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阳台上,顾明的衬衣在春天的暖风中飞扬,衣服上那一团团的黑迹洇散开来,如同大团大团的水墨云彩,现代派的艺术风格,那是乌鸦的杰作。书桌上,杂乱地堆放着他下载的“消灭乌鸦”的资料,彩色印刷,带有图片。图片中有只乌鸦的头部特写,黑目黑羽黑喙,骄傲地呈气宇轩昂状。资料上说,我所居住的这座城里生存了两万五千只乌鸦,它们的主要食物来源是市民每日生出的大量垃圾。随着城市生活垃圾的增加,内容的丰富,乌鸦们根本不用到野外觅食,市民的剩余,养活这两万五千只乌鸦绰绰有余。根据调查,不少乌鸦已经出现了肥胖、高血压、高血脂等症状。研究人员说,如此下去,乌鸦群体中会产生糖尿病、中风……过肥的乌鸦会变得像企鹅一样,再也飞不起来。城市内,每天都有多起乌鸦袭击人的事件发生,乌鸦的粪便和鸽子的粪便,使一些古代建筑受害,内中还有传染源,可以引起人的无名发热……打击乌鸦,成了迫在眉睫的一件事。紧接着,资料上列举了消灭乌鸦的一二三,有人建议政府捕获法,有人建议垃圾加网切断食源法,有人建议自卫队轰赶法,有人建议声呐驱除法,有人建议垃圾掺杂避孕药法……五花八门,为此,市政部门成立了“乌鸦对策本部”,电话号码是12345678,专门收集市民对乌鸦问题的处理意见和建议。在市民提出的每一条建议下面,都有“对策本部”所长山田次郎的红字回复,在“捕获法”后面他说,虽可以直接减少乌鸦数量,但是要动用大量专业人员和专门捕获工具,这要增加财政开支,从市民税金中支出,恐怕众多纳税人反对,更何况有过“捕获作战”失败的历史,捕获之事不可轻举妄动。至于“切断食源法”,所长是这样回答的:眼看着乌鸦们饥饿而死,是惨不忍睹的,这种轻视生命的做法,于儿童教育不利……看来,“乌鸦对策本部”的立场是绝对和乌鸦站在一起的,所长所回复的一二三完全是出于对乌鸦的保护,所以,对“本部”不能抱有幻想……
我往阳台上看,恰巧有只乌鸦在楸树上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不知是不是抢劫顾明的那只。放下消灭乌鸦的资料,我来到阳台,它没有飞走,还在树上站着,一双阴鸷的小眼目光闪烁,满是警惕。我盯着它看,它立刻装得漫不经心,作出不在乎我的神态。树枝的高度与阳台相当,我们的距离很近,可以说是旗鼓相当地平起平坐,没有居高临下的俯视,也没有举目蓝天的高仰,四目相对,彼此都觉得陌生。
我从来没有这样近地观看过乌鸦,它很大,身材流线型的线条让人叹为观止,天光下一身闪亮的毛羽,刷了油一般,纹丝不乱。原以为乌鸦都是黑色,阴沉浓重的死黑,极近地平视才看出,它的黑羽中闪映着蓝绿,反射出青紫,流光溢彩,色调丰富极了。我想到了孔雀,想到了孔雀脖颈上江南春水般的颜色变幻,那是难以言尽的复杂,无法复制的调配,只让人感念苍天的造化,自然的神奇。眼前的它,较之孔雀的脖颈,多了沉稳和高贵,是至真至美的天然。帝俊之子,太阳精魄,焕采生姿,天皇贵胄,我为它的美丽感动,禁不住向它打招呼:嗨——
它不理,是桀骜的冷漠,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轻轻地叫它卡拉斯。
它仍旧是无动于衷。
彼此静静地对着,算计着,渐渐地它的眼神有些游离。
我折回房间,从冰箱里翻出火腿肠,奔回阳台,它还在那里,仍旧是依然故我,仍旧是讳莫如深。我将火腿肠朝它伸过去,它明明是看到了,却很矜持地将目光转向远处的海面,远方水穷之处,风云正起。卡拉斯不能理解我的举止,看来,它有它的生存原则,可以抢劫,却不能接受赠与,抢掠要花费一番心劲儿和风险,付出与收获获取了心灵的平衡。食之无愧;嗟来之食轻而易举,没有惯例,受之无端,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更何况难保居心叵测不在其中,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我把火腿肠搁在阳台栏杆上,用汉语跟它说,卡拉斯,这是给你的!
