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常语》,是潘少白的语录体文集。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中多有诟病,认为满口道学,殊可厌。但那只是李越缦的个人品味,若不怀成见,潜心读下去,在道学的琐语之外,颇有耐得咀嚼的佳妙处。如卷上云:
草木盛时,风日雨露皆接为体,及其枯槁,皆能病之,此草木气机内仁不仁之别也。
这里的“草木气机内仁不仁之别”,系指内在生命质素的质量。
不仅草木之事有这般规律,联系到人生又何尝不如此。俗语说:少年之时人找病,人到暮年病找人,便是此理。青春的肌体有喷薄欲出的活力,迎头的风雨,恰如惬意的沐浴,在雨雾的蒸腾中,心中的躁郁正可得到淋漓的倾泄;而暮年之人,生命力退化了,生命如一豆炷火,微风便可将颤抖的焰光熄灭,老年人作一种退避与防范,乃是情理中事。所以,面对人世间的风风雨雨,激活自己的生命力和生活热情是头等要做的事。与其怨天尤人,使气斗狠,不如把恩怨、情仇、得失看得淡些,磨炼出坚强的承受力;与其事事寻找依靠与傍附,比如奢求金钱、权势和名利等绚烂的东西,不如平静地积蓄生命能量,使自己具有一副健康的体魄和强健的心智。
健康的体魄,可以在迎接物质的困窘和磨难中,更有生活的自立与自信;强健的心智,可以在抵御精神的侵害与污染中,更有内心的安妥与快乐。耕助不辍的农人,不仅积贮了稻谷,更获得了身心的健康,不会得“富贵病”和种种怪病;鲁迅那般心智强健的人,读了扶乩的书婊子的书,亦不会成为相士与嫖客,只会更深地洞悉世道人情,更好地关照人生。
之于社会,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不会直接制造弊端,关键在于社会的承接能力,这个道理乃不言而喻也。
三
陆放翁的随笔集《老学庵笔记》,对民俗风物有很个味的记述,堪可耽磨。最令我生出兴味的是卷八上的一段话:
北方民家言凶辄有相礼者,谓之白席,多鄙俚可笑。韩魏公自枢密归邺,赴一姻家礼席,偶取盘中一荔枝欲啖之,白席者遭唱言曰,资政吃荔枝,请众客同吃荔枝。魏公憎其喋喋,因置不复取,白席者又曰,资政恶发也,却请众客放下荔枝。魏公一笑。恶发犹云怒也。
魏公那一笑,是很尴尬的一笑:吃荔枝不可,不吃荔枝亦不可,一切都缘于在“白席”之上,有一群吃惯“白食”之人。
直截地说,无论在哪个年代,中国都有吃“白食”的人在。这是好逸恶劳的一群,凸现着人性中不劳而占有最俗恶的一面。在官场,官场身后,总有一帮“帮吃者”,依靠官人吃“白食”;即便盲人不吃,他们也要吃,一是他们吃出了习惯,二是吃“白食”已成了官场运作机制中的润滑油,没有这种“润滑”,机制中便会传出不谐和之音,官人只得在“白席”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径自白食,白食,白食下去世风便也一天一天颓败下去。
爱占便宜是人的一种天性,喜吃“白食”便是很自然的事。哪个官人不想吃“白食”呢?能不能吃得上,是地位的象征;能不能更多地吃上,是权力的象征。所以,事实上,在“白席”之前,官人很难有断然不食的决心;因而看一个官人做得好不好,其实很简单,就看他管住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在“白席”的色香味面前,有没有自控能力。
即便管住了自己的嘴,也还有吃“白食”之嫌,因为你仍奔走于“白席”之间,仍被食客包围着,俗语道:“裤兜子抹黄酱,不是屎也是屎”,你无法分辩清楚。
为了避免魏公那般的尴尬,其实很好办:离“白席”远一点。
这也许是幼稚天真之说。
11.读《郑板桥集》
读《郑板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以其《十六通家书小引》为诱因。小引云:
板桥诗文,最不喜求人作叙。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为可耻;求之湖海名流,必至含讥带讪,遭其荼毒而无可如何,总不如不叙为得也。几篇家信,原算不得文章,有些好处,大家看看;如无好处,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何以叙为!
