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一场意外的灾难降临到张云张星一家人的头上。
当时张云张星都还是初中生,张云念初二,张星念初一,而许大雷也不过才二十四岁,刚刚当了两年的警察,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那一天是星期天,阳光明媚。
张云父亲拿了一根小棍在院子东边的空地上画了四个圆圈,然后对他的两个儿子说:“就照我画的挖,千万不能偏,也别太浅了,怎么也得这么深。”父亲用手在自己的腿上比划了一下。张云张星哥俩会意,各自拿起铁锹照着父亲画好的印儿挖下去。
父亲早就答应要给他们哥俩埋副双杠,铁架子一个月前就已经焊好了,把杆也已经刨光了,就等着他哥俩把坑挖好。
父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要过张云的铁锹做了几下示范,嘴里说,要这样,啊!要这样,手臂要抡开,脚踩下去时要直,你看张星就比你干得像样。听见父亲在夸自己,张星干得更卖力了,小脸儿红扑扑的,手臂更像样地抡起来。
父亲把铁锹还给张云,拍拍身上的土说,你们要是把坑挖好了,下午我就能给你们把双杠埋上。接下来父亲又嘱咐了几句别的什么事情,然后就拎起镐头去了后院儿。看见父亲去了后院儿,一直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妹也蹦蹦跳跳地跟了过去。
父亲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学习绘画和雕刻,父亲写的毛笔字远近闻名,村里人家婚丧嫁娶时的礼账,过春节时贴的对联都是由父亲来写的。父亲还是这一带有名的玛瑙雕刻艺人。前些年,父亲买了一套雕刻玛瑙用的机器,自己开了一家小作坊,农闲时雕刻一些玛瑙挂件、玛瑙项链之类的工艺品去集市上出售。有时父亲也雕一些像样的大件东西,比如有龙凤图案的玛瑙玉盘,大小不等的观世音像,以及嫦娥、孙悟空一类的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不过这些东西轻易碰不到买主,而一旦碰到了就是一个大买主。张云父亲就曾卖过一个两万元的千手观音像,卖过一个四千八百块的玛瑙玉盘,还卖过一个一万元的嫦娥奔月,至于成百上千的东西也卖过不下二十个。这样几年下来,就攒下了不少的家底,他们家的日子过得快快活活、有声有色。特别是小妹长得又漂亮又可爱,父亲总愿意带着她出门向人炫耀,瞧我女儿多乖多漂亮。
一阵摩托车的突突声由远而近,张云、张星忍不住抬头向院门外望去,他们看见两辆挎斗摩托在院门前停了下来,几个高大粗壮的男人从摩托车上跳下来,直奔自己家而来。张云、张星认出走在最前面的是派出所的警察许大雷。许大雷也是从张云张星就读的平安中学毕业的,是平安中学有出息的学生之一,因为警校毕业后又分回到平安镇,所以就成了平安中学的老师们教育学生的活教材,你们看看许大雷,你们看看许大雷多有出息。加上那时许大雷几乎天天骑着警用摩托从学校门前经过,样子既威风又神气,以致那时学校里的许多同学都视许大雷为偶像,这里面自然也包括张云、张星。张云、张星那时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像许大雷一样当一个威风凛凛的警察。
许大雷走进院子,表情严肃地一指仍站在那里发愣的张云,“你过来!叫你呢!”张云怯怯地走过去,“您找谁?”张云的声音也是怯怯的,心里却说不出的喜悦,终于和自己崇拜的偶像面对面的那种喜悦。“你是张某某的儿子吧,张某某在家没有?”许大雷的面孔冷冷的,语气也硬硬的。
“我爸在后园子里。”张星嘴快,不等哥哥问明对方的来意,就已经抢先回答了许大雷的问话。许大雷向身后的几个人一摆手,很帅地甩了一下头,然后一马当先直奔后院儿。张云、张星愣了十几秒钟,也随后跟了过去,刚刚走到房山,就听到妹妹的哭叫声,接着他们就看见了被几个人摁倒在地的父亲,父亲在几双铁钳一样的大手下无力地挣扎着,“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人,你们一定是弄错了。”父亲喊着,但没人理会。
“爸!爸!放开我爸!”哥俩扑过去,想解救爸爸,可是还没等他们奔到跟前,早有几只大手挡过来,“闪开!闪开!”那些人粗暴地喊着。“儿子,别过来,快把你妹妹抱一边去。”父亲顾不得为自己辩解,冲张云嘶哑地喊着。
