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是非常大的义士,我们说义士就是为了朋友或者为了受难的人,拔刀相助,以命相抵都无所谓的人。武松打虎,武松杀嫂我们都后面再讲。先讲拔刀相助,该出手时就出手。他怎么出手?帮的是什么人呢?武松去劳改,这是很卑贱,很痛苦的,还好当时有一个人对他比较尊重,就是劳改场场长的儿子,叫施恩,非常讨好他。武松感恩,就问他有什么事要求我,你好好跟我讲,施恩就讲了。这一段我念一下:
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拼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
每天都有“闲钱”,这些钱哪里来?赌坊,典当,妓女,按我的理解,就是保护费吧,“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这就不简单了,当时一两银子相当于现在上百块钱人民币啊,好几万啊!不得了啊!施恩其实就是个地痞嘛!恶霸嘛!但是好景不长,来了一个张团练,他带来了自己的亲信,叫蒋门神,把施恩打伤了,赶跑了。施恩见武松的时候手上还吊了绷带,保护费被蒋门神收去了,施恩心里就不舒服,他为什么要对武松那么看得起呢?就是觉得武松是条汉子,有义,看不惯弱者被人欺负,施恩勾引他,和他结拜为兄弟,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死,这样一来,武松就义无反顾了。武松说这人敢欺负我义弟,就是欺负我。这天喝醉了,施恩说喝醉了不能打架,第二天武松说要去打了,施恩说不能去啊,喝醉了,怎么打得过呢?武松说喝醉了才能打,谁也挡不住他,他就去了。过一个酒店喝三碗,施恩一算十几家酒店要喝三十几碗啊,武松说没关系,我就是喝了才有本事。于是施恩就派人跟着他,看他喝了三十几碗之后到了快活林,一看蒋门神正好坐在那个地方,旁边还有一个小女人,武松就买酒,先喝说不好,后来换了一种还说不行。那蒋门神的小老婆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武松说你再啰嗦,七八个酒保都过来打武松,都被武松打倒了。小女人,被武松扔进了酒缸。然后武松和蒋门神打了起来,蒋门神哪里是他的对手?武松本来就武艺高强,喝了酒武艺就更高强了。蒋门神被打得落花流水,磕头如捣蒜,于是武松就完成了一大义举。为了自己的义兄弟,打败了恶霸。而且武松宣布,要“打天下不明道理的人”,他如果路见不平,就要真正地拔刀相助。我们来分析一下,施恩和蒋门神有什么区别呢?没有区别,都是收保护费的恶霸嘛!蒋门神收保护费,是“不明道理”,但扶持施恩收保护费,就是明道理吗?本质是一样的,这就是《水浒传》的英雄概念里面最大的问题,我的概括就是:如果你是我的兄弟你就是义,我为了你打别人我就是英雄,你是不是英雄我不管,这种思想贯穿于《水浒传》全书。只要是我先认识的,恶霸也是英雄,后认识的,就是英雄也是恶霸。如果武松先认识蒋门神,那么倒霉的就是施恩,这种思想至今仍然活在我们心中,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就要帮你,要不就叫不仗义。
所以我们说武松是英雄,是因为他有义的思想,这个思想确实是农业社会的很辉煌的理想,包括财产的平等、人格的平等、权利的平等,但是这个理想是空想。除了有经济方面的原因外,还有义的方面,武松讲义,但什么是义,不清楚。实践证明,他的原则就是:我先认识的人,我的兄弟,我为他的利益拼命就是义。如果这么分析的话,武松醉打蒋门神,夺回快活林,到底是英雄的行为,还是盲目的团伙、恶霸的行为,值得研究。这是一点,当然,武松做了好事。读者不同情蒋门神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蒋门神勾结官府张都监,施行恶毒伎俩,致武松于死地。
张都监就用一种计策,表面上信任武松,让他当一个小官,麻痹他,突然,说家里被盗,让他来抓强盗。等武松一到,却把他绊倒,诬陷他是强盗,结果就把他流放,又用了高太尉对付林冲的办法,派了两个公差,想在路上把他给弄死。另外蒋门神又派了两个徒弟,带了家伙,要把武松置于死地,来个“双保险”。