从小引中,透见板桥为人之朴质古道,为文之诚实洒脱,给人以逼人的魅力。
今人作文者众,有不少人,每草草写上几篇,便仓促成集,再匆匆乞名人要人作序,以序托文名。我有买书癖,见坊间新著如林,很是欣喜;再一看书的序,名家赫然莅止,称誉之词凿凿,便将书买下。回头展卷,却不堪卒读,便弃之屋隅。我的藏书中,有不少的次劣货,概因为此。序之于书,正如人之眼,是极该珍惜的;被虚荣名利假借得久了,便失了清澈和坦诚,便让人感到惋惜,甚至生出厌恶。所以,读到板桥小引,便被吸引,自是情理中事。
板桥集中,最甘醇处,是其论读书作文之道的书信。在《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中,他认为:“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与也。”板桥所系,即对好书,须耐久展玩,其微言精义,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无可穷尽。其旨已属不新,但他把匆匆读书,比作“如看场中美色”,却如雨后新竹出,生动特辟。今之市井“美人”,脂粉味浓,观其皮相皆美艳无比,欲辨美人真假,那匆促一瞥便很靠不住。若为真“美人”,欲赏其丰韵,亦非匆促一瞥所能及,眼观总不如心仪是也。所以,读书之趣,不在眼读,而在心读。
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中,对堂弟郑墨决意学诗之事,板桥手示曰:“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吾弟欲从事于此,可以终岁不作,不可一字苟吟。”这是很有分量也很苛刻的话。而鲁迅谈文章写作,也曾说过:选材要严,挖掘要深,行笔要洁。概文章大家均严格地遵奉着这样的原则,以致文章不朽。
但以这样的原则为圭臬作文,作为文人,须有大毅力,耐得住大寂寞,有一颗向佛的心。这要吃很多的苦头啊!目下,追求物质的人多起来,文人也有些贬值,文人的心难免要浮摆;好在报章杂志林立,发表文章不太难,得一些虚名也容易,这对文人是个安慰。但寻求安慰之途有多种,何必依仗穷酸的文途?所以,要做文人,还要有大理想,还要把境界超拔起来,还要磨出好文章。好文章是文人的命根子啊!做不出好文章,莫不如做个好商人,好商人不也很让人尊敬么?
郑板桥对于“文章”,有他极个性的主张。他认为,“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体“圣贤天地之心,万物生民之命”,不是徒托空言就能为社稷民生解决问题的。只有“敷陈帝王之事业,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晰圣贤之精义,描摩英杰之风猷”,这才够得上“文章”。此外,一切都是不必要的,没有多大意义的,甚至是有害的,他说:
文章有大乘法,有小乘法。大乘法易而有功,小乘法劳而无谓。五经、左、史、庄、骚、贾、董、匡、刘、诸葛武乡侯、韩、柳、欧、曾之文,曹操、陶潜、李、杜之诗,所谓大乘法也。理明词畅,以达天地万物之情,国家得失兴废之故。六朝靡丽,徐、度、江、鲍、任、沈,小乘法也。取青配紫,用七谐三,一字不合,一句不酬,拈断黄须,翻空二酉,究何与于圣贤天地之心,万物生民之命?
他把“文章”的品位以佛教的大乘、小乘作比,崇大乘而黜小乘,崇六经而黜百家,很显然是他儒家思想的体现。他还不止一次破口大骂一班不务经世之学的文人才子:“凡所谓锦绣才子者,皆天下之废物也!”并说:“古人以文章经世,吾辈所谓风花雪月而已。逐光景,慕毅色,穷嗟困,伤老大,虽刳形去皮,搜精抉髓,不过一骚坛词客尔,何与于社稷生民之计,三百篇之旨哉?”板桥的话,不无偏激处,但做文章,着眼经国大业,反映时代大潮;贴近万物生民,歌咏百姓勤劳;不做浮飘文章,不无病呻吟,不自哀自怜,当应俯身掬心而取之。
另,看不起“锦绣才子”者,非板桥一人,历来为世人诟病。这并非公允:文章不一定都要经世,不经世的文章,只要不谬,便对人伦世情有滋润的作用在,“锦绣才子”便仍有存在的必要。但,若“锦绣才子”入世一些,感情“粗砺”一些;而一些陷入物欲声色、渐渐走向感情荒漠的所谓世人,心中多一些“锦绣”之气,我们的世界可能会更美好些。
12.爱情,忧郁的母语
此为1994年9月6日,天气阴沉。
在阴沉的天气,人的身心均不很舒畅;腰肢酸涩,走起路来,不跛亦踱;心里则有一层很厚的忧郁。便想排解的办法。
