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瑞民涵养再好,耐心也是有限度的,无论男女,甚事该咋做,该用多长时间做,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大概数。许瑞民在房门口等了该等的时间,苗雨欣还没开门,房间里面也没了动静,要再这么等下去,人就傻了。许瑞民不傻,他不可能就这么等下去。他抬起手轻轻地敲了门,敲的同时,他还轻轻地问苗雨欣,衣服换好了吗?门敲了,话也礼貌地送进去了,苗雨欣却仍没有回应。这就不对劲了,清晨送她去乐道院上班还好好的,告诉了她结婚的时间,尽管她嘴上说太仓促,心里那美都跑脸上了,两人一路上说了许多甜蜜的话,在医院门口他还亲了她一口,才半天工夫,咋就变这样了呢!许瑞民好生奇怪,好生纳闷,他就提高了嗓门换了口气,问苗雨欣这是咋啦,为甚不开门。许瑞民的这些用心都让门给收受了,仿佛跟苗雨欣毫无干系,许瑞民仍没有得到一点应该得到的回应。
许瑞民感觉这已经很不正常,肯定发生了甚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这才急了,急促地敲起门来,一边敲门一边问,出了甚事?
白丁香被惊动了。看她平日咋咋呼呼的没心没肺,其实她精着呢,心眼儿多得使不完。她觉得雨欣丫头今日准出了大事,老头子是故意瞒着她。老头子越是偏着闺女,她就越留着心眼儿。她听到前面有动静,自然不能放过,她摇摆着屁股扭了出来,发现许瑞民杵在苗雨欣房门口,那丫头竟不让他进屋,她心里先暗自一喜,苗雨欣痛苦之日,就是她白丁香快乐之时。因了她与苗雨欣这种心照不宣的关系,守着未来的女婿,她不好太趁火打劫。她装出很乖的样子不声不响扭到厅堂,因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事,她倒想好好看看热闹。
许瑞民正进退两难时,苗世雄醉醺醺地背着枪晃荡晃荡进了家。走进厅堂,看到许瑞民在敲妹妹的房门,妹妹不开。再看他爹不在,只白丁香在看热闹。他的酒总是不喝正好,一喝就高。酒虽多了,心里还没糊涂,他把枪放到八仙桌上,脚下飘飘晃晃一步高一步低地走过去,他抬手拍了拍许瑞民的肩膀,把许瑞民拉到厅堂。他问,俺妹妹出事了,你知道不?许瑞民一怔,怪不得这样呢!他的心被苗世雄这话提了起来,既焦急又忧虑地问,出甚事啦?苗世雄看这书呆子真不知道,他借着酒劲,把山本正浩强暴苗雨欣的事当新闻故事一样说了。
没等苗世雄说完,许瑞民那头就大得筐一样摇晃起来,他的肺都要炸了。头大是苗雨欣正是如花似玉的年华,这么纯洁美丽的姑娘,竟会遭这样的厄运!肺气炸是再过一个礼拜苗雨欣就要做新娘,自个儿未来的老婆,他护花蕾一样呵护着,自个儿没舍得碰一下,结果让日本鬼子给糟蹋了!许瑞民在厅堂里跺脚,他不知道自个儿该说甚,也不知道自个儿该做甚。跺着跺着,他看到桌上苗世雄的枪,他跑过去一把拿起枪,转身往外走,他要去找山本正浩拼命。
苗世雄看许瑞民拿了他的枪,酒劲全飞了。他并不是担心许瑞民单枪匹马去送命,他是怕自个儿丢脑袋。那枪是他的,许瑞民真要是拿着他的枪去做了甚傻事,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他这颗猪头脑袋还能留在脖子上嘛!他嘴里喊着老爹快把枪帮俺夺下来,自个儿先就蹿出去追许瑞民。别看苗世雄平常长个猪脑子,这种事他可不含糊,毕竟还是受过训练的,许瑞民没能出大门就让他给追上抱住了。苗世雄两手死死抱住许瑞民,他爹也赶来帮忙,他让他爹先夺枪。苗志远倒没苗世雄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不能让许瑞民拿着枪去闯祸送命。嘴里一边劝着,两手就帮着把枪给夺下了。苗世雄看枪夺下了,立刻松开双手放了许瑞民,先从老爹手里拿过枪背身上,接着再劝许瑞民。说山本正浩是宪兵队长,是你一个书生能对付得了的吗?你去等于去送死!俺能让你去白白送死嘛!说得漂亮又冠冕堂皇,其实他压根不是这么想,他最担心的是给他添灾祸。
许瑞民的心海像八级台风后的大海,五味翻滚,浑浊不堪。说甚也说不清心中的懊恼,做甚也没法让一腔愤怒发泄。这时他更想见到苗雨欣,看看她成了甚模样。他想到的是她比他更痛苦,他要对她尽丈夫的责任。许瑞民跑到苗雨欣房门口,用拳头狠劲砸门,让苗雨欣赶快开门。
苗雨欣的房门还是没开。苗雨欣在房间里哭,那哭声更让许瑞民心里着火,他只能在门外狂吼。苗雨欣在房间里哭着求他,你快回家吧,我没脸再进你们许家的门,从今咱们各走各的路。许瑞民明白这绝情话不是苗雨欣心里想说的话,他替她痛苦,替她着急,他说,你说甚昏话!这不是你的错,是日本鬼子的罪恶,我不能扔下你不管!我一定要找山本正浩报仇。苗雨欣在房里说,你别冲动,你去找山本正浩只能是送死,是我对不起你,你忘了我吧!咱俩谁也不欠谁的,你快走吧!苗雨欣再没了声音。
许瑞民痛苦地在房门外一边拍着门一边喊,这是甚世道,老天爷还有没有公道,为甚让这帮畜牲横行天下!
