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这时最实际的办法就是回去,因为时间很紧迫,政府的布告上限定的时间是巳午未三时,也就是早上十点到下午两点,还要大伙儿一起过冈。可当时是申时已过,快到酉时,也就是下午五六点钟了。真有老虎,三十六着,走为上策。这样比较实用,明显的好处是,生命不至于有危险,但武松觉得,有一条坏处,“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须”就是一定,一定给人家笑话。怕被人家嘲笑:“我说嘛,你看这家伙,刚才是个小气鬼,舍不得几个住宿费,现在变成了胆小鬼、怕死鬼,溜回来了不是!”武松受不了被人家瞧不起,被人家看成“不是好汉”,就做了一个决策:继续前进。这样,武松就犯了第二个错误,把好汉的面子看得比生命的安全还重要,这就是上海人讲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笑声)
走了一段,哎!没有老虎,又乐观起来了,哪有什么老虎不老虎的,人就是会自己吓唬自己罢了。加上酒劲又冲上来了,看见一块光溜溜的青石板,不妨小睡片刻。(笑声)你看这个武松啊,又犯错误了,这是第三个,没有看见老虎,并不说明就真的没有老虎啊。后来证明,这个错误,说得轻一点,就是麻痹大意,没有看见的、没有感知的,并不等于不存在啊!说得重一点,就是唯心主义呀!(笑声)
还没有来得及睡下,刮过一阵狂风,一只吊睛白额大老虎出现在眼前。这时,武松怎么感觉呢:大叫一声“啊呀”!原来在酒店里宣称不怕什么“鸟大虫”的武松这么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原来,他也害怕了。怕得还不轻哪,都出了冷汗。(鼓掌)武松此时几乎面临绝境,只剩下和老虎拼命一条路。人和老虎搏斗,有什么优势呢?没有。牙齿不如老虎利嘛,指甲没有老虎的爪子尖嘛,连脸上的皮都不如老虎的厚!(大笑声)但是,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人有一点比动物厉害,就是能制造工具。武松有什么工具?一条哨棒。这是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这一段的时候反复提醒,一共提了17次。可见其极端重要。工具的功能是什么?是手的延长。我打得到你,你够不着我。照理说,这是武松唯一可以克敌制胜的工具、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反击战应该怎么打?首先要“慎重初战”。这不是我的发明,是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和战略问题》中讲的。当然武松不可能精通这么高深的军事思想,至少他不应该“仓促应战”。但是,武松却用尽吃奶的力气举起哨棒,猛打下去,只听“咔嚓”一声,老虎没打着,却把松树枝打断了。松树枝断了,问题不大,只要哨棒在手,还可以继续打它个痛快。但是武松用力过猛,把哨棒给打断了。工具失去了长度,就没有手的延长的优越性了。这说明,武松在心理上是如何的紧张,如果要算错误,这是第几个?(听众笑答:第四个了)这个错误在心理上,可以定性为“惊惶失措”。这和他在酒店里,一再说“怕什么鸟”!和在山神庙里大大咧咧的武松相比,可以说是另外一个人了。
这下子,武松没有什么本钱了,横下一条心,老子今天就死在这儿了。就用了前面被思想家夏曾佑先生怀疑的那种不科学的办法,把老虎给收拾了。这完全是偶然的,是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所说的“超常发挥”。(大笑声)《水浒传》上说,武松怎么把老虎打死的?花了多少时间?可以从《水浒传》所说“五七十拳”推算。现代中国人思想比当时精确,一般说五六十拳,或者是六七十拳。就算中间数,六十拳吧。每拳这么高地砸下去(作挥拳状,笑声),大约是1秒钟,一共是60秒,1分钟。但是收回来也是要花时间的,就算同样花1秒钟吧,60秒再加60秒,就是120秒,两分钟。两分钟,就把一只活生生的老虎搞完蛋了!(大笑声)这点时间,我看连打狗都不够。(鼓掌声)打猫怎么样?可能也不太充分。(笑声)但是,老虎被打得七窍流血了,头盖骨破裂了,武松去提老虎时,是在“血泊里”,那就说,砸得稀巴烂了。老虎骨头的质量怎么这么差呀!要知道它的骨头和你拳头里成分是一样的呀!基本上都是碳酸钙啊!(大笑声)而武松拳头不但骨头没有发生断裂,而且连皮肤,不管是表皮、真皮,都没有任何破损。可能是那头吊睛白额大虎,是缺钙,患骨质疏松症吧!(大笑声)这个,现在是没有办法考证了。但不管怎么说,两分钟打死一只老虎这太夸张了。
