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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矿苗识得成巨富 学馆分研见至文

却说芝芯要带儿子学洋务,镜如亦令杏生、硕泉两个人来学。芝芯道:“我是不能做洋先生的。我那个朋友得里马精通西学,我们合村集资把他请来,便开他一个西学馆何如?”众人听了皆说:“愿意。”于是一面发信请得里马,一面集起资来。

到了一月以后,果然得里马便来了。这得里马虽系外国人,却亦能说中国话,于是将这馆仍设在宗祠内,连日便有七、八个子弟来上学,得里马知他们皆是初学,便叫这些学生日日认洋字。

这一日,得里马来到月如家里,见月如案上有开矿的书,便说:“既有这书,便好开矿。开出矿来,就好发财。我与你讲讲,再与你辨辨各种土色,各种石脉,内有十数种辨法。总而言之,脉气以敦厚固结,不被地风吹散,金、银各苗便聚在一处。”于是大家将矿学讲辨了半年。

月如恐不得法,又到上海请了一个矿师来,是广东南海县人,善于矿学。月如清了他到家,住数日,便带了干粮与这矿师、与得里马一共十数人入山辨矿。

走了数处,矿师便说:“你们这山金苗是没有,其余皆有。”便指定一处说:“此处有银。”一路有随来看开矿的人便说:“此处山是连着两省,一边是徽州省祈门县,一边是江西省乐平县。前朝时果然有人在此开矿。后有人说开矿不利风水,因禀了两省官府将矿封闭。至本朝道光年间,有牧羊的偷进矿去看看,拾出好几块碧绿的假山石来。”矿师道:“这便就是银苗了,此矿洞今在何处?引去看看。”大众喜甚,便将一班人引到矿口。

大家皆想开矿,矿师道:“不必慌,我须用法试验看是如何?再将我带来开矿的机器,明日着人抬上山来,方好动手。”

是日,便在山中检了一个人家住了。天明,矿师便将苗试化,果是银苗。于是遂着人回家抬机器。

等了数日,便抬了一个机器来。原来,这机器亦是烧煤的,却忘记带了煤来,便就近买了几担煤,就叫将机器烧起。只见火力烧足,蒸汽将机激动,那机器开山如千百斧凿一齐着力,到一个时辰开了数丈。次日,又开了半日,果见碧绿的假山石层层叠叠,矿师说:“此便是银苗变成的。”

不一时,假山石子开进,便见如蚁窠的一般,似石非石的一块块滚出来,矿师说:“此便是银。”却有无数蚂蚁从石缝中钻出来,矿师便说:“此处银苗很多呢。”大众听了喜极了。矿师道:“这开矿要人工开炉融捡,方得净银。又须米、盐、油、菜、媒炭等等齐备方好开工。”

华如听了,即着人飞跑至家,这些妇人听了便说:“我们均走得动,况带了这些东西去,必定要我们弄的,何不大家看看开矿去。”于是各人皆说:“愿去。”雪花、寨金二人便将榕生与椒生一同带去。起先来家,人们叫了轿子走了的,两人叫将轿回掉了,叫这两个孩子用人抱着,自己走路。至第三日,这雇的人工先到了,次日,雪花、赛金等方到。

于是开的开,熔的熔,到了一月,已得了七、八千两,先是,犹是工人相帮,至后,玉英、赛金、雪花等素系脚大的便一同来帮,到了三月以后,便得了净银四万余两。

矿师速固看了土色,便说:“苗又散了,再检一块山开开去。”华如弟兄便说;“银已多了,土色石脉我们已能辨了,不必别去再开。不如回家去讲究电学、光学、重学、化学等等亦自有益的。留此矿苗在山中有余不尽亦是好的。”于是大家即刻动身,婢女随后,不到三日亦同回家。因并留了这矿师,一同教了各家子弟。原来这矿师亦是各件皆能的。

镜如弟兄听了有返许多的分门别类的,于是将各家子弟淘汰了一番,就择各人所好的听其习学,并买了各学应用器具堆排在六间大屋内,于是各子弟有喜学电学的,有喜学汽学的,有喜学重学的,有喜学化学的,有喜学矿学的,有喜学算学的。这两个先生就即各子弟所学教导起来,各子弟均能心领神悟。各家妇女又并习于耕织,不数年,西溪村远近村民学成各学,遂各出资本,大兴制造,不数年,遂成巨富。

于是,人蓄奇材,道无乞丐,各人至是方回想从前,并说:“我们从前未经反乱以前,听了祖父遗训,并无一人悟及,今回想想实系鸦片之弊。统天下算算,却比时文更多,时文之弊只不过读书人读了,误了他自己一身,鸦片之弊则遍天下皆受其祸。如今更不好了,并妇女亦吃起来,实实不成世界。”水如道:“妇人小脚已是废时失事。小时才裹脚的时节,大人为她裹脚的,是一个早晨去了多少时候了,至大时不必说,为这双脚亦是早晨磨了许多时侯,早晨事是不能做了。将脚裹小了便是木雕泥塑的一般,件件要人服伺,若要吃鸦片烟,这还了得吗?”众人听了,便知他是吃过小脚苦头的,大家都笑了。