张云、张星还有小妹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人用手打他们爸爸的嘴巴,用穿着皮鞋的脚踢他们爸爸的头和肩,踹爸爸的腰和屁股,父亲的身体被踹得一颤一颤的,就像要被屠宰的动物。父亲的嘴里被呛进了黑色的泥土,父亲卟卟地吐着,却又被几个人把头摁进松软的土里。父亲的嘴巴和鼻子都陷进了土里,父亲没有闭息静气的本事,只好把土吸进嘴里,吸进气管,父亲沉闷地咳着,脸色青紫……
很快,父亲被几个人连拖带拽地弄到前院,“你们凭什么抓人,凭什么!”父亲喊着、暴跳着,头上青筋乱蹦,几乎要蹦出肉皮的包裹,回答他的却只是几个响亮的耳光和更肮脏的咒骂……左邻右舍听到吵声,纷纷赶过来看究竟,却谁也不敢言语,都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们都知道许大雷是警察,他们都知道警察是抓坏人的,不会胡来。
在围观的村民面前,许大雷很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他伸手在张云父亲的后脖梗上使劲压了一下,嘴里喊着:“趴下!趴下!”当着自己儿女和左邻右舍的面,张云父亲不好意思就这么乖乖趴下去,他怕他趴下去,就再也无法在自己的儿女面前站起来。见他不肯趴下,一个协勤员上去就抓住他的头发使劲向下拽,同时抬起膝盖撞向他的胸口。张云父亲的身体像虾一样弓起来,但他还是硬挺着不让自己趴下去,他怕被人笑话,他怕日后在左邻右舍面前抬不起头。他更不知道这伙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许大雷见张云父亲如此不听他的号令,肺都要气炸了,他抬腿向张云父亲的腿弯处踹去,张云父亲的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跪在了他的儿女和左邻右舍的面前,既而被扑上来的许大雷摁倒在地,张云父亲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额头顿时淌下血来。许大雷可不管这些,他用膝盖顶住张云父亲的后腰,然后麻利地掏出手铐将张云父亲的一只手铐住,又从肩膀上拽过去使劲向后拉,他要给张云父亲上背铐,是那种一上一下的背铐,张云父亲被抻得嗷嗷直叫,那场面,那情形,让人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抓猪时的样子,对!就是抓猪时的样子,此时,许大雷和三个协勤员就用抓猪的办法在三个孩子的面前对待他们的父亲。三个孩子看见父亲的身体在几个人的膝盖下无助地颤动,看见父亲愤怒的眼神在几双大手的缝隙间绝望地跳动。
接下来,听到消息从外面赶回的母亲因为骂了许大雷也被一并带走。
那一年,张云十四,张星十二,小妹六岁。
到了晚上,出去打听消息的姑父垂头丧气地赶了回来,说派出所的人不让见张云的爸妈,也不知道将要怎样处置他们。更不知道他们犯的究竟是什么罪。最后姑姑、姑父带走了小妹,把张云、张星哥俩留在了家里,让他们耐心地等,等派出所把他们的爸妈放出来。
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哥俩再也熬不住,于是骑了自行车直奔平安镇。
张家所住的村子是平安镇下辖的一个自然村,距平安镇约十公里左右。张云、张星就读的平安中学也在平安镇内,所以哥俩对平安镇内的格局并不陌生。
平安镇派出所在镇子的东南,与一片厂区相邻,虽说只是一栋三层小楼,但却是镇内除了镇政府大楼以外唯一的高层建筑,在周围低矮厂房的陪衬下显得是那么的威严和霸气。
张云、张星赶到派出所门前时,派出所院子里的灯还亮着,与街对面偶尔透出微弱灯光的民宅相比,这里简直就是灯火通明。可这令人炫目的灯火通明却让刚刚从黑暗中走来的哥俩望而却步。哥俩在派出所门前徘徊了几个来回,心像猫抓的一样难受,可就是没有胆量走进去。最后两人绕到楼后,瞅瞅前后没人,索性翻墙跳入派出所后院。
别看派出所前院灯火通明,后院却阴暗破败,那些不好摆在明面上的破车烂铁,有碍视觉的碎砖烂瓦,以及上一年枯死的没有及时清理的大棵大棵的蒿草全都毫无规则地堆放在那里。因为留下了太多的缝隙,以至成为老鼠的生息之地。张云他们走到跟前时,几只几乎成了精的大老鼠嗖嗖地蹿出来,差一点撞在他们的腿上。
