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不久,明人小学的一位女生琼热情地穿针引线,召集多年不见的同学相聚。这是一位功课一直最为优异的女生,初中毕业,全校唯有她考上了名牌中学,后来高考又被复旦大学录取。她完全是一个佼佼者,值得骄傲的。她对明人提起另一位女生燕,也是蛮聪明伶俐的,小学文艺演出,她舞姿翩翩,既导又演,是个学校明星。她俩都长得美丽动人,也是众人羡慕的对象。读名牌大学的她说,她俩年少时都有自己的志向。她想成为一位科学家,而那位则满怀憧憬,立志成就邓肯之建树。此时,琼的口吻满是自豪。而燕呢,明人知道她高考落榜,连中专线也未到。
十多年后,明人得知,琼已定居美利坚,据说在一个科研机构工作,说是科学家,明人尚不敢确定。燕是下海了,租个商铺,后又开了饭店,与所谓孩提时的梦想相去甚远。明人看看周围,已过不惑了,同学中下岗待业的都有了。难得有出类拔萃的。再想想自己,既为官又为文的,不伦不类,也不觉得有什么成就感,当初朦胧的理想也不知被时光送到哪个爪哇国了。由此感叹:理想你到底属于什么,是风筝,是烛光,是可见不可遇的明月星光,是遥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听说有一个孩子写命题作文:我的理想。他写道:我长大要生个孩子,我要做个爸爸。老师点评一点也没责怪:你的次序颠倒了。明人佩服这老师的实在和幽默,又深为感叹:也许这才是最实际最富人性的理想?
二
她给明人他们班上课,是新增的德育课。她有一张娃娃脸,她上课,明人他们心里就不踏实。
果然,讲到了理想,她实在诠释不了这个字眼。她干脆就举例了,说的是明人。说我们是理工科学校,可明人却做着作家梦,这是理想吗?不,这是不切实际的理想。同学们一片哄笑,不知是哄笑明人,还是哄笑她。
她是上两届毕业留校的,很平庸,举了明人的例子,更显得她的贫瘠与苍白。
两年后,明人也毕业留校,不久,就担任了团委书记,后来也给在校学生上德育课。
讲到理想,他都心潮澎湃,他以自己为例,鼓励年轻的同学们敢于想象,不受羁绊,路是人走出来的,人有志,事竟成,只要持之以恒,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理想的。他谈文学,谈人生,谈世界,谈情感,他滔滔不绝,无所不谈。他的慷慨激昂,如疾风骤雨,浸透了许多同学焦渴的心灵。
一直呆板的教务科长找他了,脸上却带着笑:“同学们都说你讲得生动,下学期你再继续授课!”
若干年后,很多同学在各自岗位上硕果累累,都给明人来信来电,感谢明人用文学与真情洞开了新的世界,开启了他们的心扉。他们大多在从事与所学专业相关的工作,但明人的授课至关重要,不可或缺。也有个别同学毅然转行,考进了自己酷爱的音乐专业,也有的业余笔耕不辍,年纪轻轻,也晋升为某市政府的秘书长……
而明人既为官,也从文,是这所学校毕业的佼佼者了。明人曾回母校给全校师生做过讲座,却没见到过她的身影。
明人其实是感激她的,因为激励有许多种,她的浅薄无知而引致的嘲讽,反而更加刺激了明人,这一定是她当年无法预知的。
一次八分之一的聚会
明人从新天地溜达出来,被一个面生的小伙子叫住了。
明人不认识他。可小伙子叫出了他的名字,还喜不自禁地、一迭连声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在这里碰上了你!”还未等明人发问,小伙子已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绍:“我是你老邻居,对面三号楼的小李子呀,就是王家伯伯的小孙子,小李子呀。”
明人在记忆中搜索。网速一样,脑子里搜索显然太慢了,明人有点飘忽。小李子已拽着他的胳膊,说:“我就住隔壁,刚好朋友一聚,去参加一下吧,你可是我偶像!”一边说,一边使力。也许看小伙子斯文和善,也有些懵懂,明人不禁挪动了脚步。
果真就在隔壁,石库门老洋房的客厅里,已围坐了四五人。小李子眉飞色舞地向大家介绍:“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崇拜的偶像,我三十年前的老邻居,大名鼎鼎的经济学家、作家、规划专家、学者、官员……”明人觉得不靠谱,连忙截住了他:“就叫我明人吧!”“是呀是名人,大名人……”小李子又收不住口了。明人带点讨饶似的口吻说:“好了,好了,不用说了。”一位先生插进话来:“李总呀,你也不过30出头,做邻居时,你才几岁呀!”是呀,明人也诧异了,小李子口齿伶俐:“我就是他邻居嘛,邻居又不是找对象,又不讲究年龄的。”大家都笑了。