武松表面上好像大大咧咧,好像不在意,其实很机警。一个带着枷的人,居然把四个有武器的男人杀了。一般人这样也就走了,但是武松有他的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一定要把他弄死,杀个痛快淋漓。武松就到孟州城张都监的家里去,楼上正在喝酒。武松躲在马房里面,一个养马的人进来了,看到武松就问他叫什么,武松一听火了,就把这个人头给割下来了,什么道理呢?没道理,武松讲了一句话“却也饶你不得”。然后呢,就杀上了楼去,先到楼上去看到两个丫鬟,在那埋怨这帮家伙喝酒喝到现在还不去睡觉,都烦死了,累死了。这不是很值得同情吗?不,留着你们会嚷嚷,于是咔嚓,把无辜的丫头给杀了。张都监、张团练和蒋门神正在那里喝酒,庆祝他们的胜利,武松先给蒋门神脸上一刀,然后给张都监头上一刀,都倒了。张团练虽是一个武官,但是哪里打得过武松呢?然后武松就把刀拿起来,咔咔咔,三个人头。中国古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武松不属于君子一类,但是,他是英雄,有人不杀不痛快。杀了这么多人以后武松很痛快了,要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是武松不会写诗,干脆把张都监的衣服割下一块,蘸着地上的血,写了几个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大英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时候该走了吧。武松兴犹未尽。正好两个管家上楼来,其中一个认得武松,跪下求饶,也是“却饶你不得”,一不做二不休。楼下老夫人听到了说吵什么,武松说吵什么?我来了!老夫人不认识武松,但是武松说“却也饶你不得”,想把脑袋割下来,结果割了几下,割不动,刀口都卷起来了,就到厨房拿了把菜刀,继续杀,然后武松往下走。看到唱歌的叫玉兰,还有两个小丫鬟,三个女孩子,这些个弱者,没有什么威胁,就算了吧。但武松把玉兰杀死之后把丫头也杀了,《水浒传》上,写这时候武松讲了一句话“如此我才心满意足”。杀了多少人?统计一下,加上前面的公差一共十六个。
武松作为一个复仇之神,这样惨烈的反抗,惨烈的复仇,惨烈的杀人,引起文学理论家刘再复的忧虑。这个文学理论家在80年代非常有名,然后到了美国,现在在香港。有一次我看他的一个材料,他讲了一段话:
武松血洗鸳鸯楼,他报仇最充分的理由顶多可以杀蒋门神、张都监、张团练三个人,那已经过分了,可是他杀了十八个人,其中十五个是无辜的,丫环、马夫、还有那些夫人,都是无辜的,问题还不止于此,问题是杀了人之后,他还理直气壮,在墙上写了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这种以杀人为荣的态度是我们中国文化的糟粕。
他认为,有的作家给孩子的暑假读物竟然是《水浒传》。教育部给初中孩子的语文课本里面开的必读书单的书当中就有《水浒传》。“听说香港电视台从明天开始,又要播放《水浒传》了。可是我们应该注意《水浒传》作为文学作品,确实是一个好作品,是很杰出的作品,但是,它的文化价值观念,却有很大的问题,它的妇女观念、英雄观念、凡造反干什么都合理的观念等,都很有问题。我在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讲课当中,专门讲了两讲,一讲是《三国演义》,一讲是《水浒传》,都是从文化上进行批评的。从文学上,比如它的战争描写、人物塑造、故事、语言,都有它的成就,但是从文化批评来说,也就是从它的文化价值观念上说,有大问题、”他又继续讲到《水浒传》和《三国演义》都讲义气,义气是什么?“它是‘组织原则’,就是:我们三个同生死,然后我们就去夺天下,这跟我们现今社会三个小伙子,他们抢银行之前先讲讲义气,差不了多少。这个义气变质了。”
刘再复这个话我感觉到很多是对的,义气刚才不是讲了嘛,里面有矛盾,义气平等里面有很多帮派的黑暗的东西。但是我觉得有一点话他没有好好分析,没有讲清楚。他承认《水浒传》的文学价值,“这是很好的文学作品”,好在哪里呢?比如,第一英雄武松的文学形象好在哪里呢?他说人物、情节,都挺好,好在哪里呢?不解决这个问题,就可能陷入混乱。
