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母亲殉道的精神所感化。既然她是圣母,不是刽子手,我自然要跪下感恩。生养抚育之恩,舐犊情深,山川大海也不能比。求她赦免,便是灵魂得到净化的一种赎罪。被人类世世代代捧读的《圣经》,有这样几句话:“因为你的慈爱,大过诸灭,你的诚实,达到穹苍。”唯有母亲,唯有母爱,才能达到这一极限境界。我于是跪地叩头,嘴里哼哼唧唧,语无论次,活象疯人院违反院规的病人,被医生接上电源接受惩罚。这时的我已不知道我自己说了些什么,我母亲浩然也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敢打赌,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听懂我的语言。
母亲急忙起身,一边扶着我,一边近乎责备:“起来起来。我担心你这样会发疯。过几天你上城里请医生瞧瞧,照照洋镜子(她说的是X光机)查查身体,看哪一部分有毛病!”
我如梦初醒,霍地从地板上站起来,搬了张椅子,拉到母亲身边坐下。
母亲见我如此孝顺,容颜大改,慈祥地对我说:“孩子,我的话你也不必全听,因为我知道我和你是母与子,又不是法官。就算是法官吧,他给犯人判罪也得犯人服判。你要挺得住那看不见的刀枪剑影。如果你不怕跳油锅钻地狱,你就去娶那姑娘好了,我不阻拦。如果你有你爹那铛铛硬汉的性格却也好,只是你不是那种人,我担心你过不了这一关,更担心你将来的媳妇背不起那石棺材钉的十字架……”
“感谢母亲,感谢母亲……”果然她是圣母,是活在我这世界上的观世音。我真诚而又虔诚地为母亲的慈爱所感动,也被这种爱所打倒。这大约就是那个年代,我们这一代人的劣根性。
“别忘了,别忘了人间还有恶棍、强盗、响马贼,老虎、狮子、豺狼、妖怪、恶魔解放了,土改了,公私合营了,土地入社了,天下就此太平?人间就是天堂?我不信,你呢?你就忘了你上大学前一晚村里埋麻风女的事?”
天哪!母亲怎么突然提起那件事?提起那活埋麻风女这件事来?
“那不是土改后的事情吗?”母亲又补充了一句,象在以此论还她所说的正确。
“别说了,妈妈,别说了!”我叫嚷起来,恳求她,阻止她,我想起那活埋麻风女的事,精神上已无法忍受,无法承受了!
那是何等令人心惊肉跳的人间惨剧;史书上,野史上,鬼妖神话小说上,诸如《封神演义》、《西游记》、《聊斋志异》等以至但丁的《神曲》,我都没看到过有类似的描述以至场景。
麻风病在今天,再不是什么不治之症。诸位有机会去麻风疗养院,不妨去看看病人男欢女笑的欢乐情景。我的一位亲戚家的对门就是麻风病门诊所。有一次我看一位患了这种病的小伙子一边抽“醮了酱油”的过滤嘴香烟,一边和穿白色大褂的医生谈笑,好不轻松。医生看了看这患病的小伙子,说:“你复康得好快,只是以后少抽点烟,多注意点治疗,将来包你娶个好媳妇。”我真想对那小伙子说:“比之历史上的麻风病人,你真是上帝的宠儿!”
祖祖辈辈,麻风都是人类疾病中的一大绝症。不少医学专著证明,麻风菌或麻风病毒在病者死时传播最猛。这究竟有多少科学根据?我从不过问。今天,那些被麻风病毒专家彻底否定的无稽之谈,在我的故乡祖祖辈辈却被视为百分之百的真理。活埋麻风病人惨绝人寰的悲剧,被当作保护村民健康的善行义举,一代代演绎下去。
我很有幸,也终生后悔在我上大学前就在离开故乡的头一天晚上,以年轻人的好奇之心目睹了这一惨绝人寰的场面。
在袓宗祠堂的正厅,香烛点燃,鞭炮噼啪作响。煤汽灯把祠堂照得惨白。厅堂几张桌前,坐满了全村各方面的代表人物。
坐首席的有族长和土改后出任的村长和副村长。他们当然部是本村人。土改时都为了本阶级利益斗得昏天黑地的族长和村干部,为了活埋一个麻风女这一目的,第一次坐在同一长板凳碰杯,共享美酒佳肴。
我那时还有几分“阶级觉悟”,心里直嘟噜:“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怎样刚分完土地这种‘国共合作’的阶级就调和了呢?”再细细一看,北边天井旁的花厅内,有个女人独饮一桌。她梳妆打扮,身穿红衣裙,脸颊上抹过胭脂,虽快四十了,可她这一打扮却不俗气。她似喜似悲,强颜欢笑,仰起脖子把酒一杯一杯往嘴里倒。鱼肉也吃一点,但动得很少。上厅的“嘉宾”,仍在猜拳干杯。按乡俗这是十足办喜事的场面。
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主宾席上的村长和族长用巴掌挡着嘴巴在说悄悄话,他们不时伸出脑袋看那自饮自酌的女人。接着,就有个上了年纪的婶子来到那身穿红衣裙的女人的酒桌前,低着头对她说话。我隐约地听到那话好象是:时候到了,你吃饱没有?那穿红衣裙女人倒也坦然,微微欠身,点点头,想说什么话,却又在喉咙里咽住。哦,我看清楚了,那就是马上要活埋的麻风女。
