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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西村和他的装置艺术(2)

“秋叶原不应该只是一个电器街的代名词,我要把它变成电脑和艺术的相互融合的结晶。”西村的狂妄超过了父母亲的想象。这句话经常挂在年轻的大学生还没有长出唇毛的嘴上。一开始西村就不安分于自己的专业,那么严谨的逻辑思维偏偏要去掺和艺术的浪漫。哪有像他这样子做学问的,东挪一块,西凑一点,结果都是停留在表面,什么也没有深入下去。想不起来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本应该是前途无量的儿子误入了歧途?

西村对新公寓漠不关心的态度是他们事先已经预料到的。告诉他说今天是抽签的日子,他也只是“是吗”的一声,不痛不痒。孩子有孩子的世界——他们经常是这样解嘲般地面对着自己的无奈。可今天怎么说都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呀。就算没办法指望西村也像他们那般地欢欣鼓舞,可多少也得喜形于色一番吧。

雪红想起了《列宁在十月》,想起了列宁的卫士瓦西里对他饿得半死的妻子说的那句话,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已经是一句套话了,被人家无数次地引用过。可是没办法,她喜欢它,又一次不由得把它想起。

是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跟着丈夫赤手空拳地在成田机场降落,面对着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她在心里头这样子说过。以后是漫长的岁月,不经意地,这句话会从心底里浮出,伴随着汗珠、泪珠。

可是这一刻她却觉得西村在对她说牛奶是原来就已经有的,面包也是原来就已经有的。

雪红没有等闲视之。别的什么就算了,可是儿子的这点漫不经心她觉得无法忍受。都以为是在国内讲不能忘本,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一场发生在日本的和平演变。

“你知道买这套公寓花了多少钱?”

“你至少应该知道你的爸爸妈妈是怎么攒下这笔钱的!”

还有别的,一句接着一句,声调也变得高扬。

频道又转换了,开始说中文。这一次也是那么快速。西村的耳朵在轰响,头皮一阵阵地发麻,仿佛会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

事实上,他也是先对着雪红毫不留情的脸色,然后再理解了狂轰乱炸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的。是在这种特定的环境里他的语言能力被培养了,得到提升。一种独特的教学方式,有点像是中草药里的偏方,独辟蹊径。

雪红从卧室里拿出一本影集,一张一张地翻开。

又是对历史的追溯,西村已经麻木了。不过这一次雪红的主题锁定在住房的变迁上头,十分对路。

一座工厂旁边的职工楼,供日本人一个人住一间的,高然却和三个刚来日本的同伴凑合着挤了下来。现在那个陈陋的旧房早已经夷成了平地,盖起了公园。如果不是当时高然有心拍下一张纪念照的话,这个时候就不会那么贴切地忆苦思甜了。

一个四叠半榻榻米的房间。那是把西村从国内抱来后他们全家在日本团圆时的第一个落脚点。那么一个拥挤的空间,像一个小小的摇篮。可是西村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情景,无法摇出一个童年的梦。

还有许多是特写的,冲洗不出来,雪红手中的那本影集也无法去把它们夹住。比如说高然为了赶下一个班,不回家的就蜷缩在山手线的坐椅上,权当一张床,不至于让自己露宿风餐。比如说雪红每天都到馆子里刷盘子,刷呀刷呀,从洗碗池里泛起的老是小西村的身影。一个人关在屋里,门锁紧了,心却悬着。

问题就在于他们没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温暖的家。

租下现在这套公寓前不久高然修完了硕士学位,并在一家大公司找到了正式的工作。同一时期,在国内已经当了医生的雪红也以顽强的毅力一边打工一边坚持学习,终于考上了日本人也难考的医学院。以为苦日子已经熬到头了,可没想到新的麻烦又来了。十二岁的西村哭泣的脸使父母亲痛下了决心,已经交上去了的租房押金也放弃了。而且来日本之后并不是第一回发生这样的事情,有那么多关于搬迁的记忆,一下子就打点行装。古语说孟母三迁。古语也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4

“妈,我们什么时候搬家呀?”终于是西村改变了态度。他的语气明显地带有讨好。他知道怎么让母亲尽快地结束自己的话题才是上策。

“这要看你了。”

“看我什么呢?”西村奇怪了。

“看你什么时候把那些东西扔掉。”

雪红往西村的房间看了一眼,以此来补充说明她说的是一些什么东西。全是电脑的零部件什么的,还有用来配套的三夹板啦、布料之类的,外加一些制作工具。她原来想说那些破烂、那一堆垃圾,但是后来改换了一个中性的名词。

