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氏把炕铺好了,让大伙儿睡觉。
灯熄了,村里静了下来,院里静了下来,屋里静了下来。月亮挂在树梢上,树枝在风中摆动,树影在窗户上摇晃。贺金柱看着窗户上的树影,怎么也睡不着。他开始回忆报复惠美子的全过程,想着想着,心里就格外害怕起来。后来,他感觉很累,脚心里还有汗,再后来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传来重重的敲门声,声音大得像擂鼓,最先听到的是贺老拴。他穿上衣服下了炕,把灯点着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问谁呀?敲门的人说是我,六指儿!贺老拴走到当院又停下了:你这王八蛋,你害得我们家还不够呀?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贺六指在门外喊你快开门吧,我有急事儿。不得了啦,你家金柱惹祸啦!
贺老拴听到这儿,赶紧把打开了。一进院,贺六指就说赶紧让金柱离开七里冢,他和猛子把川野的闺女给弄死了。天一亮,日本人就要包围咱们村,让他快点儿跑,跑得越远越好。
贺老拴脑袋一下子大了:什么?金柱杀人了?
贺六指急得要命了哎呀,你去问问金柱就知道了,快让他跑吧。我得赶紧阿去了,如果太君发现我不在,那就糟了。
贺老拴说你的良心还没全喂丫狗,还知道来报个信儿?
贺六指说什么也别说咧,再怎么着,我也是七里冢人。这,这人命关天哪。得了,你快让金柱跑吧。说完,撒腿就跑了,跑了两步,回过头来又说,让他们跑得越远越好,听见没
贺老拴问到尾里,这会儿,一家人都醒了。贺老拴问贺金社你跟猛子真的杀人啦?
贺金柱说没杀人呀,我们只足为我姐去报仇……
贺老拴—下子蒙了我的小祖宗呀,你们闯大祸啦!
贺氏总得满屋乱转了这可怎么办哪?他爹,你快拿主意呀。贺老拴对贺金柱说:你快去猛子家,叫上他,一块儿跑,跑得越远越好。
贺金朴穿好衣服就要往外跑,贺氏拦忭他了让孩子往哪儿跑呀?给他带点儿盘缠,带上过冬的衣裳吧。
贺老拴着急地说:你别婆婆妈妈的啦,快让孩子跑吧。天一亮就没命啦。
贺金柱没顾上看爹娘一眼,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家门。
贺老拴跟着出了门,他不是送贺金柱,而是去魏厚墩家研究对策。他知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川野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一家的。他甚至预料到,金柱和猛子可能会给七里冢带来火顶之灾。
魏厚墩听了情况,心里有些慌张。钽想到自己毕竟是一村之长,七里冢八九百条性命都担在自己身上。他镇静了下来,对贺老拴说,现在要跑的不仅是金柱和猛子,村里的青壮年人都要跑。川野要请算的绝不是杀害惠美子的一两个凶手,而是七里冢全村的人。
贺老拴说那我这就去筛锣。
魏厚墩说绝对不能筛锣,七里冢离百草才一里多地,动静太大,会让山上的敌人发现。我们挨家挨户地去叫,快,越快越好!
