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是我变成人羊以后过上另外一种生活的开始。我象羊一样蜷卧在羊圈里,我把腿和手蜷缩在一起,身子弯成了一张弓,我的头就搁在我的手臂和腿上。我在晚上睡得很安静,到了半晚上,我还象那些真正的羊一样在口里回草,当我回草的时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不应当回草,因为你还是人而不是羊,可是我的胃却不听我的话,它在那一忽儿忽然就蠕动起来。而我的嘴巴也就慢慢动了起来。并且从口里吐出了白白的口沫样的东西。我闻见那里边有一股青草味儿,我知道那是我晚上出去到外边采摘了几把青草吃了的缘故。后来我还作了几个梦,但是这些梦似乎都与羊有关,一忽儿是我这只羊被屠夫(在我的睡梦里,屠夫竟是我们银行的行长余十口,旁边还有一个是副行长吉二白,人事科长尤大炮,他们的面目全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推到屠桌上正准备屠宰,可是我却挣脱屠夫的手跑了,屠夫在后边追赶,我却回身一头把屠夫打倒了,我用力把屠夫推到屠宰桌上,屠夫连忙大声求饶,说不要开玩笑,羊怎么能把人杀了呢?不可能的事么。我一想可不是这么回事,我怎么能把人杀了呢。于是我赶紧忙把刀子放了下来,但就在我放下刀子的时候,屠夫却一下子把我扳倒在桌子上,手里的刀子哗地一声就刺进了我的脖子,我大叫一声醒了过来,胸中那儿还在扑通扑通乱跳。我用手摸摸脖项,那儿竟湿漉漉的,好象是血一样的东西。虽然没有灯光,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却能在光线暗淡的地方看清周围的景物,我看见我脖项上那湿湿的东西就好象是粘粘的血液,闻起来有一股血腥味儿。
我记得在凌晨三点多钟的时候,有人站在我的上方看我,朦胧中我看见是妻子,她的目光在暗夜里闪着一粒微弱的光波,我还听见了她轻轻的啜气声,呜咽声,脚步走动时磨擦地面的声音。她站在我住处旁边默默地看着我,好久好久。后来她转身走了。她关门的声音听起来是沉重的。我知道她的心里也是沉重的。但是她却没有提出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治疗,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这样办,按说她应当这样作,但是她却没有这样作,那就说明,我们之间的感情有问题,她与我可能一直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她现在看见我是这个样子,已经失去了人形,没有办法与她在一块儿生活,所以就对我失去了耐心和感情。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人世的感情是多么脆弱和单薄,多么轻漂和无力。要知道我可是与她在一块儿生活了好多年的呀。难道人类的感情就这么不值钱,就这么轻易可以抛弃?
我忽然对人类感到一阵悲哀。变化还在我的身上继续着,我的眼睛已经完全成了一双蓝汪汪的羊的眼睛,在我的眼睛上方的额头上,那些羊的特征就更加明显:额头鼓凸着,而且成了一个倒三角形。我的声音也越来越象羊的叫声,尖尖的,有时又是沙哑的,有时又象是一种垂死挣扎的声音。而且我的胳膊和腿还在不停地细下去。在内心深处,我越来越喜欢羊而不喜欢人。如果我在大街上行走,对面来了一只羊的话,我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和他面对面地对视一会儿。如果听到什么地方有羊的叫声,我的耳朵就会刷地竖了起来,浑身的肌肉不停地颤动。走过那些卖羊肉的饭馆时,我的心里就有点沉重和难受,人们是那么热衷于吃羊肉,对羊的杀宰可以说是残酷无情的。有一次我在我住的地方不远处看见有几个人在宰杀几只山羊,那些被杀的羊在咩咩地叫着,十分的悲惨,简直令人惨不忍睹,可是旁边围的几个人却在大声叫好,在那几个人中间,就有我们这座楼上的几个孩子,他们曾经是吃那些羊的奶长大的,可是他们却一点儿也不知道疼爱那些为他们作出贡献的奶羊。
这情形当然令我悲伤,但更令我悲伤的却是,我心中的这种感情却无处向人倾诉,谁会想到一个人会对羊产生这种感情呢?还有,那就是我现在虽然变成了人羊,但是我还在作着有朝一日回归到人的队伍中去的梦想。我不知道我最终能不能回到人的队伍中去。
