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晚报社出了本书,叫做《跟着时令吃吃吃》。这是去年晚报推出的一个栏目,按二十四个节气,讲苏州人最本色的饮食,食材是随手采撷,烹制是信手拈来,自然而然,水流花开。从立春吃到大寒,苏州人的日子在节气里淡淡流逝,又在舌尖上悠悠回味。这些文章我大都看过,有的还被我剪报收藏,但当我拿到这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厚达四百多面的巨著时,还是有些讶异的,就好像物理原理一样,量的渐变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会演变成质的飞跃,前后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两个概念。这二十四节气的舌尖感觉,不仅仅是一种味蕾的绽放,更有苏州人骨子里的情性,这样的情性沉淀下来,便成了一种文化。只是,我讶异的关注点在于,我真的不希望在这文化之前,再加上“非遗”二字的前缀。
我的不希望应该是有一定道理的。凡是“非遗”,均在保护之列;凡需要保护者,基本是稀缺而脆弱的。我们这个时代,对时尚早已麻木,对珍馐已无激情,蓦然回首,能让我们怦然心动的却仍是那些蛰伏于乡野之间的原始与质朴,这是否是一种曾经沧海之后的回归呢?我想,《姑苏晚报》的记者在采写这些文章的时候,一定是带着猎奇和挽救的情怀而去的,因为,文中所述的食材与吃法,大都只能在儿时记忆中或者是僻静的乡间去觅得。这个时代失去的太多,所以能遗留下来的实在是弥足珍贵了。
其实,跟着时令吃应该是苏州人的一种常态。大自然对苏州实在是眷顾有加的,当地震、旱涝、泥石流在媒体上此起彼伏的时候,苏州仍是那般从容而不动声色的风调雨顺,苏州的水土上,仍然是按照季候时令的节律,生长着人们对自然的本分的希冀,仍然是“小满麦熟枇杷黄”、“夏至杨梅漫山红”,仍然是“西风响蟹脚痒”、“雪花飘羊肉香”。时令在苏州人的舌尖上,演绎得风生水起,活色生香。跟着时令吃,是这方水土对苏州的无私馈赠和格外的恩泽,是苏州人一如既往的习惯,更是苏州人对诗意生活的念想。
吃在苏州人的生活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苏州人会过日脚从古至今,很有章法。就说这吃,按时令吃,顺天时走,遵循《黄帝内经》,契合阴阳六和。跟着时令吃,等于是把季节吃进了肚里,天人合一,地久天长。如今,这样的生活方式已被冠以“苏式生活”、“情调苏州”的品牌。苏式,与“舒适”谐音,而情调,就有点小资了。总体来说,有着精致、秀雅、惬意、悠哉的涵意。有人说苏州人胆子小,格局小,小富即安,实际上,这样的顺其自然,宠辱不惊,才是最需要底气和自信的,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大格局呢。
对时令的眷念还是一种乡愁的慰藉。我所居住的小区,有不少是来自周边乡镇先富起来的草根老板,虽说宝马奔驰开出开进,但农民出身的本色与习惯却没有丢,小区里原来种植景观树木的空间,已被开垦成一畦一畦的菜地,或者栽上枇杷、石榴、白蒲枣等乡土树种,春华秋实,春种秋收,虽没了“稻花香里说丰年”的预兆,总算还能让人在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之间,感受到季节枯荣的更替变化,让人在浮躁的世界里不至于迷失季节的方向。曾经有舆论大肆抨击这种在小区里种菜的行为,我对这样的指责却不以为然,一样的绿色,既可悦目,又可果腹,何乐不为?清晨,我在屋前的庭院里打太极,对门的屋后恰是一方菜地,我在动作之间感悟着太极阴阳,吐纳着天地真气,这方菜地也顺着时令在行走,丝瓜开花了,茄子挂果了,西葫芦爬上了那株柳梢头,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进行。这样的景象,天地祥和,其乐融融。
跟着时令吃,顺着时令走,这样的随性还体现在苏州人对吃的理念上。苏州吃的食材,采自于乡间村坊,春天菜尖,夏日莲子,秋令芡实,冬来羊鲜,一切是那么的自然清新,水到渠成,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绝不勉强。烹制的方法也是尽量原汁原味,不事雕琢,既能出入寻常百姓家,同样也能登上大雅。用陆文夫的话说,虽然简朴,但并不马虎,这是苏州人对吃的一种态度。