白丁香这回算是听明白了,她不好把内心那喜悦和兴奋表现出来刺激他们,她也不想劝谁,也不想安慰谁,她开心得快要醉了,在这儿说不是,不说也不是,她干脆回自个儿房间的天地里开心去了。
苗雨欣始终没开房门,她来到了门口,隔着门冷静地对许瑞民说,你不要再冲动,如果你不想逼我死,咱们就解除婚约,如果不解除婚约,让我一辈子背骂名,我只有死路一条。
苗雨欣这话把许瑞民卷起抛进了太平洋,他好无辜,好无助,好绝望。他没有跟未来的岳父和小舅子告别,他甚都没说,也没法再说甚,他默默地流着眼泪,世界到了末日一样离开了苗家。
5
许瑞民的身影刚刚在苗家大门口消失,苗世雄犯了癲一样哈哈哈大笑不止,笑得苗志远来了气。你妹妹遭这种厄运,两家人弄成这副尴尬,你竟还会笑,太不像话了。
苗志远的气似一阵风,一阵软弱无力的微风,苗世雄一点没在乎,他也没把老爹的话当话听,依旧只顾乐他的,一边乐还一边给自个儿泡了杯茶。
苗志远气恼地搁下水烟袋,绷起脸,没好气地说,原指为你到日本人那里做事,能保护咱这家,没想到头一天就让你妹妹遭这种祸!你今天干甚啦?你不是跟着山本队长在乐道院嘛!你在那里咋会让这种事发生呢?亏你还笑得出来!有你管甚屁用!
苗世雄仍是嬉皮笑脸没正经样,他说,老爹,大喜啊!该好好庆贺才对呢!
苗志远真火了,他真想抬手扇他一耳光,他指着儿子说,一天到晚灌迷魂汤,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揍你!
苗世雄还是歪着脖子笑,他乐悠悠地把枪重新放到桌子上,坐到八仙桌另一边,一本正经跟他老爹说,爹,俺看你是真有点老了。
苗志远更不高兴了,你胡说甚呢!
苗世雄说,我看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平常你老教导俺,甚祸兮福兮,福兮祸兮。
苗志远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儿子说,你这猪脑子一辈都记不住一句话,甚福兮祸兮,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苗世雄拍开了手,对对对,你记得倒是牢,这会儿咋反倒晕了呢?
苗志远不明白他想说甚,我晕甚啊?家里出了这么大事,还有甚喜啊?。
苗世雄自个儿给自个儿再添了水,他不无卖弄地说,妹妹让山本队长给睡了,表面看是坏事,其实是大好事一桩。
苗志远说,你他娘真喝糊涂了。
苗世雄摇摇手让他别急,我听俺好好跟你说,妹妹被山本队长睡了,纸包不住的火,这事现在就传得半个潍县城都知道了。这种事一传出去,许家的婚事不用咱说,人家肯定要吹。吹就吹,吹了更好!你知道吗?山本队长现在正打着光棍呢!他老婆在东北让抗联给炸死了,他夸妹妹是绝色美女,这不是天赐良缘嘛!
苗志远听着听着绷着的脸一点一点漾开来了,可他嘴上还是说,这是哪跟哪啊!当哥的跟自个儿妹妹开这种玩笑。别说山本是日本鬼子,他就算是中国人,先干下了这种缺德事,他想娶咱也不能嫁这种人啊!他生气地拿起水烟袋咕噜咕噜一个劲地抽起来。
苗世雄没跟他爹急,他跪到椅子上,探过半个身子,反耐心地开导起老爹来。你常教导俺要识时务,现在俺倒要劝你该看清时局了。看看现在中国,谁说了算?国民政府说了算吗?延安的共产党说了算吗?他们都自身难保,说不定哪天就让日本人给灭了。苗世雄越说越来劲,他又蹲到太师椅上。现如今中国是日本人说了算。咱们总说人家小日本小日本,人家国是不大,一个弹丸岛国,可人家厉害哪!你中国倒是大,大又咋啦?人家在你这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从韩国一路扫来,从东北一直攻到海南岛,连缅甸、马来西亚、菲律宾,没费吹灰之力。这还不算,你美国不是号称世界霸主嘛!人家就专门教训你这霸主,珍珠港一战,让美国人丢尽了脸,你说世界上还有谁是日本人的对手啊!你不服行吗?
