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革”中,无数人,尤其是年幼无知的青年一代,更容易被教唆成“混沌”一样的冷酷无情、愚昧无知的“凶兽”:
几个原本站在外围的女红卫兵,便一起挤上前去。她们没有打那个老太太,但是却比那些用皮带和链条抽打,更为刺激人的中枢神经——她们中间里的一个勇敢者,竟然跳到那老太太胖胖的肚皮上,像是跳踢踏舞似的,在上面踩个不停。她一边踩,一边对那老人喊叫着:“你这死顽固,看你交不交出房契?不交出来就踩死你这资本家!”
我大着胆子探头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原来那个被斗的老人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纸条——那可能就是红卫兵索要的房契。她或许已经死了,不然的话,为什么那些皮带、链条就是不能让她松开手掌呢?当然也不排除那个老太太是个“葛朗台”般的有产者,宁舍命也不舍那张房契——我不忍再多看一眼,跳上自行车便惶惶而去。
一路上,我想得很多很多:那个不管是不是属于“葛朗台”型的老人,要去她应去的“天堂”是无疑的了;可是那个女孩,怎么会想起在老太太肚皮上蹬踩这一手段呢?!按年纪算,她不过十六七岁,刚开始步入人生花季;老师不会教给她,她的父母也不会告诉她——那么她所以会有这种惊人的表演,是不是历史扮演了教唆犯的角色?潜藏在人类自身中的善与恶,在正常的情况下,是很难有十分出格的行为的。据《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书中记载,那些以杀人取乐的德国士兵,原本都是十分善良的孩子——但是,希特勒这个恶魔掀起了罪恶的战争,“大日耳曼”的民族狂热情绪,被诱发出来之后,德国人自身中恶的潜能,便被发挥到了极至和畸形的地步——踏在老人肚皮上跳舞的那位姑娘的表现,能不能从二战的德国历史中,找到一点启迪呢!
不知为什么,一路上在我的头脑中,总是盘旋着那位女红卫兵的影子。她有母亲,她将来也要做母亲——如果没有这场“文化大革命”,在公共汽车上,她很可能给那位老太太让座,或者顺口叫一声奶奶——此时此刻,她心灵中的善良完全披邪恶占有,原始的野蛮便不唤自至;而她的这种精神错位,既是人性的,又是历史的——一个本来很伟大、但是后来被神化了的人物,在这个特定年代,诱发出来的民族狂热的能量之大,可以呼风唤雨,点豆成兵了。这位姑娘的霎间表演,可谓是人妖嬗变的一个典型。真的,从见到这一幕开始,我再不仅仅为我自己的母亲悲哀——而是为全中国的母亲们感到悲哀了。
一个本该纯洁善良、妩媚可爱的姑娘,却变成了凶暴可怕的“混沌”,成了“人妖嬗变的一个典型”。从维熙通过具有典型性的细节描写,通过极为深刻的理性反思,完成了对“文革”的极端“混沌”状态的批判,极其出色地完成了对“文革”本质的界定和揭示。
二 泪:无情世界的人性之光
从维熙情感细腻,富有怜悯心和同情心。道潜《春阴》诗云:“浮云易作雨无端,未放春泥十日干。须信杏园憔悴煞,从来花骨不禁寒。”在冰雪覆草、冷雨欺花的氛围里,从维熙对一花一草也满含深情。他喜欢在小说里描写花木,这一点,日本学者池上贞子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就指出来了,——她写过一篇研究从维熙小说的文章,题目就叫《论从维熙作品中的花》。从维熙的温柔和细腻如此独特,以至于她竟以为他“不是女大学生,就是一个年轻妇女”;她认为从维熙作品中的花,“是献给受难者的赞歌。从社会意义上来说,是使真善美重新登上文坛”,同时,“又有个人艺术的追求,是他全部美学观的标志”。一个人的美学趣味,说到底,无非是他的道德精神和情感态度的折射。“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能从微小的花草身上感受到美好的情意,这说明作者自己的情感世界是健全的、正常的。
