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左”政治的“恶意性”具有一种极端的性质,这种极端性使得它甚至连孩子和女性都不放过。在延安整风期间的“抢救运动”中,许多纯洁、忠诚的革命者,受到无端的怀疑和残酷的迫害。由于缺乏最起码的法律程序和法律规范,随意罗致人罪就成了普遍发生的事情。韦君宜在《思痛录》中这样写道:“真的是特务女性啊!于是我们把一个女学生刘国秀写的标题为《我的堕落史》的文章登了报。我是深信不疑的。而这样的文章一登,后面来稿就越来越踊跃,越写越奇。特务从中学生‘发展’到小学生,12岁的、11岁的、10岁的,一直到发现出6岁的小特务!这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但是我仍然不怀疑。直到有一次,我们报社新来了两位年轻的文书,其中一个人的小弟弟,就是新近被登报点名的小特务。我问她:‘你弟弟怎么会参加了特务组织啊?’对这样的一个理应惊心动魄的问题,她只报以淡淡的一笑。她说:‘他啊?你只要给他买些吃的,叫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事实上,就连那些资历很老的革命家,也没有说真话的自由,也会受到残酷的打击和迫害,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随着“极左”政治的错误后果日渐暴露,那些敢说真话的高级干部,也成了怀疑和整肃的对象,这时,“我才开始有点明白了,原来就连老红军也并不是那么绝对受信任的。以前我还以为只有对知识分子干部才是这样呢”。
利用组织手段诬陷和逼供,是“极左”政治“整人”的普遍而有效的方法,而罔顾事实的有罪推断,则是“极左”政治一贯的思维习惯和行为模式。在“整人”的时候,它往往会先随意地确定标准和比例,按照预先设定的指标,来随意扩大整人的范围和规模,如此一来,就有了韦君宜总结出来的“比较攀扯法”和“平衡法”:“许多人二十几年的命运就是靠这样‘平衡’决定的。你并不太坏,但是他的坏也并不超过你多少,他已经划成右派了,你怎么好不划呢?就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比较攀扯法’,统治了神州大地。盲目的、毫无法律根据的‘中央精神’,随时变化的‘领导意图’,就可以随便支配几十万人乃至几亿人的命运。在反右派运动中,我曾对秋耘同志说:‘如果在一二九的时候我知道是这样,我是不会来的。’不过,说是那么说,我们已经来了。那两年的实际情况是一面牢骚满腹,一面继续做‘驯服工具’。还在努力说服自己,只要气候上稍微转暖一点点,马上就欢欣鼓舞,全原谅了。”
“鹰化为鸠,其眼尙赤”,“极左”政治对人的普遍的怀疑和不信任,以及由此而起的对人的无情的折磨和伤害,一直持续到后来的历次“运动”中。自1951年开始,规模大小不等的“极左”政治运动,几乎就不曾消歇过,直至发展到了“文革”的登峰造极的程度。即使因为严重的政策错误,而遭遇了巨大的困难和挫折,“极左”政治的好斗冲动,也不会为之稍减,例如,到了1962年,在“大跃进”造成的灾难刚开始好转的时候,“就又戴上放大镜找起‘敌人’来”。这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极左”政治,其实就是不能没有“敌人”的政治,就是不能没有“仇恨”的政治,就是不能没有“斗争”的政治,就是不能没有“紧张气氛”甚至“恐怖气氛”的政治。
三 理想幻灭后的困惑与思考
在她那一代知识分子中,韦君宜属于极为少见的具有反思精神的人。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抢救运动”开始,她就开始表现出不盲从、敢质疑的精神,在这一点上,她比自己的爱人杨述更为清醒、也更为难能可贵。在“反右”中,杨述老老实实,步步紧跟,认真落实“划右派”的工作:“他完全想不到,所有这些人,老的、少的,都不应该划,他们都不是敌人,都没有反社会主义。这时候,他任部长既久,已经变成以上级的思想为思想了,自己的一切思想只能在这个圈子里转,不能越雷池一步。他已经和绥德时代不同了,我们两个常常谈不到一起了。”
最清醒的人,往往也是最痛苦的人和最容易产生幻灭感的人。从延安时期的“抢救运动”开始,直到后来的“文革”,韦君宜一直被巨大的幻灭感和绝望感折磨着。一开始的单纯、浪漫的理想主义热情,在残酷而可怕的现实面前,慢慢地冷却了下来。强烈的幻灭感折磨着她的灵魂。她无法不对生活产生深深的困惑和怀疑:唉,事情与当初所幻想的,怎么全然两样!
在写实性极强的小说《露沙的路》里,露沙——她几乎就是韦君宜的化身——是一个追求“光明”的革命青年,在她单纯的想象中,革命是充满温暖的人道主义精神的,是把追求人们的平等和幸福作为自己的目的的。然而,她在延安的亲见亲历,却与理想中光明而美好的生活相去甚远。她的孩子因为医院护士的不负责任而夭折了,丈夫也被无端地打成了“特务”。她深切地感受到了人心的冷漠。她的内心灰暗极了,绝望极了:“大家陆续散去,露沙躺在这与老鼠相邻的铺上。不想别的事,只想自己的生平,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做人家的奴隶,是像旧小说上说的,生不逢辰,命不好么?当然不是,是自己和父母吵翻了,要寻找光明,自愿来此的。没有想到,自己找的光明出路原来是这样。我的父母呢?我的家呢?我的小宝贝呢?”
