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85年的冬天。冬妹问了很多人,转倒几次车,花掉一元钱,终于来到晓城第二市场。
黄昏的市场逐渐冷清下来,买菜卖菜的人都已散去,偶尔路过的行人脚步匆匆,谁也不会停下来看冬妹一眼。来晓城之前对父母的幻想和期冀,在这寂寥冰冷的街道里慢慢冷却。她也曾想问路人,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没名没姓的,怎么问呢?她陷入迷茫,直到市场里没有一个人。天越来越暗,一辆自行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惊出她一身冷汗,她才本能地往灯亮人多处走去。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晓城不大,也不算繁华,但在刚从小镇来的冬妹眼里,已经是大城市了。她低着头,脸上挂着乡下女孩的单纯,眼睛怯生生的不敢看人。手不时地摸着口袋里的两元钱,这两元钱使她在面包店门口流连忘返,在水果摊前足足徘徊了一个小时,这两元钱虽然搅得她更加饥饿难忍,但也给了她安慰,毕竟还有两元钱。她没有行李,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有。早上,雪花妈妈说:“你的亲生父母一定很有钱,他们是城里人,我给你做的衣服太寒酸,就不要带走了,假如你找不到父母,或是你的父母不要你,你就回来这个家,我们都欢迎你,小土哥哥也会继续爱你。”
冬妹当时想,只要找到晓城就一定能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就算找不到,她也不会回去的,更不会嫁给强奸犯小土。可是现在,她的亲生父母在哪里呢?晚上该去哪里?阵阵寒意和恐惧笼罩着她。她如深秋的落叶,似晓城的尘埃,随风飘荡着。
已是深夜,街道漆黑一片,只有一家路旁的小吃店还亮着微弱的灯光,诱人的香味让冬妹实在无力再往前挪步,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她手里捏着买车票剩下的两元钱,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正准备打烊的老板娘看来了客人,心里高兴,急忙向她招呼说:“小姑娘,快进来坐,我们这里有面条、馄饨、饺子、炒面、炒年糕,你要吃什么?”
冬妹仔细地看了看贴在墙上的价格表,要了一碗两毛钱的馄饨。一会儿,老板娘就端了上来,她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冬妹,不放心地问:“对了,小姑娘,你吃馄饨有带钱吗?”
冬妹急忙把口袋里的两元钱交给老板娘,她立即眉开眼笑,转身放进抽屉,却忘了给冬妹找钱,她好奇地问冬妹:“小姑娘你是哪里人?来晓城做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冬妹总觉得老板娘的笑容瘆得慌,有点像美芳妈妈,便只顾闷着头吃馄饨不敢说话。老板娘坐在旁边看着她吃,又忍不住问:“小丫头,你怎么一个人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深更半夜的要去哪里?”
冬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老板娘,只好茫然地摇了摇头。
老板娘皱起眉头,说:“你这小丫头,脑子没问题吧!你爸爸妈妈呢?你离家出走啦?外面黑灯瞎火好危险的,你要去哪里呀?”
冬妹沮丧地垂下了头。
“你有介绍信吗?”老板娘接着问。
“什么是介绍信?”冬妹一脸困惑。
“介绍信就是你的身份证明呀,怎么连介绍信都不知道?现在出门在外,做什么事都需要介绍信的,没有这个你连旅馆都不能住。”
老板娘看耷拉着脑袋、一脸无助的孩子,又想到刚才收了她两元钱还没找,叹了一口气,说:“看你也怪可怜的,谁让你遇见我这个好心人,我看你晚上是没地方去了,就住在我这里吧!”
冬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实在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再走出去,想无论如何也要过了今晚再说,就点了点头道:“谢谢老板娘。”
老板娘找来凉席和薄被扔给冬妹。她坐了半天车,又在街上溜达了好几个小时,早累得不行,两眼一闭,倒下就呼呼大睡。凌晨三点,冬妹睡得正香,就被老板叫醒了,她睁开惺忪睡眼,勉强爬了起来,脑袋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凝固,浑身酸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老板矮小文弱,有几分知识分子的模样,赶不上老板娘一半结实厚重,他盯着冬妹足足看了三分钟,说:“小丫头,你就是昨天我老婆收留的那个外地人?不好意思!打扰你睡觉了,没办法,要开店了,一会儿就有人要来吃早餐了,快去把那些碗洗干净。”
冬妹用冷水洗了把脸,按老板的吩咐忙活开了,刷锅、洗碗、扫地、端菜、送茶,直忙到下午一点多,老板娘才喊她一起吃午饭。饭间,老板娘满意地对冬妹说:“小丫头还挺能干,干活也卖力,对了,你到底从哪里来,到小城来做什么呀?”