两个人来到楼根儿底下,溜着墙根儿从东走到西,除了看见一间屋子里有几个穿警服的人和两个不穿警服的人在打扑克之外,再没有看见其他的人影。哥俩不死心,顺着建在楼外的已经废弃不用的楼梯一直上到三楼。三楼的一间屋子亮着灯,窗户上遮着窗帘,窗帘并不严实,边上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透过这条窄窄的缝隙,哥俩终于看到了他们的爸爸妈妈,他们正被铐在对面的窗框上,身体几乎完全悬起来,一个男人正背对着这道缝隙冲张云的父母拍着桌子,张云父母脸上的表情除了痛苦之外更多的是无辜和愤怒,他们的嘴在动着,表情理直气壮,显然是在为自己辩解。也许是他们的辩解激怒了对方,几乎是突然之间,就从哥俩看不见的角落里冲过几个人来,他们冲到张云父母跟前,不管头脸上去就是一顿拳脚,在这几个人当中,张云和张星几乎同时认出了许大雷,认出了他们的偶像。此时偶像已经变成了魔鬼,魔鬼正挥舞着手臂将拳头砸向他们的父母……
世界上恐怕没有比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遭人毒打、遭人污辱更为残酷,更为让人愤怒的事情了,现在,张云和张星就正在体验着这种残酷,正在经历着这种愤怒。他们没有喊叫,没有砸窗,但却握紧了拳头,这时在他们的眼里,派出所就是一个阴森的堡垒,许大雷就是一个可恶的魔鬼。他们要长大,他们是那么迫切地想要长大,想要变得力大无敌,战无不胜。但是现在他们只能忍!忍!忍!当愤怒被压抑到一定程度时,也就变成了仇恨,埋在心里的仇恨……
第二天,张云的父母还没有回来。却从外村传来了消息,说是邻村一户人家刚挖出来没几天的大块玛瑙玉石被人偷了。在这一带,挖玛瑙玉石是村民们的第一副业。这行当不用本钱,只要有把铁锹,有把子力气,再加上一定的运气就行。
农闲时,村民们三五成群地涌到后山,找个草木稀疏的地方就开始挖,先挖一个能转开身儿的大坑,挖到一人多深时再从底面的四个角往外扩,能扩多大扩多大,只要不塌方就行。曾有一对父子挖了三天三夜,把坑的三个角都挖遍了,一粒玛瑙都没有挖到,一生气剩下的那个角也不挖了,跳出坑走人了。另一个人走过来说你们不挖我可挖了,我要挖出来宝贝你们可别后悔。那对父子边走边说,挖吧,挖出来算你的。结果那个人就真的挖出来一块大的玛瑙,卖了三千多块。把那对父子肠子都悔青了。而邻村这户人家丢的这块玛瑙据说比那块还大,而且形状更怪,至于成色,没切割之前谁也不好说。因为张云的父亲曾去相看过这块玛瑙玉石,并一心想买下来,后来两人因为价格没有谈拢,双方弄得很不愉快。这回这块玛瑙丢了,人家自然就怀疑到张云的父亲。
张云父亲倒霉就倒霉在丢玛瑙的这家人和派出所所长沾亲带故,所长手下的警察自然把这事当成事办,即使挖地三尺也要把这块失窃的玛瑙玉石找出来。
下午两点多钟,村里的治保主任来告诉他们说他们的父母已经承认了偷玛瑙的事儿,让亲属去派出所交三千元罚款。张云的姑父揣了钱赶过去时,分局的一辆警车也正停在派出所的院子里。张云的姑父交完钱后才被告之,张云的父母已经被治安拘留两个月,理由是父亲偷盗,母亲妨碍公务。
父母被送去分局的第二天,派出所的警察才来家里核实证据。这时警察们才发现张家连个能载重的自行车都没有,一块几百斤重的玛瑙玉石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拿回来的,更要命的是他们翻遍了张云家所有的角落都没有找到那块玛瑙玉石,看来,张云父亲偷玛瑙玉石的证据明显不足。这时治保主任想起张云的姑姑家有一辆农用三轮,那可是最好的运赃销赃工具。这个假设的证据立即鼓舞了取证者的斗志。可是当他们来到张云的姑姑家时才发现那辆农用三轮早已废置多时,车上满是尘土,车轮陷进土里二寸多深。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这辆破车根本开不走。于是取证工作只能到此为止。虽然张云父亲偷玛瑙的证据明显不足,但他们并没有被放出来,因为他们还没有被拘够规定的时间……
十二年后……
中午姑姑给张云打来电话,让他无论如何下班以后要回家一趟。姑姑在电话里说,你爸的事你也该上上心了,这么整天疯疯癫癫的什么时候是个头,要是前几年我和你姑父还敢替你们拿拿主意,现在不同了,你们哥俩都长大了,你爸的事你们不点头谁敢做得了主,到底该怎么办还得你们自己拿主意……
原来这几天张云的爸爸晚上作得厉害,见人就想打,遇柴垛就想烧,而且已经把一个小孩儿给打了,还把邻居家的柴垛给点着了,好在那天风不大,又发现及时,才没有惹出大祸。因为危及了全村人的安全,就有人提议要把张云的爸爸用铁链锁起来,可说归说,谁也不敢真的动手,不光是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力,更是顾忌着张云的警察身份,顾忌着张星的脾气。末了,姑姑叹着气说:“你要是同意锁你爸,就别忘了买两条粗一点的锁链回来。”
姑姑的话让张云的心猛地抽紧,放下电话好久心还在一颤一颤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