即便如此,她的话仍然让西村觉得伤心。雪红一次也没有遂西村的愿,把他全身心都投进去的那事儿称作是装置艺术。是有点新潮,有点前卫。迄今为止,不用说那是个啥名堂,连这个新名词许多人都没有听说过呢。可是与别人不同,他的父母亲却也一点都不落伍呀。一个搞电子设计的,一个披白挂衫的,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日本,都被称作是高尚的职业。而且,还都是弄潮儿呢。二十年前,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他们不也是趁着国门开放的大好形势赶了潮流,跻身于时代的前沿地带吗。正因为如此,他们不也有了一句经常挂在嘴上的口头禅,说奋斗了大半辈子吗。

咋搞的,对儿子的事业却那样地不懂得理解,让他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会,听雪红说要他把那些东西扔掉,西村浑身一震,眼睛睁大了。

“什么?妈,你想要——”

有点过度的反应。这不,雪红只不过轻描淡写了一句,西村却如临大敌。

气氛有点不对劲。那本应该是一个举家欢庆的夜晚,怎么高兴都会叫人觉得不够。

“你倒是开口说呀,你尽是在背后对我唠唠叨叨,”雪红突然把脸转过去,对准了高然。大概是她觉得光是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的,得壮大一下队伍。“你不会不知道是你应该负主要的责任呀!你这个父亲可是当得好轻松的啊!”

高然就被赶鸭子上架了。这位一向只和电脑打交道的工程师,本来待在家里的时间就短,有了雪红这样的里里外外一把手,他就更少抛头露面了。怎么去言传身教,的确不是他的拿手好戏。

“是我没有好好地把你引入正道。”

高然就照样画葫芦。草稿雪红已经替他打好了,当然也有他自己的深刻的反省。西村小时候他教给了他一些什么呀,他总是借口时间少,用一些电脑游戏之类的东西来敷衍了事,让西村乐在其中,忘了吃饭,忘了寂寞。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从西村的孩提时代开始他就在向儿子这部电脑里输入病毒了。这不,出现了乱码,什么装置艺术。

他继续说下去。

“让我们把买房的事作为一个转折点吧。你应该珍惜自己。你不应该只是一个像你爸爸这样的平平庸庸的技术人员。你应该研制和发明世界上最先进的电脑。相信你只要走上正轨,一定会前程无量。”

高然语重心长,雪红很少看到他有这么动感情的时候。变化是明显的,较之儿子,她首先在自己丈夫的身上感受到了买下新房的重大意义。这使她这一刻沮丧的心情多少有所好转。

然而高然的话没有说到点子上。西村学的是电子专业,高然的话本身无可非议,只不过高然有点像是在上专业课。热爱本行的旨意是突出了,可是干巴巴的,像是在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还得由雪红来旁敲侧击。不,由她来画龙点睛。

“没有强迫你呀,你学艺术也行呀,谁说艺术不行呀。只不过艺术必须是正统的,是一种正统的艺术。”

雪红特意在正统的艺术这几个字上面加重了语气。也许她也不那么懂艺术。可是有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她懂得呀。那就是不管是什么艺术,你首先得打动人呀。就算她是外行,可是她在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的旋律当中醉心过,也在毕加索油画的旁边倾倒过。

然而现在他们的西村搞的是什么名堂啊。西村的装置艺术她不是没有过目。不说西村自己在折腾的那些东西,就是那些所谓的装置艺术家的作品她也一点都不去苟同。有一次,西村拿回来了一张在横滨举行的一个国际艺术展的广告。上面登着一张据说实物有十多米长的大鲨鱼模具的照片。大鲨鱼本身已经够吓人的了,在它的头尾还倒竖着两个硕大无比的鱼钩,前后嵌制着,仿佛是要做什么生死较量。

画面上,大鲨鱼尖利的牙齿张牙舞爪,大鱼钩的冷酷的锋芒咄咄逼人。

“它表现了邪恶,还有邪恶的反面:征服。”西村还很投入,振振有词。

西村不加解释还好,雪红顶多是觉得自己的儿子一时感情冲动,陷入了迷津。他一说起来她就腾云驾雾,糊里糊涂地,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难道不是吗,不管怎样,与人们所乐于想象的艺术创作不同,塑造这么一种写实的作品,灵感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取而代之的只是一种理念,人为的成分太多了。也许构思上还有一点可取之处,可是想要表现的主题却是那样的干瘪、外露,一览无余。这还不算啥,最主要的是表现手法。一切都是死板的,看不到挥洒自如,根本不需要什么技巧,要的只是诸如装配车间里司空见惯的加工程序,以及无数次的单纯重复的手工劳作,干巴巴的。

