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姜耕玉教授,是他把我介绍给东南大学的人文素质教育中心。匆匆忙忙路过南京,第一次上台连讲稿都没有,凭着记忆讲了一些中国古典小说和诗歌的艺术奥秘。出乎意料的是,受到欢迎,从那以后,每年都受到邀请。连续不断的厚爱,让我深感荣幸。东南大学早在五四时期就是名符其实的东南学术重镇,能在这样的学府作讲座自然有一种成就感。在这里受到欢迎,更是一种赏心乐事。当然,年届七十,年年往返,不辞劳顿,也是为陆挺先生的盛情所感。这个青年人显然对自己的工作,有着极其严肃的责任感,他对讲座的选择是严格的,对各路学者口头表达效果的品评,很少世故的奉承,相反,常常是直率中带着几分天真,有时令人不禁会心而笑。当他在会上宣布,明年请我开一门选修课程时,学生的掌声,令我想起台湾诗人的诗句:掌声如群鸽飞起。他在邮件里的一句话,我一直感到很受用:“直到最近,我才明确,那就是和我们有如此渊源的专家恐怕就只有你一个。”
连续六年的讲座,可谓与时俱进,最早在浦口教室里,后来到本部吴健雄纪念馆报告厅,如今又在九龙湖新校区人文讲堂。我不但见证了东南大学的跨越式的发展,同时也见证了人文素质教育从规模到内涵的日新月异。讲座已经从最初的默默无闻,变成了后来的著名品牌。不管是瓢泼大雨,还是寒风凛烈,校内校外的爱好者,总是济济一堂。
到高等学府讲学,在我并不是稀罕的经历,但是,东南大学对我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吸引力,冥冥之中还是一种亲和力,那里的学生,那里的听众(包括从外部闻风而至的)素质之高,本来就令人惊叹,这几年更是蒸蒸日上,我在台上的发挥,越来越得心应手,有时竟有一种淋漓尽致的感觉。我要承认,我的讲话语速比较快,加上有时涉及某些前卫理论,一般水平的听众要跟上我的思路,达到和我心领神会的境界是不容易的。但是,东南大学的学子,反应之快,有时近乎禅宗顿悟的程度。每有隐含的机锋,意在言外的幽默,他们莫不心有灵犀,瞬时在我留下的逻辑空白中和我会合,时而会心而笑,时而满堂开怀。当我的笑和他们的笑融在一起,我体验到在其他大学作讲座很难享受到的幸福。
最使我感动的是,讲座六年,所讲的一切,大都忘却了,只剩下电脑里简朴的提纲。绝对使我又惊又喜的是,东南大学人文素质教育中心居然把录音全部整理成文。将近三十万字的篇幅,要耗费多少精力和心血啊。当我完成了这部演讲录的文字工作的时候,不能不从心底对那些年青人表示感谢。我希望本书的读者不要忽略他们的名字:
胡秀娟、游奇伟、王梦、商增涛、阎孟华、李国元、尤萌、赵丹、李福建。在他们之中,尤其是李福建,他还把文字作了初步的梳理,这就减轻了我许多负担。当然,我还对我的朋友毛翰教授表示特别的感谢,是他替我作了最后的校订,纠正了一些文字上的疏漏。
我衷心地告白,没有他们的辛劳,这本书根本就不会存在。
二
把这本演讲录音修改、补充成一个可以印行的稿子,其艰巨性出乎我的想象。记录稿里,逻辑中断,语法欠妥,修辞不当的地方可以说比比皆是。有时,情况严重到令人害羞的程度。真是有点不敢相信,这居然是自己的讲话记录。连续六年的演讲现场,自己感觉一直是挺美的啊,反应活跃,掌声、笑声不断啊,东南大学素质教育方面的负责人士陆挺先生也屡屡告诉我“效果奇佳”。
等我把这个原始而粗糙的录音稿整理完毕,才明白过来,口头演讲和学术论文不同,学术论文是严密的、精确的,但是,如果把它拿到会场上去抑扬顿挫地念一通,其结果肯定是砸锅,原因就是学术论文是研究的结果,没有现场感,没有交流感,它只是单向地宣示自己的思想的成果。而演讲却不是单方面的传达自己的思想,而是和听众交流。讲者和听者的关系,不是主动和被动的关系,而是在平等交流,共创的关系。不管后来记录的文字多么粗糙,只要有现场的交流互动,有共同创造的氛围,效果就非同小可。现场交流,不仅仅是有声的语言,而且包括无声的姿态、表情等等全方位的身体语言,甚至潜在的心灵暗示都会有助于强化心领神会的氛围。宣读论文是严正结论的告知,语言是现成的,而演讲则要展示过程,思考的过程,选择词语的过程,观念和表达猝然遇合的过程。过程就不是现成的,你在台上,要尽可能把初始观念、朦胧的语意,定位的犹豫和豁然开朗的喜悦和听众共享。现成观念宣示是单向静态的,而生成过程则是双向动态的,有时听众笑起来,并不完全是欣赏你的才智,而且也是意识到你的灵感,正是他们的反应所激发,你不过是迅速抓住了那电光火石瞬间,让语言及时投胎而已。
正是因为这样,在记录稿中,一些逻辑的断裂和语言的空白,在现场似乎并不存在。回忆起来,这些空白大都由一些心领神会、无声的姿态和眼神等非语言的成分填充到饱和的程度。西方有一种说法,在现场交流中,有声语言的作用仅仅占到百分之六十左右,其余都是无声的、可视而不可听的信号在起作用。如果这一点没有错,那么世上就没有绝对忠实的记录稿,损失四成以上的信息是正常现象。即使有了录像,可视形象得以保存,效果仍然不能和身临其境相比。这是因为,交流现场那种共创的氛围,那种双方心有灵犀的精彩是超越视觉和听觉的。正是因为这样,任何电视教学,都不能代替现场课堂教学。
这样,我就不由自主地被推向一个理论性的思考,那就是演讲作为一种文体的特点。
