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早不晚,许瑞民就在这时再一次走进了苗雨欣家。苗志远很是意外,他没想到许瑞民知道了苗雨欣的丑事后还会来看她,他从内心觉得许瑞民这孩子真不错。对许瑞民产生好感,他就想到几个钟头前,他刚跟儿子苗世雄商量打算把苗雨欣嫁给山本正浩的事,而且已经在着手下一步的具体行动,这么好的小伙子,他们居然否了他做他女婿的资格。两件事加到一起,苗志远心里很虚,虚得像挂灯笼,连点小风都直晃荡,他都不好意思正眼看许瑞民。可他那颗跳着的心毕竟是肉做成,里面流的是人的血,他不能不愧疚。苗志远意识到了这一层,话就说得圆滑起来,他说瑞民啊,造孽啊!这狗日的日本鬼子真可恶,害得我们家都不像家了。瑞民啊!你们毕竟好了一场,我如今说甚她都不听了,你就劝劝她吧,她是拿定主意想把自个儿饿死呢!
许瑞民自然不知道苗志远跟他未来的舅子商量了甚,在他这里,他还是原来的许瑞民,他还是苗家的女婿。许瑞民没有急,因为他用不着急,这回他是替他爹来请苗雨欣,他很平静。许瑞民心平气和地隔着门跟苗雨欣说,雨欣,我爹被日本鬼子打得下不了床,他让我来传话,他要请你到我家去一趟,他有事要跟你说,我等你一起走。
许瑞民把话说完,看了一眼未来的岳父苗志远,没说话,目光却是非常明确地征求他的意见,他这样说行不行。苗志远也明白许瑞民的意思,他接着帮许瑞民话,借机劝女儿。闺女啊!你听瑞民说了吗?许叔叔要见你,许叔叔可能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呢,平素日你不是最听许叔叔的话嘛!你咋着啦?你谁的劝都不听了吗?
苗雨欣还是没回应,许瑞民急了,他提高嗓门说,雨欣,去还是不去,你说一声好吗?你要真不愿去,我这就回去跟我爹说,他要是非跟你说事不行,我就想法请人把我爹抬到你这儿来,让他躺这儿隔着门跟你说……
苗雨欣房门突然轻轻地开了,苗志远和许瑞民反都一惊。苗雨欣把头梳得光光洁洁,还换了一身新衣。她走出门来,甚都没说,径直朝门外走。
许瑞民反应过来,赶紧追了上去。
苗志远看他们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时他真是感慨万千,他自个儿跟自个儿说,闺女大了不中留啊,二十多年的心血没能把闺女养亲,还不及跟别人亲。他自卑地摇着头回到饭桌上。白丁香已经吃饱放下了碗,他看着又来了气,忍不住说,家里房子塌下来也与你毫无关系是吧?不耽误你吃,不耽误你喝,不耽误你睡。
白丁香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接他的话,只顾嚼着嘴里还没嚼完的东西,心里却说,都是自个儿找的,活该,饿死了才好呢!饿死了俺还清静些,省得整天跟俺过不去。
白丁香不接茬,苗志远不好再故意找事,他带着气端起了饭碗。
早晨,两个人去乐道院的一路上全是亲昵甜蜜,不到一天工夫,两个人再走到一处却如同陌路人。许瑞民依旧很珍惜这不易的相处,一路上他不停地劝说,不停地安慰,能说出口的话他都说了,可苗雨欣任他说甚,始终不开口说一句话。许瑞民不在乎,也不计较,他仍不停地说。何必这样呢?清晨还是恋人,半天工夫咋就成仇人啦?我没错,你也没错,为甚要跟我和自个儿过不去呢?人生难得,缘分更难得……许瑞民突然住了嘴,倒不是自说自话没趣了,他们已经到了他家。
苗雨欣跟着许瑞民进了许家大门,没碰上许瑞民娘和他妹妹许瑞娟,她俩故意回避,免得双方都尴尬。许瑞民直接把苗雨欣引到他爹房间。
苗雨欣勾着头坐到许子衡床前,不知是要掩饰尴尬,还是习惯,坐下后她一直拿右手的大拇指刮着左手食指的指肚。为了说话方便,也是出于礼貌,许了衡让儿子帮他欠起身子拿枕头垫到背后半躺着。许瑞民没等父亲开口,他知趣地离开了房间,让他们两个人说话。
许子衡从苗雨欣神态中读出了纯洁的全部内涵,他眼睛里的惋惜充满着对山本正浩的仇恨。多好的一位姑娘,美好的一生就这么让这禽兽给毁了。许子衡自然不能只是恨,他要苗雨欣来见他,不是要表达自个儿心里的仇恨,他要跟她说她的事。
许子衡说,我全知道了,幸福的爱情刚刚才开始,无缘无故让人给毁灭了,而且是日本鬼子,心里越想越窝囊,越想越痛苦是吧?
