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是否目睹或经历过农村青年男女的恋情否?用图画比,那是一幅无与伦比的风俗画;用音乐比,那是一支醉人的小夜曲。
打谷场上,草垛下面,我和云云依傍着草垛席地而坐。
天七一弯新月,树枝轻轻摇曳,没有狗叫,没有夜莺,村庄在夜色中熟睡,世界在静谥中死去。我们两个,手里捧着一颗大青梨,你咬一口,我吃一块,轮流拿着把它吃完。
我说:“这样吃水果,城里人绝对不可以。”
云云问:“为什么?”
我答:“口水不卫生呵!”
云云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在朦胧的月光下,越发象一串珍珠。没想她张嘴就随口念道:“有情唔怕口水渣,食落肚里香桂花。”
“才女!”我听了,不禁拍手叫绝地赞美她,真恨不得捧着她那媚人的脸孔,亲一亲。就在我刚把手伸出去,她象知道我要干什么似的,一扭脖子,用手一推,低声说:“你正经一点!”
我被她这一推,果然正经了一点,随手从草地上拾起一颗梨,一咬,有点苦味,便递给她:“你看,这梨子生虫!”
她接过梨子在月影下端详了一会,张口就又小声吟唱了一首山歌:
“买梨莫买蜂叼梨,心中有病无人知。只为分梨(离)故亲切,谁知亲切两分离。”
我被她那脱口而出的即兴才华所感动。在此之前,我自命少年得志,是S市一流的人才,一流的记者,写得出一流的好文章。可此时此刻却很有些相形见拙。我顾不得许多,也不再讲规矩,也不管她会不会拒绝,抱住她便吻个不歇,手忙脚乱地抱着她的头,竟然不知该先吻她哪一边,也不知道应该在哪个地方吻重一点,或多吻几下。
这次她没有反抗,但她也不回敬。细细端详着天空中的一弯皎洁的月亮,那种神态就仿佛时下歌里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随后不久,她那美丽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我们都陶醉了。
世界死去的时候,我和村姑云云正幸福地沐浴在爱河里!“你这是头一回吗?”过了许久,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句就这样问我。
“当然啦!”我声音不算大,很有些心虚。
“真的?”
“我哪能对自己的心上人说假话,否则,太残忍了!”
她满意地笑了,但是,我却当了骗子!
云云对我的回答看来深信不疑。物理学家反作用定律现在正在我生命的磁场出现,她越是相信我,我的心情越慌乱。
这时,天空中的那弯月亮已隐没在云层中,大地有了更深一层的朦胧,远处的山和树已分辨不清了,只有或近或远的萤火虫在忽明忽灭地闪烁着。
田野里蛙声如鼓,身旁不远处的树上,间歇地有猫头鹰的叫声。
经过一天暴晒的土地,此刻在向上蒸发着带有泥土芳香的热气,有着酒的醉人,面对着如此美好的夜色,可我却没有应该具有的好心情,而云云也不再吱声。为了摆脱这沉默的气氛,我说:
“云云,你这是头一回吻男人吗?”
她瞪亮了大眼睛,摇头回答:“不!”
“你有了男朋友?”我惊奇地问。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在提这问题之前已为她想好了否决的答案。
她毫不迟疑地果断地点点头。
“他热吻过你吧?”我提问时想她能说出否定的话。
她摇摇头。
“到底怎么一回事?”她的摇头虽然使我心安了不少,但我仍有些焦躁不安,着急地问她。
她笑着说:“小时候,也许我长得讨人喜欢,谁都吻过我。尚然,吻我最多的是妈妈。对不对?”
我转怒为喜,指着她的额门骂:“淘气!”
“你真的没有女朋友吗?”她忽然又把话题扯回来。
“没有,真的没有。”我一口咬定,只是有些底气不足。
“不一定是爱人。好一点的女朋友都没有?”她扳着一个一个手指摆给我听:“我不信你就会没有女朋友。看,你是翻身户,又是大学生,还是吃皇粮的,捏在手上的笔杆子也会说话,一些事情经你唰唰地写在纸上,圆的成了方的,白的成了红的……”
我截断她的话说:“在中国,知识分子是不值钱的,被人形容成一堆狗尿。吃皇粮的,要吃香的还是大老粗,你看,何组长十足的老粗……”
她不让我说下去,用纤细和软如棉花的手掌堵住我的嘴:“对领导对同事不要说三道四。听说,打天津城的时候,他身上五处受伤,照样抢先冲进城里。”
“你也真的没有男朋友吗?”