这个麻风女我认识,绝对是个好人,我读小学的时候,上学的路上必须经过她的家门。她明知我是孩子,一见面总是满面笑容,一口雪白牙齿的薄嘴唇总是这样问我:“洋洋,考试成绩好吧?书是要用功读的。只要读到家,书里有银元,有黄金,有嫦娥仙子,读出头了,这一切随你挑,任你拣。”
她有个女孩,比我小三岁。长得比她母亲更漂亮几倍。这女孩长有一对酒涡,一双大眼,脸上红扑扑的,象抹了胭脂一般。我很喜欢她,年纪小时,我不知道麻风病的厉害,常借故上她家找她做功课。为此我母亲十分担心。后来我进入青春期,脸上长出青春痘,唇边长出细嫩的绒毛,“小弟弟”不听话,常在内裤里造反,由于生理的反应,于是我越加觉得那小姑娘更为可爱,曾在一天的黄昏,在村边竹林里我抱着这位小姑娘亲嘴。那小姑娘把脸来回乱摇乱摆,哀求我:“我的哥,我的好哥哥。你不能,我妈是麻风女……”土改后,我便再没再见过她,村里人和母亲都说,她患伤寒病死了,但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叫小花。这个名字我是终生不会忘记的!
看见那穿红衣裙的女人正是我所喜欢的小花的母亲,我的心立即紧张起来。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今晚要活埋我曾恋爱过的小花的母亲,因为她是麻风女!
果然,没过多久,那位身穿长衫马褂的族长站了起来,把手里的酒杯举得高高的,神态凛然地对满厅子的人大声说:“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叔婆伯姆,各位兄弟姐妹。麻风女杨门张氏患了不治绝症,立书自愿殉身,以保全村健康安宁。善行义举,功德无量。佛曰:吾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神灵祖宗,必赦罪于为民造福的侠女义士,其灵魂将从地狱飘向重霄天外的极乐界。此事经本村出任村长、副乡长的村干部口头批准。”
族长说至此回眸看了看左右两旁的乡长、村长已离席。这时有人递给族长一只咯咯叫的大雄鸡和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族长抓住大雄鸡的翅膀,手起刀落,雄鸡连头并脖子掉在地下,没头的鸡尽管鲜血直喷,却依然强劲有力地拍打着翅膀。
族长阴森森地望着左右上下的众人,宣布着:“有背叛祖先和神灵者,以此为鉴。现在,送杨张氏上天!撒席!”
于是,几个穿着背心短裤的勇士从厅后抬出一口大水缸,水缸里装着石灰。两个经过梳装打扮的老太婆象新娘出嫁的伴娘一样把小花的母亲扶进大水缸里。待人一进入水缸之后,随即便加盖、套绳。她进入水缸不久,便能听到人在缸里的滚动,并伴随着而发出的低沉的哀吟和呐喊。有些在场的人被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地夺门而逃!
……
多少次政治运动,我都不敢向组织揭露此事。而且我也一直不愿意想这件事。无论白天黑夜,我想起这可怕的一幕就心惊胆战。绝对没有勇气去揭露,可见,我对组织竟是这样的不忠诚。但是,这场活埋麻风女的刽子手是谁呢?是族长?是村长,乡长?在麻风是绝症,是可怕的传染瘟疫的昨天,活埋麻风女的人不也救了全村人吗?不人道、残忍,背着法院处死一个人,这是国法所不容,但多少年了,似乎不但没有人去揭露,也没有人去议论。更没有人去指责。仿佛这些都与法律无关,天公地道,是顺理成章的小事一宗。真是:法无可恕,情实可悯。
现在不是母亲害怕,而是麻风女被人装进大水缸那一瞬间木然的表情和义无反顾的殉道精神使我胆战心惊,刻骨铭心。我们的生存空间并不净化,无论哪种制度,哪个社会,人间都照样存在着灵与肉、血与火的激烈较量和搏杀。这一点母亲反而比我清醒。在婚姻上,我是否能经受炼狱的磨难,“在血水里浴三次”?看来,我没有勇气就此作出回答。
就这样,我的婚姻还没开始,便被卷进了政治与封建的漩涡之中,而这比“在血水里浴三次”还更为可怕,如果就此能由我选择,那么,我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到“血水里浴三次”,因为那毕竟是三次,而选择了另一种。只怕是一辈子的,是无法用数字来计算的。
上帝,仁慈的上帝,您为何对这一切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