虽然他说武松这种义气,和三个小伙子抢银行差不多:因为武松的义气是帮派的,武松的义气是凶残的,他特别讲到一点,武松杀人太过分了,武松去鸳鸯楼报仇,他有充分的理由杀人,但是顶多杀三个人,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杀三个就已经很过分了、刘再复这个人比较天真,打仗的时候我杀两个留一个,这人就可能成为后患啊。十六个人当中可能有九个是无辜的,可是,江湖上有句话叫作斩草除根,留下一个?这人报信怎么办?最过分的是他杀人之后还写字,很自豪,很正派,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英雄就英雄在,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去冤枉别人,有本事找到我就是了,找不到?那就是你没有本事,拉倒。
这里我们就能看到英雄气概,不觉得武松杀人过分,为什么?这就是艺术的成功,艺术的创造。古典文学的宝贵,就在于创造了这个刘再复觉得太野蛮的人物我感觉刘再复没有回答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这样一个凶残的人,杀了十六个人的人,杀了很多无辜者的人,我们还是喜欢,觉得他有英雄气概,李逵、宋江就没有这样的气概?所以要分析一下,为什么武松形象感动人?如果就一般说,武松就是英雄,我没有感觉,但是这个英雄非常具体,非常特殊,有特殊的感觉,那就不同。第一,他不是主动杀人的,他是被欺侮得走投无路,忍无可忍,身陷绝境了,才被迫杀人的,他是一个复仇的英雄。他不像李逵那样,乱杀人,劫法场,杀得起劲,连看客也排头砍去。第二,武松杀起人来,也不像李逵那样,不顾自身安危他是一个心细的人。他当过公安局长,尽情杀人的时候,有一个考虑,这个人去报告怎么办?故此他杀一些无辜者时,说了:“却也饶你不得。”饶了你,我可就没命了。第三,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像李逵那样,喊喊叫叫,不管多大的冤屈,他都闷在心里。叫作“憋着一口鸟气”。一旦,爆发出来,仍然很少用话语表达,只有连续不断的动作。这时,他是冷峻的、血腥的、不动声色的直到杀了一系列的人以后,才说了一句“我方才心满意足”。逃出城以后,又说了一句:“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臊。”英雄之所以感动人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做对了什么或者做错了什么,而是他做的时候,有人的感觉。这就是有条不紊,心满意足的感觉,具体来说,就是凶残得很满足,很冷峻,很平静,一点没有惊慌的感觉。且看,武松杀人以后,从城墙上跳下来,仍然是有条不紊的:
把哨棒一拄,立在濠边。月明之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武松濠堑边,脱了鞋袜,解下腿绊,抓扎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却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双八搭麻鞋,取出来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时,已打四更三点。武松道:“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臊。”
杀了这么多人,犯下了弥天大罪,逃出城了,如果是一般人物,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还不赶紧溜?可是武松,居然从容到在月光下看城濠里的水,只有一二尺深。看得这么细致,不愧当过公安局长,端的是,寓从容于紧迫之中。在这样的危机中,心思不乱,动作有层次:脱鞋袜,解腿绊,扎脱衣服,蹚水走过对岸。还顾得上,把湿鞋袜换了,还有闲心去想,干鞋是那个朋友送的。写武松过河的从容,就是写武松的平静。更精彩的是:“听城里更点时,已打四更三点。”充分写出了听觉的放松,从听觉的放松,暗示了心情的放松:“这口鸟气”终于出了。说明,在这以前,是憋着一口鸟气。憋气憋得这样深,这样冷峻,这样清醒,这样有余暇,余心?实乃水浒之大手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