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上的曹操,非常复杂只是其一,非常统一,统一在多疑与不疑,爱才与智慧优越感的矛盾之中。历史上的曹操,就没有艺术上的心理这么有机。当然,这可能只是曹操心理的“常态”的一条主线,围绕着这条主线的曹操还有多侧面的心理“变态”。其丰富多彩就令人眼花缭乱了。往往是,他刚做了一件非常慷慨激昂光明磊落的事,马上做了一件阴险毒辣的事;他刚做了一件雍容大度的事,不久就做了一件心胸狭隘的事;他做了一件非常叫人肃然起敬的事,马上又做了一件让人“恨得人牙咬得痒痒的”的事。他有时是和蔼可亲的,有时是极其可怕的凶残。他是一个野蛮的家伙,但他讲仁政的时候,也不完全是假的。当他做出爱民的样子时候,他是非常认真的,当他残忍起来,是非常野蛮的。有一次他父亲要到他那儿去,半路上被一个县的强盗杀掉了,曹操就打过去,要把这个县的人,不管是谁,统统杀光他有的时候又非常“爱民”,爱民到什么程度啊?他颁布纪律,说军马不能踩老百姓的麦子,踩了麦子要怎么办?要杀头。结果呢,他自己的马不知道得了什么神经,跑到麦田里去了,他居然跑到“纪委书记”那儿去说,请以军法从事谁敢杀他啊?骗鬼的事,亏他做得出。
曹操的个性固然有着规律性逻辑,但是,也有许多不一定合乎逻辑的东西,具有某种令人捉摸不定的随意性,他有时是和蔼可亲的大人物,有时又是恐怖的(吉平骂他,先打昏后令割其舌),有时又是公然不讲信义的(杀弱者,如刘琮投降时,答应永守荆州,结果让他到青州为吏,路上又差人把他母子杀了),台时是宽容的,不杀起草骂他祖宗三代的陈琳,有时义是心胸狭隘的(杀杨修),有时是可笑的(长坂坡被张飞大喊大叫吓得退兵),然而有时又是可怜的(明明权倾天下,把皇帝当成傀儡,当成招牌,当成玩具,但是,他就不称帝,很怕在历史上留下篡位的骂名,想学周朝的文王,作为臣子,不担造反夺权的骂名,让他的儿子周武王去消灭暴虐的皇帝。等到他儿子把傀儡皇帝扫地出门了,他就是文王,他儿子就是武王,却不料曹操死了以后,他儿子曹丕却尊他为魏武帝,自己当魏文帝。曹操真是白操心),有时甚至是可敬的(放了关公、成全了陈宫,养其父母)、可叹的(华容道上的大笑以为自己的才气胜过诸葛亮,就忘记了大败),有时简直是可杀的(借一管粮的小官的头来保守军事秘密)。在汉语中,以“可”为首的双音词组,是很丰富的,除了上面已经提到的以外,还有可悲、可鄙、可怖、可贵、可欺、可气、可惜、可喜、可憎、可疑,可歌可泣,可杀可剐等等,把这些都加起来,都不能穷尽曹操性格的全部丰富复杂内涵。不是一个“可爱的”所能概括周全的,而《三国演义》的曹操形象的伟大,就伟大在这里。
四、中国传奇的权欲和西方传奇的性欲
《三国演义》在中国小说史上在权力欲的人性刻㈣上达到了当时辉煌的顶点而在孙权、刘备,诸葛亮、司马懿身上,权力欲对人的歪曲方面,没有一个能像曹操这样,达到这样丰富和复杂,达到这样高度的艺术完整性、当然,稍后的《水浒传》中的宋江,可能有可比之处、这个人物也是很复杂的,作为一个县级基层官员,他一直支持、包庇朋友上梁山,可是他自己就是不上梁山后来受了连累,甚至被绑上杀场,差一点丢了脑袋,幸亏被众好汉救了出来,再退缩没有任何理由,加上当时的形势大好,对他的个人崇拜的声势更大,“三山聚义打青州,众虎同心归水泊”一路上浩浩荡荡,可谓是义无反顾了。可是走到半路上,他又开溜了。他的动摇性和他策略上的远见性,他的仗义疏财的理想光辉和他的反复用送钱解决一切问题的狭隘性,形成多元的矛盾,有时,简直是不可思议如,他一方面不亲女色,另一方面,他又包二奶,(听众大笑)可是,在权力欲的深度上,特别是,在传奇性和平民性的多元交织上,远远不如曹操。要知道,《三国演义》是中国第一部长篇小说,产二牛于元末明初,最迟是15世纪左右,居然达到这样高的艺术水准,实在是令人惊叹,就是拿到世界文学史上去看,《三国演义》在莎士比亚以前,莎士比亚的创作高潮在1600年前后,叫16、17世纪之交。在莎士比亚差不多同时,两方的小说最有名的是《十日谈》,全部是短篇,人物的精神线索很单纯,只有一条线索,就是男女之爱与《三国演义》差不多同时,欧洲文学史上,只有骑士小说,虽然也有长篇,而且风行一时,但是,却没有经典不外是重复着一条主要线索,就是情爱,为女人献身才高贵这些小说,写的是很公式化、概念化的,塞万提斯在《堂吉河德》这样批评过它的“千篇一律”,“荒诞不经”,“胡说八道”:
我实在觉得所谓骑士小说对国家是有害的。因为千篇一律,没多大出入。都荒诞不经,只供消遣,对身心没有好处,和那种既有趣又有益的故事大不相同。尽管这种书的宗旨是解闷消闲,可是连篇的胡说八道,我不懂能有什么趣味。人要从实际或想象的事物上看到或体味到完美、和谐,才会心赏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