演讲,在社会生活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但其特殊规律的研究却长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我们的领导、教师、经理可能多达几千万以上,在他们工作、生活中,演讲(作报告)中,可能是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是,在我们的集会上,在我们的课堂上,把演讲与写文章混为一谈的习惯势力从来没有受到挑战,哪怕是一个很小的会议,念讲稿,眼睛不看听众,几乎成了天经地义的常规。从理论上来说,这就混淆了为文与演讲的最基本的界限。在西方,演讲从古希腊罗马时起就是一门专门的学问,由于造纸技术落后于中国,演讲曾经是一门显学,就是在当代美国,在中学和大学课程中也占有重要地位。中国由于造纸技术的早期发展,把先秦诸子的口头游说忽略了几千年,造成了如今念讲稿的风行神州大地。对于演讲、讲座、讲课规律的轻视,造成了普遍的盲目无知。似乎演讲、讲座就是书面研究成果的传达。语音是唯一的媒介。其实,这是很片面的。早在古代希腊,人家就指出了,演讲的耸动听众的资源有三个方面,一是,诉诸人格的说服手段(ethos);二是,诉诸情感的说服手段(pathos);三是,诉诸道理的说服手段(logos)。我们流行的念讲稿,却是把人家的三轮子的车子变成了独轮车。只要有起码的实践经验,都不难体悟到光凭诉诸道理的logos在台上是如何的尴尬,只有,把讲稿放在一边,把诉诸人格的ethos和诉诸情感的pathos调动起来,才有希望形成比较热烈的交流。
念讲稿,就是见稿不见人。演讲的道理,是人的道理,最动人的论断、用语,都和人格密切相关。演讲的人格,就是现场的不断变动着的语词、表情、姿态、躯体动作等。拿着稿子念,就把眼睛挡住了。而眼睛,是灵魂的窗子,恰恰就是最主要的交流渠道。美国卡耐基演讲术,甚至要求,演说都要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你看到了他,你的眼睛在和他作无声的交流。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其间隐含的道理很值得深思。
正是因为这样,修改记录稿的任务,其实不仅仅在文字上的补充和订正,而是交流的、共创的氛围的恢复。
作为一种交流文体,演讲语言和学术语言有着巨大差异。当时我这样讲到曹操:
《三国演义》,虚构了曹操(被陈宫逮捕以后)在死亡面前面,大义凛然,英勇无畏,视死如归。他慷慨激昂地宣言:姓曹的世食汉禄——祖祖辈辈都吃汉朝的俸禄,拿汉朝的薪水,现在国家如此危难,不想报国,与禽兽何异啊?也就是,不这样做,就不是人了。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你们这帮小麻雀哪里知道我天鹅的志向啊!今事不成,乃天意也——今天我行刺董卓不成,是老天不帮忙,我有死而已!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形容英雄的话语来说,就是在死亡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啊。这时候的曹操就是这样一个英雄,“老子今天就死在这儿了,完蛋就完蛋!”(笑声)没有想到,他这一副不要命的姿态,反而把人家给感动了。感动到什么程度?这也是虚构的,说:“我这官也不当了,身家性命,仕途前程,都不要了,咱哥们就一起远走高飞吧!”从文学手法来说,这叫作侧面描写,或者用传统的说法叫作烘云托月,也就是写曹操,却用他在陈宫心理上的效果来表现。把曹操大大地美化了一番。
讲的是一千多年以前的政治斗争,如果完全倚赖古代语言,则可能导致现场听众毫无感觉。相反“拿汉朝的薪水”,“就不是人了”,“老天不帮忙”,“面不改色心不跳”,“老子今天就死在这儿了,完蛋就完蛋!”“一副不要命的姿态”,“咱哥们一起远走高飞吧”,等等,这样的语言显然不是学术语言,甚至不是书面语言,而是当代日常口语。挑选这样的语言来表现古代的事情,是因为,原本的书面语言比较文雅,难以激发现场听众的反应,而当代口语则不然,它与当代生活和心理体验有直接的联系,因而,比较鲜明,比较明快,听众的经验和记忆比较容易迅速被激发。“面不改色心不跳”,“完蛋就完蛋”,“老子今天就死在这儿了”,“哥们儿”,绝对是曹操当年的人士绝对讲不出来的。这里,最主要的不是回到古代,而是带着当代的话语经验进入古代历史语境。工作就分成两步,第一,先要迅速唤醒当代的感觉。第二,形成某种对于古代观念趣味性描述,在这里,不可忽略的是,语言中带着反讽的意味。再举一个例子:
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这就是恶棍逻辑。我已经无耻了,不要脸了,我不承认我是人了,你把我当坏人,把我当禽兽好了,当狗好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用某些流行的话语来说,就是,我是流氓我怕谁!(听众大笑、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