在凡常人家,有两种好的排解法:一是蒙头大睡,一是吆三呼四,围桌聚酌。从了几年文之后,这两种清享,都已无福消受了。首先是没有了以前无忧无虑的心境,夜里都常被失眠困扰,昼间便更难以入梦乡。其次,与人聚酌,与情趣相投者,才喝出“杯里乾坤”的晴朗和妖媚;与感知相悖者举杯,“酒里日月”总灰黯不堪。自己知道这是臭毛病,但心性使然,不好改变。又,在眼下,友人们都在忙“生计”,应急的酒,便不易喝起来。就干脆不喝。
排遣忧郁的方法,则只有一途,便是读一本喜读的书。
桌上本有一本余秋雨的《文明的碎片》,却正巧被一位小友借去了。案头无读得下去的书,心里倍感凄惶,就到街上去,奔小城那家唯一的书店。架上上眼的书很少,只一本《戴望舒名作欣赏》差强人意,便有些犹豫;对“名作欣赏”类的著作,我颇不以为然,对作品的体验是极个人化的,别人的感觉总归是别人的感觉,此其一;其二,是已有一本全编的戴氏诗集,只是亦被人借去,归期尚远。再看那书价,不太厚的一本册子,13.5元,价颇不菲,便坚决地走出书店的门。
走到街上,看到雾下得愈来愈浓,陌生人的面孔便更陌生,心头的忧郁就又加了几分。猛地转回书店,买下了那本《戴望舒名作欣赏》。
回到案边,只读戴氏的诗,任那些密密麻麻的赏析文字,如无言的蚁,从眼下自行溜过。戴氏的诗,我是读过两遍的,但奇怪地,从来没有这一刻更强烈地扣动我的心弦。他的诗是忧郁的,正契合了此刻他的读者的心情。以前读之,是怀着一种仰视的赏玩的姿态,总有些隔膜隐隐地挡在中间;今天,是在平等层面上的心灵交融,感到那个忧郁麻脸的戴望舒就坐在忧郁的微胖的我的身边。因为我们都忧郁着,开启了心灵对话的空间,忧郁便稀释了。
于是,把一本书读得有生命了,觅到一个与书对应的心情,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温床。此一得也。
戴氏的诗是属象征派的,女性的意象,被他运用得比女性本身更妩媚:
她默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飘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这样的女性,是让人从心底生出爱怜的。作为读书人,爱诗中这个意象的如梦般摇曳的女性,比爱自己的女人更多几分神清意爽的味道。我私心认为,男人看女人有“三性”,即:知性、感性和神性。知性,是抽象的概念的常识化的女人,这只是对性别符号的认知;感性,是对女性的实际体验,有强烈的现实的占有性;神性,包括对女性本体的圣化和对女性感情的圣化。“感性”的泛滥,会使女人沦为器具,亦会降低男人的生命、人格的档次,而对女性的圣化的那一轮“神性”的晕光,会让男人重新体验到女性那“太息一般”的美好,这是男人的自我拯救。戴氏的诗,正是唤醒男人沉睡的对女性“神性”感悟的嘤嘤笛音。此二得也。
戴氏的忧郁,在他的爱情诗中氤氲得最为浓厚,沉吟之余,便大胆地想;忧郁的母语,是不是就是爱情呢?当一个人爱的时刻,心被激情充盈,眼前一片空茫,不知在朝着怎样的人生盛境走下去,“空白的诗帖,幸福的年岁”;当一个人失去爱的时候,感到所经历的一切都无意义,心里有莫名的悲哀、凄楚和无奈。所以,爱情其实是一种忧郁的情绪,而被忧郁包裹的心是脆弱的、机敏的,是受不得外界的刺激的。于是,对感情的过于执著,便是一种伤害,首先是伤害了自己,其次是伤害了所爱的人。在爱情场中人,能够明白这一点,是有益处的。此三得也。
戴氏的诗读完了,天气依旧阴沉,但心灵的天空却已晴朗无云。那本书随手送给了身边的一个青年,青年很感激。他并不知道,此书在版本上对我的无意义;它只是我在阴沉天气里买的一瓶可口的酒,酒喝完了,瓶子自然就扔掉了。
13.过严谨的生活
在写作《复活》以前,托尔斯泰写了一个篇幅较短、却在他后期作品中占有极其重要地位、并一度被禁止发行的小说,便是《克里采奏鸣曲》。这篇小说虽远远不能与托翁的长篇巨作《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及《复活》相比,但我对它的阅读兴趣却远远超过托翁的其他任何著作。前后曾读过四遍。
这并不说明我的欣赏品位低下,而是这篇东西既短而又最能代表托尔斯泰的艺术精神。托翁是一个对生活把有极端严肃精神的人,他作品的宗教气息、说教气息很浓。他除了把自己的思想纳入形象——用小说“说教”外,甚至迫不急待地用论文的形式直接“说教”。而《克里采奏鸣曲》是他形象“说教”中,最简洁、最激昂、最让人容易接受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