苗雨欣点点头,点头的时候把眼泪也点洒在了自个儿手上。
许子衡没跟着她痛苦伤心,继续说他要说的话。听瑞民说,你把自个儿关在房里不见人,也不吃饭,是不是想,这辈子再没脸见人,也没脸嫁人,也没脸做人了,想一死了之?
苗雨欣又点点头,又点洒了更多的眼泪。
许子衡叹了口气说,是啊,换谁都会这么想,马上要做新娘了,竟遭遇了这种事,还咋嫁人,还有甚脸见人,不如死了干净,一了百了。
许子衡的话说到了苗雨欣心里,她很意外,他这么说是想做甚呢?她不由得抬起头看了许子衡一眼。
许子衡一脸认真,他继续说,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山本正浩来中国,是专门为着来糟蹋你吗?
苗雨欣一怔。
许子衡没停下,也不管苗雨欣的反应,只管说。中国让日本鬼子糟蹋的姑娘媳妇就你一个吗?被日本鬼子糟蹋的女人有一个是自个儿愿意的吗?不,她们心里没有一个不痛苦,没有一个不想死,有的当时就跟日本鬼子拼死了,有的是事后自个儿把自个儿弄死了。
苗雨欣睁着泪眼看着许子衡。
许子衡看着苗雨欣,继续说。她们这么做,名是保住了,节也有了,可有意义吗?也就只博得认识的左邻右舍一句叹息和怜悯的话,对作恶的日本鬼子屁用没有,等于死猪死狗。你同学马凤琴不就是这样嘛!
苗雨欣终于开了口,她说,我想明白了,我绝不会自杀。
这让许子衡意外,这孩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姑娘,他更是惋惜。他问,那你是想咋办?是不是想报仇?
苗雨欣呆呆地看着许子衡没吭声。
许子衡继续说,遭了这种厄运,有了这种痛苦,有了这种仇恨咋办?历来有三种办法:一种是软弱认命,痛苦也痛苦,但自个儿不怨天,也不怨地,怨命,多大的痛苦自个儿忍了,这是宿命,是窝囊废。显然你不是这种人。
苗雨欣的大拇指仍是刮着食指的指肚,没吭声。
许子衡继续说,另一种是丢不开痛苦,丢不开羞耻,没法解脱,为了自个儿脸面,有的当场拼死,有的是事后把自个儿弄死。这样死,名是保住了,节也有了,而对糟蹋你的仇人屁用没有!他仍继续为非作恶!
苗雨欣终于开了口,她说,我绝不会自杀。
许子衡有点欣喜地看着苗雨欣,这很好。那你肯定属于最一种,是想报仇,对作恶的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可这仇咋报呢?你想过没有?
苗雨欣右手的大拇指停止了刮左手食指的指肚,右手和左手握到了一起,但她没吭声。
许子衡说,想了,但没想到办法,是不是?
苗雨欣点了点头。
许子衡说,中国有句古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想问你个问题。
苗雨欣抬起头看着许子衡。
许子衡换了询问的口气说,你想过没有,女孩子甚最宝贵呢?
苗雨欣略一思考,轻轻地说,当然是贞节。
许子衡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继续问,你说的贞节是指身体,还是心灵?
苗雨欣疑惑地看着许子衡,她游移地说,人的心灵是看不见的,世人只看重身体。
许子衡点了头。他耐心地劝导,贞操历来分身体与心灵两种,而世俗的人只注重身体的贞操,而忽略心灵的贞操。其实人最宝贵的并不是身体,而是心灵,心灵是人的内心世界,别人不能直接看到,但心灵是通过人的情感来表达的,人的情感真与假、深与浅是可以看得到的。身体就是肉体,肉体是有价值的,可以用金钱、权力和利益交换;女子假如只视肉体贞节为宝贵,再宝贵肉体的贞节你是保护不了的。比如你并不爱山本,但他可以用武力剥夺你肉体的贞节;再比如一个女子并不爱她的男人,但婚姻迫使她不得不无条件地把肉体给他。世上只有情无价,千金买不了一分真情。山本尽管占有了你的肉体,但他并不能占有你的感情与心灵;没有感情的婚姻,男人虽拥有了妻子的肉体,也并没有拥有她的心灵。女子只有视心灵贞节为宝贵,才能真正保护自己的贞节,感情只属于自己个人,也完全由自己支配,你可以把情献给所爱的人,也可以只给不爱的人肉体而不给他真情。只有这样你才真正拥有自己。你的身子虽然被山本这个强盗污辱了,但你对他仇恨,能想到报仇,证明你的心灵是纯洁的,感情是清白的;身子受伤害了,可以疗伤,可以洗净;但心灵要是不干净,不纯洁,那就没救了。只要灵魂不屈,照样可以成就大业。假如一个人的心先死了,那才是天大的不幸。
苗雨欣听着慢慢咬紧了牙关,她睁大两眼更专注地看着许子衡。
许子衡接着没再说这件事,他跟苗雨欣讲了我国历史上忍辱负重成就大业的一系列典故,从殷代的汤王如何被夏桀囚禁于夏台,汤王发《汤誓》讨伐夏桀讲起,讲到周文王被商纣拘囚羑里,将伏羲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的《周易》;再讲到晋文公重耳逃亡到翟,齐桓公小仲流亡在莒,颠沛流离,受尽凌辱,后来都成了天下的霸主;再讲到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积聚十年方报仇雪耻。
