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人头快落地时,还能不能开得出玩笑来?黑色幽默作出肯定的回答
幽默有硬软之分,硬幽默是攻击性较强的,软幽默是调笑性较强的。
幽默有粗细之分,粗幽默是拉开了距离而不能回归的,细幽默是拉开了距离又能自然地回归的。
幽默还可以从色彩上分。
黄色幽默是带性暗示的,而黑色幽默则是在面临灾难乃至杀身之祸时候的幽默。
面临失败,经受痛苦时,幽默已经很困难了,何况是杀身之祸。
但是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有这样的黑色幽默家,偏偏要临危作乐。
讲到西方的黑色幽默,有一个经常被引用的故事,那就是一个人被送上了绞刑台,他注视着那飘荡在眼前的绞索,忽然问行刑吏说:
“这玩意儿会不会断掉啊?”
好像他是在担心绳子会断掉,绞刑不能顺利地执行似的。这显然是超越了现实的严峻情境的。
而超越现实的情境恰恰是产生幽默效果的重要条件。因为现实生活往往迫使人去应付生存的需求,只有超越了生存需求,才能以幽默感愉悦自己,陶冶自己的心灵,使心灵充满了生命的欢欣。即使处在逆境中,幽默家也能化尴尬为微笑。
但是一般地说,现实越是严峻越是难以超越,同时也就难以幽默,当然也就越难发出轻松的笑声。反过来说,一般的幽默所面对的消极情境其后果都不是太严重的,如果太严重了,就有可能变成悲剧,而幽默从本质上来说是属于轻喜剧之列的。
但是幽默毕竟是不拘一格,无限丰富的,正如笑是不拘一格、无限丰富的一样。人们在正常情况下可以欢乐的笑,特殊情况下,也可以恐怖的笑,可以笑得喘不过气,直不起腰,也可以笑得比哭更难看,笑得叫人毛骨悚然。
幽默的笑也一样,既有使人亲近的,也有使人难堪的,既有幽默得愉快的,也有幽默得恐怖的。
黑色幽默就是一种恐怖的幽默,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默。
其特点是不管后果多严峻,仍然要幽默。
这种特殊的幽默,并不是当代西方文学的发明,其实中国古代就有,不过他们比我们早命名,叫做绞刑架下的幽默,我们也有类似的事例。
清朝以评点《水浒》和《三国》而出名的金圣叹因为触犯了官家,被康熙朝的官吏判决杀头。在这以前他向行刑的刽子手表示,希望他执刀干脆利落一些,并暗中递给他一个沉重的纸包。刽子手自然答应了他,把刀磨得分外锋利,事后,刽子手回家打开金圣叹递给他的小包一看,是一块砖头和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好快刀也!”
严峻的后果,严酷的灾难,并不是绝对地与幽默感不相容的。如果是严酷的现实已经不能避免了,当然也可以悲剧的态度看待,但是用幽默的态度观之,也不是绝对不可以。
这样就产生了一种把恐怖与微笑结合在一起的特殊幽默,它不同于一般的幽默之处在于:它不轻松,很沉重,它表面上是可笑的,实质上是可怖的,可笑与可怖的反差是如此强烈,此时你不知如何是好。
在这种情况下的幽默,实在需要很大的气魄。我国现代和当代作家中幽默家本来就很少,在严酷的情境中能作黑色幽默者则更少。在通常情况下,一个普通人由于种种缘由遭到不幸,作家们往往不约而同以悲剧出之。这自然符合人之常情,但也有不拘一格的创造,如《阿Q正传》。
阿Q明明含冤赴死,可鲁迅却不强调情景及人物心态之悲惨,反而全力突出其可笑荒诞之处。如在押赴刑场时,让阿Q在人群中寻找并不爱他并给他带来过小小灾难的吴妈;鲁迅又让阿Q不为死到临头而痛苦,而为圆圈画得不圆而遗憾,而圆圈恰恰是他签字画押的方式,也是判处死刑的手续。特别是鲁迅不让他感到冤屈和悲痛,而让他讲了一句惊人的话:“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好像他是什么英雄去慷慨赴义似的。
所有这一切心态的麻木和情境的严酷的反差构成了怪异,产生了黑色幽默的笑。
这种风格是这样困难,以至于从那时以来没有一个作家再敢用喜剧的幽默去写悲剧的冤死。
面对死亡的机遇毕竟很少的,因而黑色幽默在日常的人际交往中,也是很少运用得上的,作家在创作中也并不是很常见的。即使到了面临死亡而有兴幽默的念头,人们也很少能把握情境的严酷性与幽默的调笑性之间的分寸。为了保险起见,常常是尽可能虚化它的沉重感而强化它的轻松感。
德国诗人海涅在临终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句话是:
“上帝会不会记住我——那是他自己的事。”
能言善辩的美国演说家亨利·瓦尔德比彻在意识到死亡来临时,说:“现在神秘奥妙的世界降临了。”
这里之所以有可能把严峻性淡化,原因是这是自然的死亡而非由于社会的不平或法律的不公,说出幽默语言的又不是别人,而是面临死亡者本身。
如果是由于受迫害而死,又是别人说出这样的话,就可能变成没心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