小李子又介绍一位,是个头发挑染过的女士:“她是安妮。大学英语老师。是个俄罗斯血统的大美女。”美不美,明人不敢妄下结论,但看她完全中国人的模样,也是出于礼貌,随口问了一句:“是俄罗斯客人呀?”那女士连忙回答:“哦,我是上海人。上海出生的。我的爷爷的奶奶的奶奶,是俄罗斯人。”明人还没听明白,她究竟有几分俄罗斯血统。小李子又向他介绍了另一位客人:“房地产大腕。刘总。”刘总向明人欠了欠身。房地产界,明人挺熟悉,问了他公司名称和开发楼盘。刘总说了,明人的脑子对此却一无空白。一圈下来,明人如云里雾中,不知自己是深陷了什么门。他想尽早走脱。可小李子像看透了他的心事:“明大哥,你一定得坐一下,尝尝我珍藏的名贵美酒。”明人不好意思了。很快,小李子,哦叫李总,拿来一瓶包装精美的老酒,层层剥开,最后露出玻璃身段来。他小心启开,并介绍说这酱香酒,比茅台要贵好几倍,是原汁原味的,原浆沉淀了500年。味醇香甜。想当年乾隆要喝,也是没找着几瓶。明人拗不过,也喝了一小盅。拿起瓶子端详。他心中明白,天下哪有500年前的原浆酒呀。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数十年的一滴原浆,就很神奇了。毕竟陌生,他没说出口,看着俄罗斯血统、房地产大鳄们如痴如醉地品味着。李总也是其喜洋洋则矣!明人提前告辞了。李总盛情挽留:“我们至少得聚两小时,你还刚坐一刻钟呀。”俄罗斯血统和房地产大鳄等也表示挽留之意,明人还是拱手致意,缓步离开了。
这八分之一的聚会,让他心头憋闷。出得门来,一阵微风吹来,他竟摇晃了一下,不知是否500年上乘佳酿的作用。
出镜
明人发觉自己在电视上频频出镜,心有不安。先是一个全市活动,明人大会上率先做交流发言。虽发言者也有四五个之多。几位领导最后还分别做了重要讲话。但这天电视报道就先出现了明人一个特写,还有最后一位领导的光辉形象,其他人都被作为背景,甚至忽略了。虽然是下级单位的代表,与主席台上端坐着的领导还是大相径庭,但明人还是有点坐不住。
有一则专题片,是市里要求组织拍摄的。当时明人是坚决不愿被采访的,特别推荐了下属去应付。可组织拍摄的却执意要明人说两句。因为这拍摄的是一个颇有影响的创新之举,还是明人第一个吃螃蟹,自己的区域最先尝试的。他亮个相,符合情理。明人最终还是说了。之后,就又后悔莫及。这不是明着表功吗?其他领导和同事会做何感想呢?专题片播也播了,很多人和明人提了,再吃后悔药,也没法救了。
那天晚上约了一位领导用餐。六点半的新闻报道,头条就是领导干部下基层办公的报道,最早出现的又是明人的片段。大领导自然不会少,但明人出现的频率最高。明人都不敢看电视上的自己了。一同吃饭的领导也有镜头,不多,确实也不在乎这个,只是随意幽默了一句:形象不错呀。明人感觉脸发烫,说话也不利索了。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镜,不能再出现了。人家还以为自己在鼓捣什么呢?他找了办公室主任,让他提醒那些个记者,还有新闻办的那个老部下,帮自己遮挡些。这上镜的滋味不好受。办公室主任兜了一圈回来,面有难色:这怎么说呢,媒体编辑记者也不是一两个人,没法都说全了呀。那位新闻办老部下则更是快人快语:市长都要求各级领导要善待媒体……要敢于接受媒体采访呢!明人一时无话可说。“这人家要有想法的。”他向家人叹曰。十四岁的儿子竟以大人的口吻说道:“这又不能怪你的,你不是管电视台的。”孩子这一说,把明人逗得心情愉悦了许多。他也暂且把这点烦恼丢到脑后了。
之后几天,他碰到了不少人,有同级,也有部下。部下多是赞扬奉承的口吻,说他镜头里谈笑自如,现场办公干脆利落。而同级就不一样了。有的说:“呵呵,好长时间不见了,一直在电视里见你呢。”有的说:“形象太好了,太好了,不比市长差呀。”语气里多是揶揄调侃,甚或还有一点妒意。也有属下向明人咬耳朵:最近议论这个蛮多的,有的领导也似有微词呀!
明人心沉甸甸的。这事,还真有点麻烦。但这也不能怪我呀。我怎么会怂恿或主动要亮相呢!对了,儿子说得对,这事能怪罪于我吗?我也不是管电视台的呀!