又听水如说道:“幸亏大嫂不曾在大哥处一同学起吃烟来,不然两件事她皆有分。若是时文我未曾吃过其苦头,我们孔先生却是为时文,上半世苦头却是吃得够的。”华如道:“我何尝不吃过苦头,我虽因时文得了两榜,又换了一个候补知府,其实享虚名,受实祸。在江苏候补时,其苦楚一言难尽,若不是阅历,阅历,不听郑先生说话,不上那书,就候补到头发白了亦是无差委。因看看如今洋务却是有用,就说我们一家,若不是我们老四有心,如我们各人,或是吃鸦片,或是爱小脚,或一头钻入时文,便不要想今日出头的日子了。”月如道:“这个自然,若是天下人要学洋务,便要先戒去此三件事,然后男、女皆是有用的。这须看我家的男、女便是一件榜样。”华如道:“我亦如此说,因此我前做了一个革时弊以策富强的论,皇上虽说:‘好!’未知能否照我这论禁绝了这三件事,便不白去了心思,以后便好换了一个世界。何至为外国人看轻?”

正说到这里,芝芯亦来到,听了方才所说的话,便说:“华如兄,你不要说白去了心思的话,这论虽然未见有人行得来,日后看了这论的未必不动心。我有个朋友,别号绿意轩主人,他喜欢著书,可将此书交付他,便将你我这十数年中所阅历之事演成一部小说来,岂不世上人见了惊心动魄,或者便自已能戒了。”华如道:“这便妙绝,何不就到绿意轩中与那主人说说看。”芝芯道:“不必慌,现在学堂中各子弟学业如何?”便一齐同到学堂来。两个先生坐论了半日,见两个先生议论均皆奥衍精深,灵通微妙,泄苞符之秘,酌今古芝宜,不仅阐发机缄,推求器数。

华如听到这里,便更如大梦初醒,就对众人道:“我从前以为时文是件必不可少之物,如今看来一定不久便要废的。适才两个先生所说的,这文是天地中至文,万古不磨灭的,若人人尽识得此文,再加以我们中国所重的三纲五常的至理,一体一用,兼权并行,何怕我们中国不富强?我们快去寻绿意轩主人演小说去。”

欲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绿意轩追书往事 春申浦梦逐邪魔

却说华如要寻绿意轩主人演小说,芝芯便说:“不用寻,我明日见着他,与他说便了。“

过数月,芝芯方见这轩主人,便将魏家祖孙三代的事并孔先生一家、及自己半生阅历皆被这三件事所害说了三日。这主人当时听了原不在意,又过了六、七年,轩主人索笔苏台,见了英国儒士傅兰雅先生《求著时新小说启》方记得当年这桩事来。于是从头至尾,想一人书一事,想数人书数事,就将这几个人有犯着这三件的一一写出,其旁见侧出尚有数人,因与三件事并无妨碍,皆系一概不犯,所以从略削稿。于光绪乙未重五日开,九日而演成小说三十二回。

是时,轩主人馆于撷英主人家。撷英主人这日取稿披阅,便惊讶曰:“此系我浙东事,原来,这西溪村一带地方家家富足,是戒了这三件事去学洋务的。闻得这魏家当年亦是好人家,实因此三件事送他性命四、五条,真真这三件事统天下都戒去方好。这个孔先生其为人实系是个正直拘泥的一个人,从前在左大人营盘中闹出事来,皆由读了时文,不知是军机火速,还当是时文要揣摩的。故隔夜方将这请兵的文书做好了才发出去。”

轩主人道:“不但如此,隔夜才发故是有误军机,闻得他文书上皆写了无数的‘之乎者也’的虚字,看文书的看了不懂,所以误事。今日此人却出了贡,捐了个本班。先家中全家种田,光景颇好,自已吃豆腐去了。”撷英主人道:“魏家兄弟今日如何?”

轩主人道:“四兄弟至今一齐尚在。他家吃怕了小脚的苦,至今生了女儿皆不缠脚,一概大脚。这华如自加了道衔后一直至今未到苏州,只除讲求西学外在家享福。前数年,闻得他一妻一妾均生子女,那妾雪花生的儿子叫榕生的。他家老四月如已带得外洋学生意,叔侄两人闻说已发了十万余财。他老大镜如鸦片已戒去,与他正妻月娥所生的那个儿子杏生在家整顿旧园,督率女工,终年纺织亦发了七、八万的家私。他老三水如亦不比从前专爱小脚,已死了这个心,亦用心在洋务上。他妻潘赛金脚亦放大,颇能操作。闻因赛金不能生育,前年已纳了一个大脚丫头,其余我亦记不清。”撷英问:“他妹子阿莲现在何处?”