与时令的应季性相对应的是近年反季蔬果的纷至沓来,满足了口腹之欲,却扰乱了季候规律。料想杨贵妃若生在当世,就可以天天大啖荔枝,根本不用跑死那么多匹唐朝骏马了。反季蔬果的诞生,如同《封神榜》里女娲娘娘的封印被揭去后,妖魔鬼怪都跑来世上作祟了。把反季蔬果吃进肚里,就像让春夏秋冬一并在肚里杂烩,腹中乾坤一塌糊涂,肠胃受到挑战,健康出现危机。
反季蔬果只是让人体健康出现危机,而这样的反季现象如果泛滥成为人们的一种普遍价值观,那么,人的欲望诉求将会更加功利,由此带来的将是更加可怕的社会健康问题。所以,在我看来,姑苏晚报社出版《跟着时令吃吃吃》,一吃食物,二吃心境,三吃观念,不仅是文化层面的保护,更是心灵层面的救赎。从这个意义上说,姑苏晚报社此举实在是一种功德。
书有真香
周六上午去苏州看眼疾,医生关照少看书,多休息。一出门早把医嘱抛之脑后,直奔园区的博览中心,那里正在举办第四届江苏书展,这样难得的淘书机会怎能放过呢。
到展会已近中午,现场人头攒动,书海浩瀚。偌大的展厅被分割成若干个展区,写有“书香苏州”、“书香上海”、“书香浙江”字样,紧扣本届书展的主题:“书香成就人生”。周立波有个节目,口号是“梦想照亮现实”,二者似有异曲同工之妙。书香能否成就人生姑且不论,但我对书香的偏爱可谓由来已久,深入骨髓。书有香吗?回答是肯定的。首先是墨香,上学的时候每逢发放新书,我总会迫不及待地打开书页,贪婪地吮吸起那亲切温暖的油墨与纸张交织在一起的特殊香味,这样的癖好幼稚可笑至极,但掐指算来已保持了近半个世纪,可算是“骨灰级”的爱好了。其次是书页之间散溢出的文字之香,我相信文字是有情感的,谁对它示好,它就会释放出温馨怡人的香气,让人如沐春风,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快感。再次是文字背后蕴藏的思想之香,每一个方块字简单却各藏玄机,组合在一起便成了千变万化的思想载体,有人如饮琼浆,为之共鸣,抑或醍醐灌顶,恍然彻悟,心驰神往。我不知道,世间还有没有比书香更让人痴迷的物事了。
在书海里穿行,是注定会有很多美丽邂逅的。譬如,我在密密匝匝的书架上搜寻,会一眼找到心仪的读物,需要说明的是,此刻我正患眼疾,视力模糊,看架上之书如隔了一层轻纱,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挑选,许多钟情的好书竟会次第跳入我的眼帘。这实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我把它归因于我与书之间的一种情感默契。
在茫茫书海中游弋了近三个小时,共淘到十一本书,罗列其后:清代吴文英的《吴下方言考校议》,考证吴下方言词的由来,一千多个条目,是一本有用之书。王跃文的《大清相国》和李嘉球的《姑苏宰相》,一为小说家言,一为春秋笔法,对照阅读,自有妙趣。北大教授朱良志的《南画十六观》是部六十九万字的皇皇巨著,选择了自元代至清乾隆的十六位文人画家,通过“观”画,来寻觅艺术给人的生命启发。其中的白阳山人陈道复,曾长期寓居在吾乡五峰山下的“五湖田舍”,乃同里前辈,便又多了一份亲近。吴恩培的《伍子胥》、孙中旺的《金圣叹》、杨晓东的《冯梦龙》,三位作者均为熟识,所写对象乃姑苏历史名人,作为史料性质的工具书,置之案头,颇为实用,便一并收入囊中。《故乡的食物》,作者汪曾祺,是我自小敬慕并时常效仿其文字风格而终难望其项背的散文大家。家中已有此书的不同版本,因为喜欢,便不忍放回书架了。陈艳敏的《书与人》、《书与城》,这是一位视书与文字如同生命的美女作家,虽不相识,但阅其简历已然有惺惺相惜之感,只是作为“书文化”系列丛书,她的另三本书此次并未展出,空留下些许遗憾。
第十一本书是《苏州日记》。作者是上个世纪30年代一位年仅二十八岁的日本人,名叫高仓正三。打开扉页,是作者在灵岩山琴台下的一张留影,一下勾起了我的兴趣。1939年秋天,作为日本外务省赴华特别研究员,高仓正三来到苏州工作,住在五卅路同益里第三号,主要任务是研究、学习吴方言。高仓正三的日记写得十分详细,有他学习苏州话,研究俗语、土话的记载,有他写给师长、朋友、亲人的九十四封信稿,甚至连所吃点心、所买衣服的名称、价格也作了详尽记录。让我饶有兴趣的是,高仓正三在日记中记述了他游览苏州一带文化遗迹和民俗的考察情况,多次写到木渎、灵岩山、天平山;还知道松鹤楼那带有泥土味的鲃肺汤乃是石家饭店的名菜;灵岩山那块像人的石头俗称“痴汉等老婆”,还伫立西施洞前,顺着那条笔直的箭泾河远望太湖,清晰看到湖上有不计其数的渔船。作为后世的木渎人,我对此是心存感激的。七十多年前的苏州城市民情,因了这位日本人无意间的记述,竟永远定格在了文字里,让今人历历在目,这实在是一种功德。我突然想到了太史公,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文字的巨大张力,其实不在文字本身,而在于力透纸背、穿越时空的那种文化精神、文化自觉和文化操守。写作者之于文字,是应该怀有一颗敬畏之心的。