冬妹支吾说:“我来找我爸爸妈妈。”
“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呀?”
冬妹摇了摇头。老板娘扑哧一声,把刚喝进口里的茶喷到冬妹脸上,笑说:“你脑子没病吗?是个人就会有名有姓,你的父母难道不是人?怎么会连名字都没有?没名没姓的,你要去哪里找他们?你真会讲笑话。”
冬妹无言以答。是呀,她昨天在街上一直找到深夜,实在不知道去哪里找父母,该怎么办。泪水不觉又湿了她的眼睛。
老板娘看着泪流满面、可怜兮兮的冬妹,心里打起了主意。店里一直缺个小工,又舍不得花钱招人,看面前这个孩子做事勤快,无处可去,不如把她留在店里干活,可以省去工资。于是,便假装同情地对冬妹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你这么小就没了爹娘,真可怜。这些年你在哪里过的呀?谁养了你这么大?要是你根本就没有父母怎么办呢?”
冬妹本来很感激老板娘昨晚收留了自己,可看老板娘一脸幸灾乐祸,还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没有爹娘,心里对她不由多了几分反感,站起来说:“谢谢你昨晚让我睡了一觉,我有爹娘,世界上的人都有爹娘。他们有名字,只是我暂时还不知道而已,我现在就去找他们了,他们就在晓城,我一定能找到他们。”
老板娘还想说什么,可冬妹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午,晓城第二市场依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冬妹站在街头望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茫茫人海中寻觅着。街上那么多人,谁是她的父母呢?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就算她的父母真走到面前,她也一样不认得。难道自己真的是没有父母的野种?她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天又无情地暗了下来,饥饿、疲惫、恐惧、无助像漫漫无尽的黑夜笼罩着她。昨天晚上,她已经把身上仅有的两元钱给了老板娘,现在已经没有一分钱了,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到底在哪里呀?
深秋的夜已是凉气袭人,她坐在冰冷的马路边,在黑茫茫的夜里,感到一阵阵汗毛直竖,辘辘饥肠搅得她头晕眼花,渐渐便意识模糊昏沉睡去。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阵阵肉包子的香味扑鼻而来,饥饿像把锋利的锯子,在她干瘪的肠胃里锯割着,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晨曦初露,街头巷尾已有了过往行人,冬妹循香望去,看见不远处,有人在卖包子。
“卖包子,馒头,又大又香的肉包子馒头!”老板扯着嗓门大声吆喝着。
老板娘看见站在旁边发呆的冬妹,以为是来了生意,急忙过来招呼说:“小姑娘你要买包子还是馒头?肉包子一毛,馒头五分,你要买几个?”
冬妹极力咽着口水,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面没有一分钱,羞红着脸站在那里。她本来在心里打着草稿想说:“我帮您干活,您能否给我个馒头吃?”
老板娘看透了冬妹身上没钱,鄙夷地说:“真晦气,一清早来了个臭叫花子,滚开,快滚开,别妨碍我做生意。”
“臭叫花子”四个字深深地伤害了冬妹的自尊心,她哭着跑走了。记得在小镇,她经常看到狗追着叫花子跑,美芳妈妈就会借题教训冬妹说:“人欺穷,狗咬贫,狗通人性,狗知道叫花子穷臭没钱,可以咬可以欺,咬了白咬,若不是我好心肠收留了你,你早就被狗吃掉了。”因此,她从小就怕狗,现在听老板娘骂她臭叫花子,又急又羞地在心里呐喊着:“我不是叫花子,我不是臭叫花子。”
她饥渴交加,头痛得仿佛要炸开,两眼直冒金星,只好在墙角蹲了下来,一会儿就昏昏地睡去。梦中,她被几十只疯狗追赶撕咬着,又好像有千万条毒蛇缠绕着她,想逃离可却挪不动步,想呼唤又出不了声,紧张、害怕、疼痛使她窒息昏迷了过去。
“小姑娘,快醒醒,你怎么会睡在这里?”一位瘦高个男人关切地问,冬妹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在喉咙里说:“我渴!”
男人摸了摸冬妹的额头,说:“这么烧,一定是着凉了。赶快先去我家喝杯水吃点药再说。”
冬妹实在站不起来,男人只好把她背回家。他买来了感冒药、退烧药喂冬妹吃下。吃完药,冬妹又沉沉睡去,醒来后病已好了一大半,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瘦高个男人看冬妹醒了,走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说:“烧终于退了,我都急死了,今天因为同情把你带回家,万一真死在我家里,岂不完蛋。不过退烧了就好,到底是年轻,肚子饿了吗?我给你去盛碗稀饭喝。”
冬妹感激地点点头,她真的饿坏了,接连喝了三大碗粥,喝完又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