我仍然在悄悄地保守着我的秘密,我尽量不想让别人把我的秘密一下子揭破,我把自己打扮得仍然象一个人一样,在天气冷的时候,我会戴上帽子,有时还会戴上口罩,并且还戴着眼镜,这样在我的脸上所剩下的地方也就不多了,人们也就一下子发现不了我。我仍然每天还在信贷科长的岗位上发放贷款,指挥信贷员下乡或者下厂了解资金使用情况,审查报表,审查两大计划执行情况,向行长汇报全行的资金使用情况,并且到兄弟行去拆借资金。但有几次,县政府要求我去参加什么会议,我却没有去,而是打发别人去参加。我害怕我的面目在会上被人看出破绽。我现在尽量的是保护自己,把自己伪装好,我期待着有朝一日我还会重返人类。
但是情况却在朝着不利于我的方向发展。我渐渐发现,支行的人们在开始窃窃地议论什么,而且他们在议论时还尽量不让我听见,如果我偶尔走过他们身边,他们就会有点惊惶。他们在议论时还不时地偷偷地打量我,而每当他们打量我时,我的全身就会一阵阵地发烧,有时候又会发冷。我知道我将面临着一场尴尬的人生的局面。我等待着这种局面的出现。
这天,我正在办公室处理一项业务,行长余十口走了进来,他把我前后左右看了看,又把目光对准了我的眼睛,他眼怔怔地看着我,忽然他的脸上就掠过了一种惊恐,颤声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他说这话时神情是惶恐的,好象我是一个怪兽似的。他说完以后就快步走了,他走路的步子快得象飞似的,当我从办公桌后边站起来来到外边走廊时,他已经不见人影了。我来到他位于二楼东边的办公室,他又用一种恐怖的眼光把我看了看,颤声说:“你是怎么了?你的眼睛怎么是……而且你的皮肤,你的脸色,你的手指怎么是那个……你的身上也出现了毛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事情隐瞒不过去了,就说了实话。余十口一听,脸色一下子变成了青灰色,但转眼又发白了,白得象一张纸。他手指抖抖的,身子也抖抖的,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了那一次在出纳柜台上顶班的过程,说了钞票的那种气息对我大脑神经的刺激。他一听竟然生起气来:“你胡说。支行有多少人在和金钱打交道,大家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独独就是你变成了羊,这就说明了变化是内部原因造成的,而不是外部原因。所以,你不要把责任往支行身上推。只能从你本身找原因。不过你现在已经发生了变异,再在支行呆下去可就有点不太妥当,所以你要考虑离开支行,离开支行的人群,因为咱们支行可不能让一个不是人的什么羊在这儿冒称人工作。我的意见是你马上离开支行,到一个什么地方躲起来,再不要在支行出现。而且你这个变化还要保密,不能向社会公布。一公布让全国甚至全世界知道了那还不把咱们支行的门槛踏坏。所以吗,你现在应马上离开支行。”我说:“可我是国家职工呀。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呢?”余十口眼睛瞪了一下说:“你如果不离开,那你现在无论如何是不能再上班了,你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躲得让人看不见你。”我说:“我不躲不行吗?”余十口眼睛鼓了起来:“不行!你现在必须离开支行,从今天起离开。你要是不离开,支行再出现什么问题我可不负责任。你好好考虑一下。”我歪着头,忽然就学着羊叫了一声:“咩!”这一声把余十口吓了一跳。他的脸色都变了,颤颤地说:“你快离开吧,你就是不上班也可以,我让会计上给你把工资发了。你就在家里好好呆着吧。我求求你了,大迪同志。你可千万不敢给我添乱了。”
我知道余十口有他的难处,这几年,在他的“正确”领导下,支行接二连三地出现怪事,不是库款被盗,就是职工聚众赌博或嫖娼,要不就是出人命案子。还有一些职工贪污受贿,有的手中有权的就利用权力大搞不正之风,整治企业,从企业身上大肆搜刮钱财。还有的在外大搞集体嫖娼活动。更有人把妓女带回家来。在支行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但是余十口却没有把这些问题处理得了,而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容忍职工胡作非为。现在又出现了我这个变形人,他一定是十分恼火和恐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