贺老拴往天上看了看,月亮已经偏西,离天亮没儿个时辰了。他镇静了一下,敲开了贺秀才家的门。
村里一阵阵激烈的狗叫,夜深人静,听起来格外清脆。
贺金柱和魏猛子刚跑到村口,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金柱,站住!他们当时没敢停下来,等后边的人再喊的时候,他们听清了是村里的大財主贺大发,这才收住了脚步。
贺大发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们,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布包,塞到他们手里拿着,路上用。快,快跑吧,跑得远远儿的。
他们没敢看布包里是什么东西,也没来得及说句道谢的话,转过身去接着跑。
贺金柱和魏猛子跑到献州,大已大亮。他们身上的衣服都让汗水浸透了,找了个地方歇了歇,准备进城。他们知道,进了城也没什么投靠,更没地方落脚,只是瞎碰。因为,离家的时候,大人让他们跑得越远越好,但并没给他们指明方向。出了村,他们也没商量,头也不回地往献州方向跑。他们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心里都慌张得要命。跑了一路,头也不敢回,话也不敢说。像日本兵就在屁股后面追一样。
歇了、会儿,气基本喘匀了,身上的汗也渐渐收了,或者挥发了,他们觉得通身轻松了些。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拿出了贺大发送的布包,打开—,看,每个人两块现大洋。两个人的脸上同时放出光芒,喜形于色…这么值钱的东西,在七里冢,只有贺大发家趁。贺金枰给贺大发家看过菜园子,抓过偷菜的穷孩子和弱寡妇。贺大发很喜欢贺金柱,常上他往家里拿些菜,有好吃好喝的,也善于周济他。魏猛子对贺大发一直怀有阶级仇恨,认为他们家的暴富是靠剥削穷人来的,每次走到贺大发的大宅前,他都要愤愤地吐口唾沫。现在同样得了贺大发的周济,他认为足沾了贺金柱的光。尽管是这样,他还是把两块现大洋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口袋。
他们站起来开始往城里走,当走到城。不远,却见门站着儿个端着枪上着刺刀的日本兵,对进城和出城的人一个—个地盘杏,并要良民一看这阵势,他们不敢往前走了,被盘奔出来等于投罗网。他们感到不仅不能进城,而凡这里也不能久留,说不定城里戒严就与他们闯下的祸有关。两人合计了一下,决定奔沧州,沧州有火车站,可以扒七火车往南或者往北。
献州离沧州有多里地,他们谁也没去过,只知道大概方叫足往东。管它呢,走吧,走到哪儿算哪儿,反正现在不敢回家了。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他们一路走,一路打听,基本上没走多少冤枉路。走到——个叫大楮村的地方,已经是晌午了。他们觉得有些累,更軍要的足有些饿,几乎走不动了。十五六岁的半大小伙?,正是装饭量的年纪,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不饿娃不可能的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要饭吃。别看打小受穷,两人谁也没要过饭,这嘴是不好张的,但逼到这份上,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何况这次出门在外,不知去向,恐怕要做好长期要饭的思想准备。
魏猛子对贺金柱说昍们分头去要,要饱了,在村口集合。
贺金柱问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魏猛子说:你见哪儿有要饭一块儿进一个门儿的?谁家有那么多东丙给你吃?
贺金柱想想也是,就和魏猛子分手了。
兵荒马乱的,饭不好要。这两年闹爭灾地坦义歉收,谁家里也不富余。他们挨门挨户爷爷奶奶,大伯大娘地叫着,但还是空着手出来,出来应酬他们的主人大部分都说:家里好几天没揭锅了,另赶个门儿去吧要不着饭,又饿又急,贺金柱看到街上有卖烧饼的,摸了摸口袋里的现大洋,又放了进去。他认为这钱现在不能花,应该留到更困难的时候用。街上干他们这一打的很多。与他俩相比那些人胳膊上多挎个篮子,手里多根棍子,身上比他们更脏一些。
转了半个村子,贺金柱只要着一坱窝头,他三口两口就塞进嘴里了—点儿也没解饿。后来是一位同行接济了他,那位同行是位老大娘,见他可怜,就把自己篮子里要来的东西给他吃了。他一点儿也没客气。
吃饱肚子之后,贺金柱正要去找魏猛子,迎面碰上一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同行—见面就搂住了他的脖子,看样子是吃饱了,非要唱歌给他听。
一根棍,两个碗,要饭得有二皮脸。
出门难,出门难,出门的苦处说不完。
白天上街去讨要,晚上睡觉住破庙。
要饭的人前小三辈儿,叫人家打骂不吭气儿。
遇到善人赏一碗,遇到恶人往外撵。
要是在家吃糠咽菜能蝴口,谁愿意拉着棍子满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