苗世雄这么一鼓吹,吹得苗志远心服口服,儿子说的都是事实,是众所周知世界公认的事实,谁也无法否认。苗志远没话可说,可心里还是别扭,他闷头咕噜噜咕噜噜抽烟。
苗世雄见老爹软了,更来了劲,他站了起来,探过身趴桌子上小下声对老爹说,你再想想,要是山本队长真的愿意娶妹妹,你就是山本队长的老丈人,有宪兵队长做女婿,谁还敢不敬你这商会会长!你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吧,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
苗志远听着心里美滋滋的滋味抑制不住跑到了脸上,可他怀疑儿子做事没谱,这不是一厢情愿能办成的事,于是他问儿子,这事有谱吗?别他娘做梦娶媳妇想好事!
苗世雄咧开嘴笑了,他知道自个儿老爹心里要的是甚,他歪着脖子说,老爹,俺跟你老人家开过玩笑?没谱的事俺能做吗?今儿个下午,俺已经探山本队长的意思了,俺问他喜不喜欢俺妹妹,要是喜欢,俺就让她伺候你一辈子。
苗志远等不及了,他急切地问,山本队长咋说?
苗世雄得意地晃着歪脖子,他说,你妹很美很美,我非常喜欢!
老奸巨猾的苗志远眯起了眼,他心里的小盘算噼里啪啦打算起来。圆滑是他的处事之道,他一面应付着国民政府,一面又应付着共产党,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谁都不得罪,谁的忙都帮。他确实感到,中国的这两个山头,哪个也靠不住,他们都抗不过日本人。可他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投靠日本人,他怕遭那两个山头的人暗算。听了刚才儿子这一番劝说,想想儿子的主意没错。闺女已经是山本的人了,如果能顺水推舟,真成了山本的夫人,一来丑事就成了喜事,四邻也说不出甚,嘴上骂日本人,心里还不知咋艳羡呢!再说,同意闺女嫁到许家,也不是他真心,他们两家的恩仇已经三代,他的爷爷把许子衡爷爷坑得几乎破产,许子衡他爹报复他家,反过来逼死了他爹,到他这一代,他想报复许家,许子衡却不跟他斗了,弃商从教,他这才一个巴掌拍不响。看到闺女那么爱许瑞民,从小惯成独断专行的脾气,反正也不是亲生的,嫁过去能当许家的家也不亏。现在出了这事,跟许家退婚也怨不得他,如果真能嫁给山本,倒也算没白养了她这二十来年,算是对他的报答。嫁了山本,一家人也再用不着担惊受怕,有日本人保护着,还愁甚呢!苗志远盘算到这一层,脸上不由得露出笑来。
苗志远抬手把儿子招到身边,附着他耳朵悄声说,若是山本真喜欢你妹妹,这事可办。出了这种事,能嫁给他也算是不错的一个归宿。不过要跟山本说清楚,应该尊重咱们中国的风俗,这事不能偷偷摸摸办,要办在明处,办得冠冕堂皇。既然山本有这意,他就得主动上门来提亲,我才好名正言顺地把闺女嫁给他,这样于理于情才说得过去。
苗世雄一拍大腿说,好嘞!俺明天就跟他说。
6
苗志远正跟儿子密谋把闺女这丑事变成喜事,许家一家人闹了不愉快。
许瑞民苦着脸回到家,爹躺在床上,娘守在身边,小妹也在跟前,他没法把苗雨欣的事说出来。他不想说,爹娘却追着问他雨欣咋样,他只能搪塞,说没事。嘴上说没事,可他那张脸苦得像刚刚喝了黄连,说出的话跟脸上的表情统一不了步调,连他娘都搪塞不过去。他娘比谁都急,没事?你哭丧着脸做甚?
许瑞民被娘说得找不着可回对的话,只好勾下头。
许子衡一看儿子的神情,心里有了数,苗雨欣出了大事,儿子是不想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不想当着全家人说的事,肯定不会是好事,可能是见不得人的事。于是,他让老伴和女儿先去忙自个儿的事,他和儿子两个人说会儿话。
许瑞民娘不愿意,婆婆对儿媳本来就挑剔,媳妇还没娶进家,有事倒想先瞒自个儿娘了!甚事要瞒自个儿娘?连自个儿娘都不能告诉的事,准没好事。俺还偏不走,非得听儿子把话说明白了不可。许瑞民只能眼巴巴看着爹。许子衡也没了法,老伴说得也在理,自个儿娘不是外人,再丑的事也不能瞒她,他就让闺女去看书做作业,让许瑞民说苗雨欣的情况。
许瑞娟知道大人们有事,知趣地离开回自个儿房间看书去了。
许瑞民守着爹娘却说不出这事,憋不住竟流下了眼泪。他娘更急了,说你这孩子今儿个是咋的啦?平素日家里人的话全让你一个人说了,今儿个咋一句话说不出来呢?许子衡也劝儿子,别哭,出了甚事只管说,自个儿爹娘怕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