许子衡重点讲了司马迁受“宫刑”的故事。他告诉苗雨欣,苏武出使匈奴的第二年,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汉武帝宠妃的哥哥李广利带兵三万攻打匈奴,结果几乎全军覆没,李广利逃了回来。李广利的孙子李陵带着五千名步兵跟匈奴三万匈奴骑兵作战,杀敌五六千名,但寡不敌众,最后只剩了四百多汉兵突围,李陵只身被抓投降,以助士兵突围。汉武帝把李陵的母亲和妻儿都下了监狱,司马迁为他辩护,说李陵带步兵不满五千,打击了几万敌人,虽败,可杀了五六千敌人,只身投降,也许是有意助士兵突围,可以向天下人交代了。李陵投降或许是不肯马上死,还想找将功赎罪的机会来报答皇上。汉武帝认为他是有意贬低李广利,给他定罪叛国,判死刑。按照汉律,交纳五十万钱或接受宫刑可免一死。司马迁家境并不富裕,他一辈子饷银一文不花也不够五十万钱,这让他陷入两难境地。选择一死固然悲壮,名节可保,但他与父亲两代人编纂历史、流芳百世的鸿鹄大志便不能实现。接受宫刑无异于奇耻大辱,“最下腐刑极矣”。必成为世人笑柄。痛苦权衡之后,司马迁从大义出发,勇敢选择了宫刑。司马迁痛苦到极点,“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经历如此痛苦,司马迁多次想自杀。但他想到《史记》没完成,不应该死。他在监狱里潜心撰写《史记》,完成了这部留世的不朽巨著。鲁迅称它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苗雨欣听完这些故事,又勾下了头,她心里有了事。
许子衡接着说,雨欣啊,你好好想一想,比起国家存亡,民族危亡来,个人和家庭的不幸与耻辱又算得了甚呢?值得每个中华民族子孙付出性命的只有抗击日寇,救国救民。
苗雨欣在许子衡循循开导下终于挺直了腰昂起了头。她跟许子衡说,发生了这事后,她不知道自个儿该咋办,她不想走马凤琴的路,想要报仇,但这仇咋报呢?现在她明白了,只有好好活下来,这仇才有可能报。
苗雨欣有了精气神,许子衡才问她个人的事,他问她还爱不爱瑞民。苗雨欣回答是肯定的,她说许瑞民是难得的好男孩,她很爱他,但她已经对不起他,她不能把不好的名誉带给他。做夫妻不是做朋友,做朋友可以凑合,夫妻是一辈子的事。他没错,我也没错;他爱我,我也爱他,但做夫妻,不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在中国发生这种事,别说许家,周围的人都会把这当丑事。我们要凑合在一起,瑞民一辈子不会幸福。我已经想明白了,我必须与他解除婚约,但我会永远是他的朋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希望你也不要再劝我,而要劝劝瑞民。
两个的交流都明白了彼此的所思所想,许子衡对苗雨欣完全放了心,他只是要她切记,她的不幸不是她自个儿所造成,是敌人强加于她。她不是孤立无援,全国的爱国同胞都在抗日;他和许瑞民也一定会跟她站在一起,共同来为她报仇。
苗雨欣问他她现在能做甚,许子衡要她明白,在中国不只她一个人跟日本鬼子有仇,全中国人民对日本鬼子都有仇;现在还不只中国人民对日本鬼子有仇,同盟国的人民都跟日本鬼子有仇。所以不只是中国人要团结起来,全世界同盟国的人民都要团结起来,这样才能把日本鬼子彻底打败。日本鬼子把乐道院占了,变成了集中营,戴维斯院长他们都被关押在里面失去了自由,他们还要把同盟国在中国的侨民全都抓到这儿来关押,剥夺他们的自由,迫害他们。我们中国人有责任帮助他们,解救他们。不知道集中营里还有没有医院,要是有医院,你能继续在医院里做医生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帮戴院长他们了。
苗雨欣明白他的意思,她说戴院长是我的恩人,我在乐道院长到四岁,他和嬷嬷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学校毕业,也是戴院长接收我到教会医院做医生,他还是我和瑞民的介绍人,他的恩德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尽,我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他们,只是我现在不在那里。我哥在那里绝对不可能帮戴院长和侨民。
许子衡满腹忧虑,他在为戴维斯院长他们担忧。他请苗雨欣留心,从她哥那里掌握些情况,戴院长有甚消息,尽快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