她憎恨起所谓的装置艺术来了。在她的眼里那根本就是一堆没有生命力的拼凑,一团让人无法展开想象翅膀的堆积。那些东西比抽象派还要抽象,比荒唐派还要荒唐。那些东西不亚于洪水猛兽。

因此就想象得出来了,这一刻雪红为什么要用强调必须是正统的艺术来教训西村了。而且不仅仅是作父母的心切,还有一个医务工作者救死扶伤的本能。碰到一个病人,首先想到的是给他药吃,还有打针挂瓶什么的。

这就把西村逼进了死胡同。原先他还以为只要像平常那样硬着头皮一阵子,事情就会平息下去的。

“告诉你们,我的作品已经卖出去了!”

终于,西村庄严地宣布。到了这一步,他不得不让自己做一些重拳出击。本来他是打算先做一些积累,无论是金钱上的还是名气方面的,然后再给父母亲增光。这下头脑发热了,没办法按部就班,而且有点像是在摊牌。他还第一次使用了作品这两个字眼,大胆地标榜了自己的阳春白雪。

反而是雪红和高然有些晕头转向。不仅仅是在纸上谈兵,儿子居然还拿它们去和市场经济挂上了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子是怎么在社会上混的?在他们无法顾及的地方,儿子到底是在和谁打交道?更有甚者,听西村的口气,竟然还有一个把他给看上眼的伯乐。

过了好一阵,他们终于清醒了过来。儿子不再只是破费是一件好事,可是较之金钱,他们家里更加重视的是另外一种价值。

“卖给谁了?谁买了你的……”雪红差点又要说那堆破烂了。

“一位有名的当代艺术收藏家,名字叫鲁兵。”

“什么,是一个中国人?你们在哪里认识的?”

雪红更加急了,绝对没有想到西村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事关系。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微妙的心理,一种说不出来的味儿在混杂。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西村认识了一个中国人让她有点沉不住气。说不出理由来,可是觉得不对劲。

以前就不会是这样子了。以前他们也有很多中国朋友,可现在——想到这里,她顿住了。现在又怎么样呢?现在深居简出——她不愿意想下去。换一个思路吧,拐个弯,说是不是在日本的中国人彼此之间经常存有戒心,或者是老死不相往来——如果能这样去想的话,她会在心里觉得轻松一些。可是又不尽然,不是这码事。

“告诉你,买你那东西的一定是一个怪人,肯定是的。他付钱给你了没有?他要是付了钱,你就马上跟他断绝来往!”她突然变得有些粗暴,并且开始追查幕后的黑手。

顺藤摸瓜地,挖出来了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名——宋庄。

“宋庄?什么宋庄?宋庄是什么?——”

突然间雪红停住了。有些醒悟,也有些紧张。那一股地瓜味扑鼻而来,把往事唤起,都走了那么多年了,可是老马识途。

“宋庄?宋庄在哪里?”

西村就堂堂皇皇地登场了。

“中国宋庄——”

一个很普通的村落,距离北京市区一百多公里。一片吹过沙尘暴的黄土地,迄今为止一直默默无闻。

把一个村镇的名字去和中国两个字并联,不怕被人说成是炒作,被看作是作秀吗?然而已经这样子叫响了。中国宋庄——世道的变迁是远在海外的雪红他们所鲜知的。事实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在这里有条不紊地展开。一个从来没有过的蓝图的确在这里一点一滴地得以实现。与时代同步,从九十年代后期开始,一群又一群名不见经传的艺术家开始在宋庄集结的时候,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们用自己手中的画笔改写了历史。

也许,这还不是中国人的发明呢。西村是从日本一个介绍中国当代艺术的电视节目里第一次听到中国宋庄这么一个提法的。当时他正从洛杉矶修学旅行回来,待在东京家里。他被吸引住了,一股新鲜的气息透过电视屏幕扑鼻而来。他当即按下了录像键钮,并连着把同一个节目重看了三遍。是在那个时候他搁置了去美国留学的计划,决定了周游世界的下一个目标。

雪红和高然面面相觑:一个比单单认识了一个中国人要大得多的冲击。

西村只对父母说去海外旅行,没想到去的是中国。那么守口如瓶,一点也没有透露风声,这么大的事竟然瞒住了他们。一想,该怪的还是他们自己。没有去过问,也没有时间过问。三个人,各忙各的,团团转。同一个屋檐下,可经常是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再一想,也怪不得他们。又不是在中国,一味地去溺,去爱。西村早已经入乡随俗了,像个日本人。日本人撒得开。日本人的孩子很早就远走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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