这是可以谅解的。因为,艺术家反正是要让武松把老虎打死的。要让他超越常规嘛!表现出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超越常规的心态嘛!我们可以设想,为了可信度,那就把拳头的数额,扩大10倍,算他600拳,20分钟,再考虑到起初的拳头,挥得比较快,比较利索,后来的拳头,力量差一点,慢一点,还有老虎快死的时候,武松还可能要喘喘气,把这一切可能性都算进去,再加10分钟。充其量也就不超过半个小时。就是凭着这半小时,武松就成为民除害的英雄,成就了伟大的历史的功勋,半个小时的老本就使得他千古扬名。这就难怪金圣叹在评点这一回时说,武松是“神人”,至少在胆略和勇气上是如此。但是,有了老本以后,这时“神人”武松变得实际了,他想,这老虎浑身是宝——主要是,那时又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笑声)——把它拖下山卖出一点银子来,我想,至少可以作老哥武大郎的见面礼。《水浒传》这样写道:
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还拖得动?原来使尽了力气,手脚都苏软了。
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居然拖不动。倒是自己感到“苏软了”这不是怪事吗?这一笔很精彩。这是对英雄,也是对人的一种发现呀!这个“神人”,超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这时,施耐庵写武松“在青石上坐了半歇”。是不是休息一下,再拖呢?可能是吧,但是,武松一边休息一边“寻思”:“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理会。”施耐庵对武松的心理又有了发现:还是趁早溜吧,如果再来一只老虎,可就危险了。他就一步步“挨下冈子去”了。注意这个“挨”,连走路都勉强了。哪知山脚下突然冒冉两只老虎。这时,我们神勇英雄的心理状态怎么样呢?《水浒传》写得明明白白,武松的想法有点煞风景:
阿呀,我今番罢了。
用今天的话说,也就是这下子“完蛋了”!(大笑声)一向自以为是不同于寻常人,夸过海口“就有大虫,我也不怕”的武松,在读者心目中的英雄武松,竟然再看见老虎,还没有搏斗就认输了,悲观到绝望了。
从这个过程中,读者当然关注武松打虎的过程的奇妙,但是,那个奇妙的过程却有点经不起推敲。除了前面已经说的以外,经不起推敲的还有,老虎向人进攻,只有三招,一招是,“一扑”,就是猛地向你扑过来。扑不着,就用屁股“一掀”。扑不着,就用尾巴“一剪”,也就是一扫。这有什么根据?老虎又没有进过少林寺,哪来这么规范的武术化的三个招数?(大笑)而且用过了这三个招数,就没有招了。把老虎写得这么死心眼,这么教条主义,(大笑)无非是方便武松取胜。读者如果要抬杠的话,小说就念不下去了。
4.李逵杀四虎为什么不及武松打一虎?
如果真要讲究杀死老虎的可信性的话,武松打虎远远不如李逵杀虎,李逵一下了杀了四只老虎,战果比武松辉煌得多了,可是在读者记忆中留下的印象很淡,许多读者都把它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李逵上得梁山,想到母亲在家乡受苦,就向宋江请了假,下山去搬母亲上梁山来享福,又碰到官府通缉他,只好背上母亲赶路。母亲口渴,李逵把她安顿在山岭上,自己盘过两三处山脚,到一座庙里拿了个石头香炉到山下溪里弄了一点水。回来却发现母亲不见了,只找到草地上一团血迹。等到寻到一个大洞口,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舐着一条人腿,李逵才意识到自己的母亲被老虎吃了。这时李逵,“赤黄须早竖起来。将手中朴刀挺起,来搠那两个小虎。”描写的重点是杀虎的特点各有不同,第一只是在进攻中被搠死的,第二只在逃走中被搠死的。那第三只,又不一样:李逵却钻入那大虫洞中,伏在里面,等到那母大虫张牙舞爪望窝里来,把后半截身躯坐到洞时去。李逵“放下朴刀,跨边掣出腰刀”:
把刀朝母大虫尾底下,尽平生力气,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虫粪门、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里去了……李逵拿了朴刀,就洞里赶将出来。那老虎负疼,直抢下山石岩下去了。
杀这第三只的情节,是很精彩的,李逵用力如此,把刀插到肛门里,居然连刀靶也给它带走了。李逵恰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这时,又来了一只猛虎。这次的猛虎不像前三只那样。而是和武松打的那只一样采取一扑的攻势:
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虫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颔下,那大虫不曾再掀再剪,一者护那疼痛,二者伤着他那气管。那大虫退不够五七步,只听得响一声,如倒半壁山,登时间死在岩下。
李逵杀虎的可信性比较大,没有可疑之处,因为和武松不同,李逵用的是刀,自然比用拳头捶要容易得多。施耐庵很有心计地让李逵带了两把刀,一把朴刀,一把腰刀、腰刀,不难想象、朴刀,是个什么样子?辞书上说,是一种旧式武器,刀身窄长、刀柄比较短,有时双手使用、施耐庵是江淮一带人氏,在他家乡一带至今口语中还有“朴刀”这个词语,就是普通的菜刀,厨房里用的,刀柄也是很短的,和我们常见的一样,刀身并不长。施耐庵为什么要让李逵带两把刀?原因很显然,一把插进了老虎的屁股,让老虎带跑了:又来了一只老虎,如果只有这一把,就要像武松那样用拳头捶,那就和武松打虎差不多了一施耐庵显然是要避免这个重复,很有匠心地让他们杀虎的特点各不相同。李逵用刀割了老虎的脖子,老虎倒下来,“如倒半壁山”。
金圣叹极口称赞李逵和武松打虎写得完全不一样。金圣叹在评这一回时说:“二十二回写武松打虎一篇,真所谓极盛难继之事也。忽然于李逵取娘文中,又写出一夜连杀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换色,若要李逵学武松一毫,李逵不能;若要武松学李逵一毫,武松亦不敢。各自兴奇作怪,出妙入神;笔墨之能,于斯竭矣。”金圣叹的确看出了作者的用心在于与写武松打虎求异,但是,他的称赞未免过分了一些。因为,在读者感觉中,李逵杀四虎绝对不如武松打一虎那样有动人的效果。为什么呢?虽然李逵杀虎比武松打虎更有可信度,但是,读者和作者要有默契,就是通过假定的想象,用超出常规的办法,体验英雄非常规的内心,关键是在杀虎的过程中,人物内心有什么超出常规的变动李逵一连杀四虎,他的内心只有杀母之仇。这种仇恨到了什么程度呢?李逵看到母亲的血迹,“一身肉发抖”,看到两只小老虎在舐着人的一条腿,“李逵把不住抖”。等到弄清就是这只老虎吃了自己母亲以后,李逵“心头火起,便不抖”,金圣叹在评点中说:“看李逵许多‘抖’字,妙绝。俗本失。”所谓“俗本”,就是金圣叹删改以前的本子,也就是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全传》,“失”,就是没有的。而他删改、评点的这个本子,七十一回的本子,经过他重新包装过,在文字上加工过的,才有。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全传》现在还存在,的确是没有“一身肉发抖”,“李逵把不住抖”,“心头火起,便不抖”。事情明摆着,三个“抖”法,都是金圣叹加上去的。这是他耍的花招。无疑是在自我表扬。但是那个时代传媒并不发达,没有报纸,也没有电视,就是有人发现了,也不会炒成一个文化事件的。(笑声)
问题是金圣叹为什么要加?就是因为原来的本子,功夫全花在不让它重复武松面前的老虎那一扑、一掀、一剪上,而李逵内心的感受是否超越常规,却大大忽略了。原来的本子,写到李逵看到地上母亲的血迹时,不是“一身肉发抖”而是“心里越疑惑”,看到两只小虎在舐一条人腿,他居然还是没有感觉,倒是让叙述者冒出来了一段“正是”:
假黑旋风真捣鬼,生时欺心死烧腿。
谁知娘腿亦遭伤,饿虎饿人皆为嘴。
这就完全背离了李逵的内心痛苦加仇恨的感受。要知道李逵是个孝子呀!他回来就是为了把母亲接到梁山上去“快活”的。母亲被糟蹋得这么惨,“假黑旋风真捣鬼”,老虎吃他母亲,和“假黑旋风”一点关系都没有。“饿虎饿人皆为嘴”,这是旁观者的感受,近乎说风凉话,这完全是败笔。金圣叹把这煞风景的、不三不四的四句韵语删去了,谨慎地加了三个“抖”,应该说,是很艺术的。第一个,是意识到是自己母亲的鲜血,不由得发抖。第二个是看到母亲的一条腿,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第三个是,仇家相对,分外眼红,尽情砍杀,忘记了发抖。金圣叹加得是很有才气的。但是,并没有从根本改变艺术上的缺陷,李逵在发抖了以后,杀虎过程那么长,内心居然就没有什么变动了。最为奇怪的是,他本是为母亲杀虎的,杀完了四只老虎。他这个孝子应该想起母亲了吧,对死去的母亲有什么感觉?不管是原本还是金圣叹的本子都是:
那李逵一时间杀了子母四虎,还又到虎窝边将着刀复看了一遍,只恐还有大虫,已无踪迹。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