轩主人听了说:“不错,忘了这个人,不料此人早已做了个财主婆。她儿子硕泉亦跟了那个广东矿师到广东学军械制造去了。”撷英问:“郑芝芯这人呢?我却不知我们渐东有这个人,又与月如造了这许多机器,此恐是你捏造的。”轩主人笑说:“并不捏造,他曾中了个副榜,这个科名我岂能别造得来。”

撷英主人于是将这才做的小说书翻了又翻,说道:“这部小说话虽拖沓,却不如此便不能传出各人情景来。中间长毛一段却天然是助了做书的波澜,其实却是真事。我闻得人说:‘我们浙东有一个山中,自从长毛来时,有避难的三、四家逃在此,后便成了一个大村坊。’其中水法机器皆极精究,却一时忘记了此山的地名。”

轩主人便说:“就是我书所说孔先生住的山了,难怪你亦听见人说过吗?可见这事是真的,可惜此山名目我亦忘记,那魏家兄弟们一家故事,是那个朋友芝芯兄说与我听的.叫我与他传传。我耽搁至今,无暇执笔,魏家那个知府加道衔的如今又懒于出门,所以外人亦不知他们当年有这件事。故世人无一人不沉迷在这三件事中,如竟醉梦的一般。”

话未说完,撷英主人便说:“你这书可有书名了,就叫《醒世新编》可好么?”轩主人笑说:“书名却取得好,只可惜世上人无一个肯醒。却有了此书亦是不看,即看了此书亦仍不醒,这便无法要得他。”

撷英主人便说:“你不管他,你总去了。我想他是外国人尚具此救世婆心,可知这人抱负不凡。你何不将这小说带至上海,亲见傅兰雅先生,与他讲论,讲论,结个文字缘何如?”又说:“你若要去,我与你同去。”轩主人道:“我亦多年想到上海走走。”

不意,轩主人是夜便梦至上海,思欲见了兰雅先生,将这小说就正,就正。不料被一囗拉至一个酒馆内,见数人已坐在席上,轩主人看坐上并无一人认得,只见席上一齐说道:“你这人好不达时务,我们知道你做了一部书;将些时文、鸦片、小脚的害处,故意捏造起几个人来荒唐敷衍,杂凑成文。我试问你,现在中国考举人、考进士、考差使、考翰林多少官员由此出将入相,岂不是由时文出身的?又试问鸦片一宗,自道光年间起朝廷所得厘税为万万万万数。方今日本遣反,无故要我们赔兵费多少,官员筹兵饷尚属不敷,借洋债又不能多,现莅各省办息借,你是中国人晓得的,去年至今,各省绅民共现借出多少。譬如禁了鸦片,一则鸦片的厘税不用说是要掉去了一大宗,一则现在饷项何从开支,军食亏欠势必兵变。你这个人可谓不知缓急轻重之分,你这个书就是个害千人,害万人,破家误国的祸根。满口胡柴,何不缴出来烧了。”

有一个人:“如今官府尚不禁鸦片。你是何人?造这一部书,将吃鸦片的说得一钱不值?我便是吃鸦片的,必不容你将这书传世,是比官府更大了。快把书抢来烧去,将字纸灰丢入黄浦江去。”

轩主人听了,已是发狠,欲赶上去与这班人拼命,不料,店门口跑进一班小脚妓女来,一个个妖狐鬼魅的一般,围了轩主人骂道:“你这未曾开过眼界的,我们小脚与你何干?你编造些小说书糟蹋我们。据你说:‘小脚不好。’为何你们男人见我们小脚便要死去?又据你说:‘女人脚放大了好种田。’哪知种了一年的田,还不能抵我们小脚一夜的出息。你还未曾见过小脚面呢,谅你这蛀书虫无福消受。你说:‘早就有心想到上海。’今朝来了,哪知我们小脚多聚在上海。上海便是小脚的世界,若无小脚,上海便不成世界。快把这人手上拿的书抢了丢在茅厕里,还了我们世界。”说罢便一齐抢上来。

这里轩主人急了,将牙一咬举起一张椅子来当头打去,只见这班人男男女女迎着便倒。轩主人看那班男人说时文、鸦片禁不得的,皆一齐张着口,吐了臭水满地,须臾又吐了数口黑烟,便把四马路一带电灯、煤气灯皆已遮隔。那一班小脚的妓女皆直挺挺的伸着小脚。

轩主人想欲再打,只听门外叫道:“不用打,我就是要你著书的人,你的书我已检得了。”又听打门声甚急,原来,撷英主人从外间醉归,轩主人一惊而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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