其实,最能说明从维熙情感的丰富和心性的善良的,还不是他对花的深情,而是对泪的描写。泪水里包含着人性中最温柔、最纯洁的部分;流泪是人放下伪饰之后的真情流露。一个不会流泪的人,不大可能成为好的诗人,也很难成为会写情感的作家。眼泪是屈原、杜甫的诗中最常见的意象,也是司马迁的《史记》中最见人性光芒的地方,——不仅司马迁自己会流泪,常常为自己笔下的人物涕泪泫然,就连项羽和刘邦这样的人,到动情处,也会悲从中来,泣数行下。从维熙也是一个很容易动情流泪的人。他读张志新被“极左政治”虐杀的报导,“我的心在跳,血在涌,悲愤的泪水盈满我的双眼”。在《走向混沌》中,他更是多次写到眼泪,——同情的眼泪,悲伤的眼泪,绝望的眼泪,无奈的眼泪,愧疚的眼泪,感激的眼泪,欣喜的眼泪。他对眼泪的描写,因其真诚而感人至深,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实在是很难得的,因为,经过冷酷无情的政治斗争的摧折和异化,中国作家的心冷了、硬了,情感粗糙了、麻木了,已经不太会流泪了。他们几乎丧失了正常的情感和爱的能力。他们习惯于表达对“敌人”的仇恨,习惯于表达一种空洞而虚假的“阶级情”,习惯于用夸张而粗俗的方式表达对“领袖”的歌颂和热爱,但却不会用自然而真诚的方式表达对人类的爱,以及对美的欣赏。至于深沉的悲伤和纯洁的眼泪,早在批判“资产阶级情调”和“小资产阶级软弱性”的时候,就被扫荡得无影无踪。其后果是,直到现在,缺乏爱的精神和怜悯的情怀,不会表达爱的情感和对他人的同情态度,不会描写具有普遍性的人性内容,依然是中国作家在创作中存在的严重问题。
然而,《走向混沌》里是有温情和眼泪的。从维熙不仅记录了1957年“反右”期间发生的落井下石的背叛,不仅记录了十年“文革”期间发生的迫害和暴行,也叙述了良知未泯的刚直之士的义举,记录了在无情时代依然未泯的人间真情。当从维熙被诬陷的时候,当众人都群起而攻的时候,房树民却不计个人安危,站出来为他辩护:“我记得那天中午,天开始淅沥淅沥地下开了秋雨。莫非是天为我哭?为那些承受命运严酷打击的知识分子而泣?我心中分明滴落着血,但眼中无一滴泪。但是,当我在会上,却被闪光的良知催落下了泪水……”
1960年寒冬腊月,从维熙夫妻二人被传唤到单位,在领导宣读了他们的“反动罪状”之后,同时被“戎装的武警”押上吉普车,送往公安局关押。面对这种猝然降临的灾难,从维熙束手无策,而性子刚烈的张沪,则体验着更为尖锐的痛苦:
“送我们去哪儿?”我想起家中的老母和幼子,急切不安地问道。
“到那儿你们就知道了。”武警回答。
我抬头看看我的妻子,她紧闭眼睑一动不动地坐在我的对面,那神态,若同已经死却了一般。我可以承受下地狱之苦,但不禁可怜起她来了。妻子是发着烧来报社开会的,没想到再也回不了家了。再看她时,她仍然像木雕般一动不动,既不看我,也不看车厢里的一切,但是有两行冰冷的泪水,从她紧闭着的眼角流淌了下来。她不擦它,任其顺着脸腮滚滚而下,一直滴落到皮大衣上……
我的麻木的心,顿时被搅起了波澜。在这一霎间,她究竟想起了什么呢?是两岁多小儿子的笑靥?还是老婆母叮咛时的神色?不,她或许是记起了当年在上海滩,刚刚16岁的她参加了学生运动,并在地下党支部举行的入党仪式上举起拳头宣誓时的情景?抑或是她想起了在小小年纪时被国民党警察局抓了去,被国民党警察狠狠地打耳光的事情?往事如烟似梦,都已成为她的过去。而现在她和我正坐在不知通往何处的吉普车上呢!押送我们的人,帽子上戴着闪亮的国徽!
