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小容出了院门往三队走,路过六继堂药铺,见老中医郑在元正翻烤茯苓。郑在元上了年纪,也有些喘,他问我是不是要上大王寨,我说是。他说他要托我办件事,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来,打开来是一棵党参。我问他此货有甚说头。郑在元说这是五十多年前的党参,他一直留着,过去有个叫黄国佑的种党参高手专在这一带种党参。黄国佑不是本地人,他之所以选中菜子坪这块地界是因了这儿的土跟别处不同,种出的参呈狮子头,菊花心,条秆长,纹路细,水色好,一百斤参只能成三十斤成药,“人称菊花参”,为党参中奇佳之品。宁陕县城有“义兴隆”药行,专门经营的是黄国佑的党参,特请汉中技工遵古法炮制,装入烤箱用硫磺熏,熏好后用汉中龙须草每两斤捆成一把,上贴“黄国佑”三字标签,装箱后运至石泉,再经汉口运往江西、京、津、沪等地,各地药行只认“黄国佑”三字,无须验参,全部高价收购。后来,黄国佑与彭大王拜了把兄弟,菜子坪党参山场亦随之扩大,仅彭大王个人的山场,每年便可产参二十至二十五吨。郑在元说,怪就怪在彭大王死后,黄国佑连同他的党参在菜子坪一并消失,几十年了,菜子坪再未发现过一棵菊花参。我问老中医,这与上大王寨有何关联,郑在元说,当年毛兆甲运毕山寨浮财就向山头打了第三炮,这一炮不偏不倚,轰塌了山寨的木桥,使寨子成了一座与外界无路可通的独峰。据他推测,黄国佑和银儿都在寨子里面没出来。老中医说,有黄国佑便有菊花参,大王寨顶上肯定有好参长着。我说那上头怕不是黄国佑,都说是陈家大少爷陈洪祖呢。郑在元说骗鬼哟,这就是彩玉那女人使的金蝉脱壳计了,陈洪祖早跟着那女人下安康奔汉口过小日子去了,那鬼精鬼精的人能在山上等死?陈洪祖也不是憨人。我说要是这样我真得留神找找了,郑在元就教了我许多党参的识别办法,我都一一记在本子上。
来到三队已经到了上灯时分,林业局的书记薛海成已在等着了。薛将年轻的洪介绍给我,说天晴了他将陪我一同上大王寨。我对薛和洪都不陌生,薛的散文写得很漂亮,在省里得过几回奖,有些名气。洪是共青团省委命名的模范集体森林调查队的队长,数年前便打过交道。洪说,叶记者上山能行?我说能行。洪说去大王寨的路很不好走,八十年代初他们森调队搞调查曾企图上去,但隔着十几米悬崖,过不去,只能朝那边看。我问看见了什么,洪说房子似乎还在,但坍塌得不成样子,寨墙大多被荒草遮了,树也很多,很粗,都是原始林。我问有没有人的痕迹。洪说看不清,他们的位置是在寨的阴面,若有人也多在阳面活动,不会转到后头来。他说据他分析,那样高的地方,与世隔绝,即便有人也难以长期生存。薛说那不一定,白毛女与世隔绝,不也照样活下来了,况且大王寨的窖存极为隐秘,极为丰富,寨上的人不会比白毛女过得差。我明白薛的意图,他鼓动洪跟我上山绝非是简单的好奇与冲动,自有他的深思熟虑,目前国家对林业系统限量采伐,以养林育林为主,搞多种经营,薛很明白,靠木头吃饭的路已越走越窄,遂把目光盯上了旅游业,眼下城里人对周围的兵马俑、乾陵、半坡早已厌倦,又将兴趣转向了大自然,转向了秦岭这样的美山。薛想,彭大王是山中名匪,陈家的屋又是画栋雕梁,这里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得天独厚,傻瓜才不利用。我问薛我猜得对不对,薛笑而不答。薛说,上大王寨除了洪以外他再派两名有经验的伐木工,菜子坪的镇长老易也要派精壮山民协助。我说又不是围猎,兴师动众作甚。薛说这对林业局,对菜子坪都是大事,人们都关注着呢。
从三队回来,陈二少屋里的灯已经熄了,但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在暗中窥探着我的举动。躺在陈大少当年睡过的木床上,嗅着屋内浓重的霉腐味儿我体会到了菜子坪的神秘与久远,体会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焦躁的心情由心底升起,不知是因了这雨,还是因了来菜子坪这件事本身。睡意矇眬中听到老毕回来了,在隔壁屋里喝水,哼戏,敲银元,谁跟他说,起风了,这雨快停了。