它望着坡下面的海。
海风渐渐地有了力度,带来了腥咸的气息,带起了海平面涌动的浓云。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海水的颜色在变暗,浪花从远处滚来,在礁石上撞碎,碎琼乱玉般地飞扬。
要下雨了,是来势凶猛的雷阵雨。
没有半小时,大雨便瓢泼般地倾泻下来,雷鸣闪电灌满天地之间,巨大的楸树在风雨中大幅度摆动。卡拉斯还在树上,一动不动任凭雨水浇淋,随着风势,凭借那根并不粗壮的树枝,时而低低地压下去,时而高高地弹起来,大幅度地摆动,惊险异常。天哪,如此晃动它不晕么,不会掉下去么,我真地为它担心了。没有了太阳的照耀,卡拉斯变得暗淡无光,毛羽紧紧贴住身体,连头也抬不起来了。我想乌鸦应该有避雨的功能,可是这个卡拉斯怎么就不走呢?
拉卜在外面抓门,是吉冈过来了,给我带来了几本有关乌鸦的书籍,其中有一本夏目漱石的《伦敦塔》,内中提到了英国伦敦塔上的乌鸦。吉冈说乌鸦是英国和伦敦塔的守护神,今天伦敦塔上还饲养着五只乌鸦,每天由皇家卫队专门派人到塔上喂食,乌鸦的数量永远保持着五只,死去一只,捕获一只来补充……可见,世界上喜欢乌鸦的大有人在。
吉冈是英国牛津大学毕业生,有文学硕士学位。
小小社区藏龙卧虎,主妇们看起来每日柴米油盐,实则都不是等闲之辈,对面走来一个老奥巴桑,不知深浅你千万不能随便张嘴,焉知来者为谁?细想,我在这儿其实是很普通,很提不起来的一个。
雨过天晴,天空一片灿烂。
再往窗外望,楸树上已经没有了卡拉斯的身影,它什么时候离开的,不知道。那根火腿肠还静静地撂在栏杆上,它到底没吃……
阳台上,顾明的衬衫落在泥水中,大概是被风刮落了,拿回来准备重新洗,又发现绳子上的晾衣架不见了。找了半天也没找见,或许让风刮到楼底下去了。
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复印机印出的一般,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两样,昨天和前天如出一辙地相似,小康的日子竟是这般的单调无聊。我开始怀念国内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工作室,怀念那个一坐就塌进一个坑的旧沙发,怀念那台敲着敲着就出病毒的破电脑,怀念单位那些吃着大白菜,关心政治的同事……
终于,这天上午有了变化。
十点钟的时候,小区管理员和保安找到家来,说到了花池的事,我问是不是我的工作干得不好,有什么遗漏,管理员说不是,他问我在清扫过程中可曾注意到隔壁幼儿园有没有什么可疑迹象。我问什么叫“可疑迹象”,保安说比如什么不审的人物,异乎寻常的东西等等。保安说的“不审”就是“可疑”,是日本警察常用词汇。
我说,听您这问法,怎的像调查杀人事件一样,跟您说,要是花池里发现了血衣和作案工具,我一点儿不会大惊小怪,编故事,我是内行,在中国是专门干这行的。
对我的耍贫嘴,保安没有接茬。他说之所以来了解情况,是因为幼儿园院子里最近连续发生了偷窃事件,社区和幼儿园在联合调查这件事。
我不高兴地说,你们现在找我是什么意思?
管理员说,您负责的区域和幼儿园只隔了一排低矮冬青,一步可以跨过去,一步也可以跨过来,幼儿园门禁森严,如果罪犯不走正门,唯一的通路只有这排冬青。
我马上正颜厉色地宣布,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保安说他们在冬青附近也没有发现什么,一切都是分析,虽然丢失的东西不甚贵重,但是接二连三,反复发生,关系到了社区的声誉,是件让人很不愉快的事情。我问幼儿园到底丢了什么,保安说洗手池的肥皂。
我说,什么大不了的……
保安说肥皂是供孩子们洗手用的,一共六块,柠檬香味儿,是幼儿园统一从市场批发来的,这种肥皂颜色淡黄,做成各种小动物状,专为小孩子们使用,一般家庭中很少见。可是肥皂丢了五次了,他们做过了调查,每次都是在我们家清理完花池以后……
我的声音一下高了,说,你们以为我们家缺这几块肥皂吗?
气氛有些僵。
管理员说,不是那意思……是让您协助我们把问题弄清楚,我们也跟隔壁的吉冈家谈了,维护社区的安全,保证舒畅和谐的生活环境要靠大家共同努力,有什么情况,希望您及时向社区管理部门反映,我们二十四小时值班。
那两人走后,我心里像吃了苍蝇那么别扭,倒不是为了几块肥皂的丢失,别扭的是丢失的时间全在我的清扫之后,说不清哪!