沉默。死寂。
我们走进了一片混沌之中……
不经过正常的法律途径,就通过随意罗织罪名,剥夺人的自由,将人送入监狱,这在“反右”和“文革”期间,实在是很常见的事情。在如此强大的社会不义面前,个人完全无能为力。对于一个丈夫来说,没有什么比看着妻子因为冤屈和侮辱而泪水涟涟,更让他无奈和痛苦的了,也没有什么比当着妻子的面被人折磨和羞辱,更让他尴尬和难受的了。妻子的泪水,因此便具有了特别复杂、沉重的情感内容:它象征着受侮辱者的辛酸和绝望,也表达着对施暴者的愤怒和抗议。
从维熙的妻子张沪因为不堪非人的政治迫害,曾几次自杀,其中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她怀孕两月之后,差点死在医院里。看到奄奄一息的妻子,从维熙心如刀绞:“在市第六医院的急诊室里,我先是呆若木鸡,后是扑向病榻。她躺在一张白白的被单下,面色青黄,我伏耳在她鼻翼下,竟难以听到她的呼吸。我像个孩子似地哭了起来。我身旁的一位白衣护士劝说:‘冷静点、这儿是医院!’”当天下午,回到家里,他见到了年迈的母亲和年仅两岁的儿子:
母亲因灾祸再次临门而欲哭无泪;儿子则不知其内情,连连喊我:“爸爸抱我——爸爸抱我——”
我和小儿子脸蛋紧贴,泪水顿时洇湿了他那片小脸。
“奶奶!爸爸哭了!”他嚷了起来。
“爸爸别哭,给我逮院子里的蜻蜓好吗?”
我沉默无言,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妈妈病了,你到医院看她了吗?”
你也许没有妈妈了——我心里暗暗地自语。
“妈妈前两天给我用彩纸叠了一只小船!”
她或许在苍凉的大海里漂走了——我想。
一家人里,凡参加工作的,几乎都被打成了“右派”,包括在延安参加革命的岳父(“记得,在当天的饭桌上,老岳丈因多喝了几杯绍兴黄酒,借着酒兴对我说了延安‘抢救运动’的往事,说到最激动之处,老人竟然涕零泪落。我的老岳母几次制止他再说下去,怕我在劳改队内失言惹事生非。在我告辞时,老岳丈对我说道:‘你和阿沪受得委屈固然不小,但是你们应当想得开一些;想想那些比你们承受更大的冤枉的人,你们就会少一些失意,多一些生活下去的勇气。’老人的这一席话,我一直铭刻于心——并写信给张沪,曲里拐弯地告诉她家中老人的意思。”);母亲也因为“阶级成分”问题,要被遣返回农村。妻子生死未卜,儿子懵懂无知,在这面临家破人亡、生离死别的关头,怎能不让他心碎欲裂,凄然泪下。好在,张沪的命终于保住了。然而,当他们去向院长致谢的时候,只见她板着面孔说:“说实话吧,当时我们不知道张沪是个右派分子,如果知道的话,我们不会费那么大力气去进行抢救!”这些话,现在听起来似乎完全不近情理,但在那个人性被严重扭曲和异化的时代,却实在是很正常的,一点儿也用不着大惊小怪。
当公共生活领域只给人痛苦和耻辱而不给人温暖和尊严的时候,家庭就成了一个人精神最后的依托。如果在遭受了来自社会的打击和伤害之后,又得不到家庭的关爱和安慰,那么,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就有可能崩溃,就有可能丧失生存的勇气和与承受苦难的力量。从维熙有一个坚强的母亲。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母亲总是显得镇定而坚韧。由母亲支撑着的家,是他最后的港湾。所以,每次一见到老母和幼子,他就禁不住要哭起来:
直到夏天,母亲拐着那双缠过足的小脚,带着刚满四岁的小孙子,来营门探望我时,才带来我妻子给家里写的信:她被送往天津北茶淀(即清河)农场去了,由于身体极度虚弱无力出工干活,每月吃21斤口粮,在病号组养病(见她发表在《人民文学》1988年3期的小说《曼陀罗花》)。她不知道我去了哪支劳改队,要家里转告她我的劳改地点。信是用明信片写的,笔画绵软无力,看到这封信我的眼睛立刻涨满了泪水。再看看老母亲脸上的尘土汗痕,泪水立刻夺眶而出。小儿子对这些一无所知,连连叫着:“爸爸!爸爸!我可想你啦!”我抱起他来亲他脸蛋时,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不是指我而言。我懦弱,我善良,我不是铮铮男儿汉。老母亲和小儿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使我的理智堤坝完全崩溃。
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说:“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然而,这种在父母面前完全放松的痛哭,却为斗争时代冰冷的原则所不容。所以,当从维熙失声痛哭的时候,不仅没有引起看管人员的同情和怜悯,反倒遭到严厉的训斥:
接见的屋子是里外套间,严队长坐在外问屋的一条长凳上,面孔严厉地监视着母子的会见。当他听到我抱起小儿子“哇”的一声哭了,便从凳子上站起来训斥我说:“这叫什么话,你哭什么?哭就表示你感到委屈,是不认罪的表现。再哭!停止接见!”
我老母亲忙向队长解释:“他想小儿子了!”
“这话没有阶级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