政治迫害的残酷和无情,尤其使露沙吃惊和绝望。转眼之间,同志就成了敌人,就成了打击和专政的对象。露沙的同事袁和被诬为特务,成了被“有武装的军警”监督劳动的囚犯:“不看也明白了,他已经被捕了。为了什么?无非为了国民党特务之类莫须有的罪名。不用猜,不用问,只这路上的偶遇,已经知道他一定是冤枉的。露沙心里长叹。朋友、队友、同志,平白无故都已经变成罪人,这样对待我们,叫人怎样想?”
更让露沙绝望的是,诬陷人、迫害人的情形,在延安竟然比在陕北别的地方有过而无不及,所造成的后果也更为可怕:“延安搞‘抢救’运动,只有比绥德更厉害的。去那里(指延安)告‘御状’,谈这里(指绥德)的黑暗呀,什么呀,只不过小意思。鲁艺一个教员,全家因被‘抢救’打成特务,没处伸冤,全家自焚了。这个消息在延安都传遍了。自杀的又何止一个。”
“抢救运动”结束后,路莎对自己的爱人次英说:
“在这个自己关起门来统治的边区,大家可以算了,我们不说就完了。可是如果将来我们得了胜利,统治了全国,再这么干……”
次英接口说道:
“不会再这么干,若再这么干,那就成了自取灭亡了。决不能再这么干!”
就像现实生活中的韦君宜比杨述要清醒一样,小说里的露沙也比崔次英更少一些轻信和盲从。她喜欢用自己的大脑思考问题,对许多问题总是保持着怀疑的态度。例如,“抢救运动”规模如此之大,抓了那么多的“特务”,伤害了那么多的人,到底是何人所为?人们一般倾向于认为只是少数坏人造成的,“中央”是不知道的。然而,露沙并不这样认为:“她躺在炕上,对此问题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出个道理来。按次英说的,这是中央有人在干坏事,毛主席不知道。但是事情搞到全党发指示,中央的人怎么能不知道啊?想来想去,无路可通,又是那句老话:‘早知这样,我就不来了。’可是想起自己决绝地离家出走,真是一片诚信啊。难道这点诚心就此付诸流水?”
当得知早先就有过“打AB团”的事情,很多老红军都因此被杀掉了,露沙的心情更加复杂。她责怪次英不骂那些整人的人一顿。次英半夜里抚慰她说:“……难道因为有人干坏事,我们就要把自己的信心抛掉吗?”露沙被他感动,不由得也要哭了,她摸着他的头发,把自己心里憋不住的话说出来:
“你是为保护我的信心,我明白了。可是这信心是从哪儿来的呀?我们爱祖国,有人破坏祖国,我们恨透了。这时候有人领头出来反对那些破坏祖国、出卖祖国的人,我们就相信他,跟他走了,这就是信心。如果这时候领头的人言行相反,践踏真理,伤害人民,我们凭什么还跟他走?我们又不是古代的忠臣比干,皇上把我杀了,我怀要忠于皇上。你说呢?”
次英不住地摇头,继续努力说:
“纣王虐杀人民,比干还是忠于他,那叫愚忠。可是今天没有……慢些反驳,你别说现在的‘抢救’运动也害了不少的人。可是那究竟是出于糊涂错判,不是把糊涂当真理,在全国去推行。也没有规定今后在全国乱捉特务、杀特务的政策。你知道不?毛主席规定了‘一个不杀,大部不捉’。如果他不是对这个运动有些怀疑,他是不会这么说的。”
露沙心里还是不服,嘴里说:
“我当初抛弃家庭,奔到这里来,可决不是希图落到这样一个结局的。”
次英继续抚慰。只连声说:
“忍一忍,再忍一阵。”
只好再忍下去。露沙有一次翻旧书,看到一本《虞初新志》。……露沙看来看去,想来想去,觉得我们全力挣扎搏斗换来的天下,怎么越看越像明朝。说是皇帝没有杀这个忠臣,就是英明,就要磕头哭奠。凑巧今天也没有下令杀特务,不也是够英明的吗?她把这篇东西拿给崔次英看。
然而,最可怕的苦头,最非人的折磨,最难忍的煎熬,还在后头。在“文革”期间,对人的侮辱和伤害,比“延安整风”期间的“抢救运动”,还要严重,还要残酷:“各单位派人来领黑帮,如驱猪狗,塞进卡车。年老的孟超和我挤坐在一起。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围着我们臭骂道:‘盂超老鬼!’因为他们知道了盂超是‘鬼戏’《李慧娘》的作者。孟超只得答应道:‘哎!哎。’孩子们又指着老人的鼻子骂:‘你老反革命!老混蛋!’孟超依前答应。孩子们继续骂:‘你认罪不认罪,不认罪活宰了你!’孟超连声在他的孙辈面前认罪不已,才得以开了车。到机关后,把我们塞进后楼图书室房子,睡地板。男外间,女内间。在进屋之前,竟先举行搜身。他们等于外国老板,我们成了包身工,把我们一个个全身搜摸,有无违禁品,这才放进去。我还记得是财务科周××搜我,使我深有感慨,在此当领导数年,现却已成囚犯!”
在“极左”政治凄厉的寒风里,倒了霉的知识分子瑟瑟发抖,遭了殃的老革命家也同样周身寒彻:“元帅中挨斗最苦的是贺龙,以至于不给水喝,只好喝屋檐滴下的水,加给他的罪名是那一回跟国民党私通了。我们文艺界死得最苦的莫过田汉、邵荃麟,全都被捏造为投降过国民党。邵荃麟病倒不能大小便,干在裤子上,他们也不准医治一下。各个单位造反派照方炮制,都大抓‘叛徒’。”《洗礼》中的老干部王辉凡说:“这几年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大像人了。有点像汉朝那个戚夫人变成的‘人彘’。”“牛鬼蛇神”与“人彘”之间,的确相去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