与十一本书的邂逅,其实是与十个认识或从未谋面的人的交流,是一种心情的愉悦和快感。在现场,这样的惊喜还有很多。我在为《苏州日记》付钱的时候,收银员对我说,你去找那个老先生签名呢。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找去,竟看到了久未谋面的朱红老师。老先生依然那么清瘦精神,心目中的苏州文人模样,他看到我时也很意外,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拉住我的手不放,说,早知道你也过来,就把那本《木渎镇志》带来了。我说不用的,我家中还有一本呢。我拿出新买的《苏州日记》,请他签名,他欣然命笔。朱红老师是《苏州日记》的编注之一,曾在《苏州杂志》上连载刊发,但因经费问题而无法结集刊行,此次得古吴轩资助才得以了却心愿。
话别朱红老师,我又一头潜入书海之中。本来我的所获中应该有第十二本书的,那是一本介绍清代文学姻亲关系的书籍,最早相中,却没有下手,原想在书展上转一圈后再回来取的,孰料已被人先下手为强。咨询工作人员,回答是所有书都已出样在书架上了,只得悻悻然无功而返。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我看到许多年轻人都在用手机扫展厅中的二维码,通过微信互动赢取奖品,我虽不开微信,但手机里的拍摄功能还是会用的。每当看到心仪之书,就拿出手机把书的封面拍下,待回家后让女儿在网上购买,既便宜,又可减轻提携荷载之重。我为自己的“小发明”窃喜,如法炮制,一气拍下十几本书,心想:够我饕餮一阵子了。
我向书海深处游去,看到一家另类的书店,用纸箱做成的书架桌椅随处可见,非常别致,店招则是用麻布制成,店堂里不仅卖书,还卖各类手工艺品、明信片、书签、笔记本等小物件,布置新颖时尚,给人一种闲适自然、返璞归真的感觉。这样的环境自然以年轻读者居多,但也不乏老年人的身影。我看到一位六十多岁模样的老人,坐在纸箱质地的椅子上悠闲而专注地看书,怀中的小孙儿正在酣睡,尽管身边人声嘈杂,但老人始终心无旁骛地阅读。这样的场景令我感动。我相信,对于爱书者来说,只要一卷在手,不管身处哪里,心始终是宁静的,所谓“读书随处乐土”,可能这就是书的魅力吧。
此刻,我已坐在猫的天空之城里,要了一杯卡布奇诺。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搞明白,这“猫城”究竟是卖书还是卖咖啡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城”外穿梭来往的人流,一缕幽香从心底袅袅升起,我不知道这是卡布奇诺的回味,还是书的馨香,抑或是思想的味道。
般若船
在光福司徒庙东隅的一处院落里,一株黄杨斜出围墙,露出如伞如盖的丛丛翠绿。陪同的当地旅游公司经理小俞介绍:千年黄杨碗口粗,这棵看似不起眼的黄杨树,其实已经有千年的历史了。我不由得细细打量起它来,我惊叹于一株黄杨从幼苗成长为仍然不起眼的千年古树,这漫长的千载年轮需要何等的耐性来修持,独处于这僻静的几于隔世的小院之内,该需要何等的淡定和执着啊。
我突然间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领悟:黄杨的生存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智慧。你看它:蜗居于这方寸局促小院,自然少有人来关注,而寂寞何尝不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因为毕竟少了许多红尘俗物的干扰,清静无为,随遇而安。这份心境,让它下接地气,往上则接受阳光的呼唤,因而枝干也有了顺其自然的弯曲,也成就了它优美的形体,与这幽静小院组合成一幅闲适而高古的水墨小品,氤氲成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