第二天,蓝天果然由渐稀的云层中露出,水洗过般的清爽。我在镇口的吊桥上遇到洪,他正拿着望远镜朝大王寨上望。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上山,他说还得晒几天才好举动。我问他看什么,他说在看山巅上的几棵冷杉,我说冷杉有什么好看,他说那杉很粗,形状也好,八成是钉了铁牌子的。我就问是什么铁牌,他说是光绪三十年为慈禧号定的木料,那上面都钉了“征用”的字样。这事早有传闻,也有人说曾见过,却又想不起在哪儿,森调队调查管区内所有树木,挨棵登记,却并未发现有钉铁牌子的树,看来说不定就是大王寨上的那几棵冷杉呢。我说小小大王寨,怎的容了这么多故事。洪说,故事不少,但一人心里只装—个。我说此言极是。
接连几日暴晴,大家的心情也随之变得亢奋。薛由局部打来电话,说伐木工今晨已由红花岭林场出发,下午可到达菜子坪,若无变故,明日即可集队上山。洪在擦拭他的仪器,小容也东一头西一头地乱闯,不知忙些什么。老易派的民工也来过,问明天的干粮是自己带还是林业局给准备,又问我要不要带挂鞭炮。我问带鞭炮干什么,他们说那上头久无人烟,少不得会撞见熊怪蛇精,山妹鬼媛,放挂鞭崩崩煞气。更何况,彭大王的棺木并未安葬,听说就摆在房子里,瘆人得很,不放鞭怎行。洪说,就是彭大王从棺里坐起来也不放鞭,这回上去的都是吃官饭的人,不信邪。民工说,那酒和红布总是要备的,洪说不备!民工嘟嘟囔囔地走了。老毕几次递话给我,言语中露出要跟我一同去大王寨的意向。我让他去找老薛或老易,老毕就去找老易,老易好像对老毕很反感,没答应。老毕由老易那儿回来很不高兴,早早地躺下睡了。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明晨出发,诸多传闻终有结果,的确很让人激动,临睡前,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在月光下站了许久。忽然,陈二少很灵敏地来到窗前,表情变得很陌生,他低着声问,明天真上山?那语气那神态分明是对某个熟识的人发问,那举动那语言也分明是几十年前的重复,眼前这情景一定使他想起了什么。我说老陈,你把我当成了谁?听了我的话二少似乎吃了一惊,怔怔地站那盯着我看,确认夜色中确非他熟识的人之后才低下头,慢慢地走开了。我叫住他,说明天如果他也想去的话我可去跟老易说。二少说他已经老了,爬不动那样的山了。我说要是有事我可以代办,比如说遇见陈洪祖什么的。二少说陈洪祖是遇不到的,他想了想说,万一要是银儿还在就告诉她陈家老二还在等着她,困在寨子里时她肚里正怀着他的孩子,那孩子今年五十五了,属兔的。他说要是银儿和那孩子都殁了,我回来便甚也不要对他提及,他就当她们娘儿俩还在寨顶上过日月哩。我为这个古老又陈旧的爱情故事感动,虽未上山,内心便已料定了故事结局不可避免的悲剧色彩,但那将是另一篇文章里的内容了。
翌日,天气晴好,一行人聚集院中,整装待发。民工到底还是携了鞭,揣了酒,肩上挂着红,给人一种怪诞之感;小容则穿了他哥在部队发的迷彩服,花豹子般的很惹眼。伐木工身上的马锯和粗绳直接向人们宣称了此行的艰难。我挎着的“八二炮”使一行人增添了无限神奇。镇上的男男女女都拥在陈家大院门口,熙熙攘攘,看拍电视剧般的热闹。我在人群中寻找陈二少,未见,也未见着老毕。洪在往他的背包里塞面包和药品,我笑他是给五十年前的居民准备现代便餐,他很严肃地说,山上会有好戏看呢。
一队人热热闹闹地往外走,三队队长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刚接到通知,中午有大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