这孩子能懂的道理,怎么到了成人世界就变味了呢!虽这么说,他也知道逃不了干系,中国官场有太多涉及此类情状的古训了。他愈来愈沉默,愈想愈心烦,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从此不见那些带有奇异目光的同行。
他做不到这点。可是,脸发黑,人消瘦,食不甘味,话本就不多,现更加一言不发了……
老相
好些年前,明人很年轻,还是一个部门的副职。正职比他年长好多,对明人不薄,还准备自己提任后,让明人接替自己的。本来一切顺理成章,就像每天日出日落一般。
有一天,有个陌生客敲响了办公室的门。门,实际上是开着的。客人只是礼貌的提示屋里人,有客来了。来人还真是不速之客。同在一个办公室的明人和上司有点纳闷,不知此人是谁。但也是出于礼貌,加之明人面向着房门,他很自然地向客人点了点头,目光也发出一种疑问:“你,找谁呢。”或许是明人的姿态呈现出了友好,来人径直走向明人,也很谦恭地向明人递上名片,并颇儒雅地面对明人说:“领导,打扰您了。我是李书记……”话未说完,明人的上司一直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忽然就噌的站起来:“你是……”欲言又止。那人似乎没听到上司的声音,依然面带微笑,向明人自我介绍自己,无意间把上司晾在一边了。
后来才明白,这来客是李书记的兄弟,他是手持李书记的手谕来找这个部门的。明人也听说了,李书记之后有一次就责问那个来客:“你怎么就直接找明人了,怎么没找他上司呢。”那厮十分坦然:我一眼见到明人长得老成和气,就认定他是领导,谁知道那个年轻些的才是领导。李书记气不打一处来:你胡说什么,人家那位才是上司,比明人也长好几岁。那小子无所谓的神情:我就觉得明人比那人成熟得多,办事一定稳当。这番话,以后让明人的上司知道了,上司的心情怪怪的。让明人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过了四十,就感觉日子过得飞快。好多次碰上新朋友,免不了要猜对方的年龄。有一次,就碰上了一个著名开发区的领导,宴请很有排场,觥筹交错之间,开发区的领导就猜明人五十有余,明人迫不及待地声明:自己真的四十刚过。没这么大年纪。说得旁人都不信,都说:真是看不出来,几乎就把明人视为五十年代出生人了,明人说真不是,拿了身份证见证。人家说看走眼了,没想到明人还挺年轻的,二话不说,一大杯酒落下肚去,他自动认罚了。
那天,在金茂凯悦酒店,明人又接待了邻市的副市长一行。看对方老练而沉稳的面相,他斗胆的说了一句:你今年恐怕五十岁了。副市长面露尴尬,人家可是邻市最年轻的副市长,才刚三十出头呢。这么猜测人家,不是故意踩人家的脚吗?明人面呈歉意,遂让对方也猜一下自己的年龄,并说猜大猜小让谁喝都由副市长定。对方绝不是恶意的,他揽过明人的肩膀,执意要与明人干上一杯:“老兄,你一定比我年长一圈,我得拜你为师,这杯酒必须喝了。”一仰脖,嘴里一刺溜,三两茅台就下肚了。明人哭笑不得,他总感觉自己心态只有三十岁的,怎么在别人眼里,就变得如此老态了呢!问题是,自己猜陌生的朋友,也一下子把人家提高了十多岁,这是什么眼神啊!他心里百般不解,狗眼看人低,这人眼里怎么看别人总感觉比自己老呢!
那天,他参加了中学同学的聚会,三十年不见了。他发觉那些老同学已难见当年的风采了,发或白或谢,脸多肉多褶,神态也与自己想象的大相径庭。而老同学也都说明人老了许多,也许责任在肩,更操劳吧。明人这回明白:原来这般年纪的人眼光和感觉还真相差甚远呀!
我要对得起我自己
明人刚送走一位处长。
办公室随从就悄悄告诉明人:“常打您小报告的人,是他。”
明人轻轻“哦”了一声,淡淡一笑,继续伏案办公去了。
是的,真不必计较这些的,工作上的事已经够多了,你愈计较愈不能自拔,完全不用太介意这些的。
“您领导对他这么关心,又是出国考察,又是嘘寒问暖的。他也太拎不清了。”随从又过来说了几句,颇有些愤愤不平。
明人摆了摆手:“别说这些了,忙你的去吧。”
“他就是一个小人,一个私心贪心太重的小人!”随从几乎是要开骂起来。他是为明人抱不平呢!
明人“噌”的站起身了,一脸严肃地呵斥道:“不许再说了!都是同事,别出口不逊!快回你办公室吧。”
随从知道明人的脾气,虽气尚未消,嘴瘪了瘪,还是忍住了,不吭声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