结结实实的取笑他们一番哩。……”贝英发急道:“言大少,你留些情面,积些阴,养个大胖妮子。”璧如道:“你说没有这回事的呀,发急他则甚?你要他不登,只要告我方才笑甚么?”贝英笑道:“我告诉你,你弗要认真。你姓的尤,局票上写得弗清爽,给我俚相帮的看错了,叫啥喊上来说……犬!堂差到杏华楼。我倒一呆,心想难道天下世界真有姓犬的犬大少?赶来一看,原来是你尤大少,你想好笑不好笑?”复生等听得,大家拍手哗笑。贝英道:“尤大少,千万弗要动气,说说笑笑。”璧如道:“我真不气,这叫乌龟没眼睛。”复生道:“老六,尤大少是一头哈叭狗,你当心他咬一口。”贝英道:“你咬我一口,我咬他两口。”复生道:“你本来姓双口,你松江娘家,不是姓吕吗?”贝英道:“是的。”复生道:“那么他咬你一口,你只消拿出自己的姓来,便吓得退他。”

正说时,衣云的局红芳馆,拍拍衣云肩上道:“奴堂差去哉,沈大少下回来叫,用开夜饭来坐坐。”说着,袅袅婷婷的走出房间。衣云如释重负,忙来取笑璧如道:“犬大少和吕小姐啥能要好介!”这句话,又引得一座狂笑。那时堂唱络绎去尽,一窝蜂的来和贝英说笑。复生最熟悉贝英的身世近事,低低对璧如道:“老六的绰号,叫‘同治铜钱’,可是人小眼子大。”璧如道:“倒瞧不出她,这样娇小婉娈,在眼子上出了名,说她小总不小的了。”贝英听得嗔道:“又是言大少在那里瞎说三官经哉!”衣云插嘴道:“我听你们讲,有副妙对在这里,要请在座诸君对上一句下联。”璧如道:“你说出上联来,我立刻对还你。”衣云道:“吕小姐下口大于上口。”璧如道:“很有意思。”想了一想道:“王大人有毛弄得无毛。”复生道:“这是说老六的未来夫婿割须求婚,切极切极。”衣云道:“还算对得过。”贝英羞着,推说转局去跑了。衣云道:“璧如,我再出一联你对对。”璧如道:“你尽出何妨。”衣云道:“尤大少张口便吠。”璧如道:“人索性寻我的开心了。”衣云道:“这也是个现成笑话,你尤大少今天做了犬大少,旁边加上个口子,不是吠字甚么。”璧如道:“这却难对得很。”

想了一回,对空冀笑道:“一联委实报复他不来,只好把你老兄出气。”说着背给众人听道:“马先生起蚤发骚。”一座鼓掌。空冀道:“我甚么发骚?”璧如道:“你一清早闯进老四房里去拧她大腿,还不是发骚做甚么?”空冀道:“我不承认,不承认。”衣云道:“这一联很好。”璧如道:“马先生不承认发骚,那么再来把王大人……”正说到这里,外边走进一双花枝招展的女郎来,问道:“哪一位王大人?”正是:

不必雄谈惊四座,突兀妙语亦风流。

不知走进来两女子是谁?问哪一个王大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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