第二天去打扫花池,我特意留心幼儿园那边的情况,墙边洗手池的肥皂已经采取了防范措施,每块肥皂都被装在红色的塑料网袋中,分挂在各水龙头下面,如同火鸡的嗉子,显得有些荒诞。院子里没有人,各类娱乐设施安置在庭院四处,压板、转椅、滑梯、沙坑,微风中秋千在轻轻荡漾,开着的玻璃窗里传出丁冬的琴声和孩子们的歌声。
这恬静的环境会出小偷?见鬼!
的确是见鬼了,我看到卡拉斯在玩滑梯!
卡拉斯一磴一磴由梯子蹦上去,在顶端停留片刻,再哧溜一下滑下来,再蹦上去,再滑下来,周而复始,乐此不疲。它完全可以不费力气地从下边飞到滑梯顶上,但是它不,它偏要沿着梯子很吃力地往上蹦,它是在模仿玩滑梯的小朋友。小朋友是不飞的,它也不飞。
乌鸦玩滑梯不知是一种什么感觉,我无法从卡拉斯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像,那从高处倏地跌落,于它来说大概是新奇、快乐的,否则它不会这么有兴趣。从高而低,乌鸦的着陆从来是滑翔式的软着陆,如此被动的滑落是鸟类没有的,这于它不啻一种全新的体验。
卡拉斯玩得太投入了没有发现站在冬青这边的我。
现在我跟卡拉斯已经完全不陌生,它喜欢在楸树上停留,那个地方高瞻远瞩,风景极佳,它对坡下湛蓝的大海感兴趣,也对我们家的阳台感兴趣。不知什么时候,卡拉斯不再拒绝我给的食物,包子、烙饼、酱肘子、煮鸡蛋……它属于杂食类,什么都吃,有时候还会吞下成包的纸巾喝下半碗面汤。卡拉斯对肉食有偏爱,口味浓重,过于刁馋,很能浪费东西,往往是掏空了包子的馅儿将包子皮到处乱扔。小时候学过“乌鸦喝水”的课文,对它的聪明总是半信半疑。现在是领教了,不管它在不在树上,我将食物放在阳台上说:卡拉斯,这是你的啊!过一会儿食物没了,我就知道是卡拉斯叼走了。我说的是汉语,它竟然也能懂,比吉冈家的笨狗拉卜强。
顾明坚决反对我喂乌鸦,说乌鸦是小肚鸡肠,是见利忘义,是记打不记吃的小人,跟乌鸦交往我永远只有吃亏。我说什么叫吃亏什么叫占便宜啊,这话听着太功利,朋友之间,彼此能心悦就值得!顾明恨透了卡拉斯,看见它在树上就轰,不厌其烦,他听不得卡拉斯那略带沙哑的粗犷叫声,不让卡拉斯靠近我们家。顾明这个人不唯对乌鸦没有好感,他对所有的小动物都不喜欢,吉冈家那个没心没肺的拉卜,每逢见到他都会大摇特摇尾巴,抬起爪子搭到他身上来,只要主人不在跟前,他都会青着脸喝一声“滚”,把狗拨拉到一边去。问题是那个傻拉卜没记性。下回见了他还摇尾巴,还往身上扑。可是卡拉斯跟拉卜不一样,卡拉斯的记性非常好,每回顾明在阳台上出现,它都警惕地盯着他看,一双小眼滴溜溜随着顾明转,随时准备进攻的模样。卡拉斯对顾明的穿戴记忆非常准确,在我们阳台所晾的衣服中,哪件是我的,哪件是顾明的,它都能辨认出来,没人的时候,它会偷偷将顾明的衣服蹬到地上,有时会拉上一摊。常常的,阳台上顾明的衣服是脏污不堪,洗了白洗,卡拉斯这样做明摆着是给我找麻烦,但是它不这么认为。
为了惩治卡拉斯,顾明特意请教了大学同事古田敬二,古田是顾明在日本难得的朋友,爱吃中国猪肉白菜饺子,过节总要过来吃一顿,所以,他记中国的节日,比我们还准确,不唯春节、冬至得准备饺子,连惊蛰、芒种,一些跟饺子不搭界的日子也得吃饺子,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没有水饺子他不进顾家的门。他说日本的饺子都是煎的,严格说不应该叫饺子,应该叫锅贴,真正的饺子必须是经过水煮的,这样才滋润,才有特色。古田是鸟类生态学教授,是“乌鸦研究室”主任,在对付乌鸦方面他是权威,顾明找他算是找对了人。古田说,这事太简单啦,让我来对付乌鸦你不觉得是大材小用了吗?古田让顾明从花木店买一只专门吓唬乌鸦的黑猫模型,挂在阳台上,说这招很管用,所有的乌鸦都怕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