她点点头,轻声说:“有的。”
我一听,不仅吓了一跳,而且极度慌乱了,忙问:“他现在在何处?”
她叹了一口气:“有两个小伙子爱过我。头一个,是本村人,比我大好几岁,已曾经爱我爱得发疯。后来他大学毕业,到苏联老大哥那里留学去了。开头一年书信不断,第二年,他说他已有了女朋友,是洋妹子。还臭骂了一通自己过去幼稚无知,有神经病,看到姑娘就腿软。后来他又写信,说他开了一次大玩笑。莫斯科高鼻子的洋妹子看不起高鼻子的中国留学生。要我千万不要当真。”
“另一个呢?”
她沉吟片刻,声音痛楚地说:“那是英俊诚实的好小伙子,是个司机,可惜他在一次事故中死去了!”
听到这里,我打了个寒噤。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啊!上帝,真的是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事千万别给母亲知道。否则,把这薄命女人带进我家门,她老人家会跳河的。
她说罢便靠过身子主动地依偎在我身上。她伸手轻轻地解开我衬衣上边的几个纽扣,让我敞开胸怀,把脸伏在我肌肉发达的胸脯上。
那弯钻进云层的月亮又钻了出来,不老实地闪着眼睛看着我们。大地一片洁白,尤其是禾场上散放的稻草,被月光映着泛着一层淡淡的乳白色。
我们就这样依靠着,仰头望着月亮,望着神秘地眨巴着的星星……
“天太凉了是不是?”我看到野草上闪光的露珠,使人想起美人腮帮上的眼泪。
她没有回答,只轻轻地摇头。
过了好一阵,她忽然把埋着的脸翻过来,仰视繁星闪耀的天空,又把我表情变幻万千的脸仔细端详着。
“你常照镜子吗?”
我觉得她问题莫名其妙,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头。
“其实你很潇洒,很英俊、很美……”
我始料不及特别是出自美人之口的夸奖,竟使我受宠若惊。这好比一个穷乞丐突然被人推举为腰缠万贯的富豪。竟使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为好。
“我仔细琢磨过,世上一切牲畜,公的都比母的长得好看。你看我家里生蛋的母鸡,一根彩色的羽毛都没有,就没有公约好看。那次我去城里看马戏,只觉得那只刚劲威风的雄狮子非常好看,只是那只母狮子却还比不上我家里养的大黄狗。”说完,她忍俊不禁地哧哧地笑个不停,笑时连肩胛都在耸动。
“干么提那些事,把今晚的良辰美景的气氛都破坏了。”我捂着她的嘴,不许她说下去。
她甩开我的手,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我们是在偷摘禁果儿。如今虽兴自由恋爱,大家在一起可不计较地乐趣乐趣一番,可是,我们之间阻隔有墙、有沟、有山、有海,结合不起来的。你看中我哪一点?是因为带头牵着耕牛带着地契入社?是因为我的容貌长得不难看?或者是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呢?如果是这样,以后你娶了我是决不会幸福的。你看,不久全国就都会合作化了,谁还会把带头入社这件事当一回事?将来我怎么样?到年届花甲,七老八十的时候也还能象现在这样风光吗?观音菩萨,年年十八,还有那月光桂花树边的嫦娥仙子,她们可以长生不老,因为她们是神,是仙,可谁见过?”
她说着霍地站起来,理理头发,扯扯衣服,昂着头,望着远处,不无留恋地说:“太晚了,咱们该回家了。”
一路上她要我隔她一段距离,不要紧紧尾随其后,若即若离地好象斗了嘴的小俩口。甜梦做完了,一切都过去了,只汸佛刚才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人世姻缘。
村里有狗吠声,丛林中的猫头鹰的尖叫象有人呻吟和哭泣,令一切刚下乡的城里人听了无不毛骨悚然。夜的宁静被彻底破坏,世界又从此骚动起来。
我在她门口停立,等着她进庭院。刚进门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来,猛地扑到我身上,把我的肩膀抱得很紧很紧,嘴里喃喃地说:“小杨,你回答我,我们究竟是今生还是来世能在一起?”
啊!上帝,你看,我已经主宰了她!
我想:只要我愿意,她一定属于我!
我对此坚信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