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当其冲是德福的妈,老太太有九十岁了吧,由她的孙媳妇和孙子一左一右搀着,颤颤巍巍地站在人群的最前列。那件缎面团花的羊毛皮袄披着,不穿,这样可以充分露出里面的二道毛内里。
汉子们是崭新的一片,被新衣裳箍着,不敢轻易举手投足,拘谨得如同出土的兵马俑。道具把一些特制的叉耙棍棒发给他们,这些道具捏在簇新一族手里让人感到不伦不类的滑稽和假模假式的不正经。
几个穿西装的人物八成是村里的新潮,袖口上的商标自然舍不得拆掉,他们拒绝接受道具,以便随时保持矜持风度,一旦摄像机对准他们,他们立即扎出现代派的公子式。
女人是花枝招展的,年轻的脸上都扑了粉,老的头发梳得油光,胆大的还别了花卡子,娘们儿家怀里的孩子是整个人群色调的亮点,在人众中点缀着淡紫、鹅黄。
李立对我说:“你把拍摄环境整顿好,整完了叫我。”说罢不知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把德福拉到一边说:“你们这是干吗呢?一个个油光水滑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嘛,拍六十年代的镜头,六十年代,六十年代知道么,我们是拍两村农民的械斗,不是拍九十年代的农村服装展示会。”
德福翻翻眼睛说:“我也没让他们这样打扮,是他们自己要这样。”
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德福说:“我是村长,我出来进去代表着我们上乐村,我在电视里不能太寒酸了,让外头人看了掉价得很。再说了,你们事先也并没告诉我们要拍打架的戏。”
我说:“你们谁都怕掉价,就弄了个万紫千红,想想吧,六十年代你们都饿得抬不起脑袋,哪有这西装、皮鞋、大皮袄?听着,把新衣裳都给我换了,六十年代你们穿什么还穿什么,这不能含糊!”
德福说:“怕是不好找了呢。”
我说:“不好找就把平时的衣裳穿出来,别弄得这跑社火似的。”
德福把话传下去,没人愿意减去自身的辉煌。
德福的妈说:“怪事!照相么,哪有不穿新衣裳的,穿旧的,照出来穷门倒相晦气得很哩。”
我说:“这不是照相,这是拍电视,您老太太到高坡上坐着看热闹去吧,别在这添乱了。”
德福妈说:“我这回照不下活影影,往后就没得机会咧,我咋能看热闹。”
制片火了,他举起扩音器朝人群呼喊:“女人、孩子都出来!”
女人们往人堆里扎,往男人背后缩,没人朝外走。
制片又喊了几遍,还是没人动弹。
河滩里朔风猎猎,有孩子在哭。双方僵持,各不让步。我突然想起鬼子进村,威逼乡亲们的镜头,跟这大概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在面包车里找到李立,他正蒙着头睡觉。我将情况说了,李立说:“你看你们窝囊不窝囊,几个大活人,愣整不出个所以然来,瞧我的。”说着,他跳下车来到现场。
李立青着脸说:“女人们出来,爷们儿家的事,女人在这瞎混什么,三娘、二顺妈、六嫂,出来,站坡上去,那几个西装也出去。你,你,还有你……”
人群里走出了几个。
李立随手抓了几把土,哗,哗向人群扬去,人们纷纷躲闪,衣服鲜亮者都跑开了,女人护着孩子也跑上了高坡,河滩里泛起骂声,多是揭李立的短。
德福拍打着身上的土走过来说:“李立,你咋这野蛮,这些年了,你还是老样子,一点进步也没有。”
李立一笑,朝看热闹的人喊:“有下乐村的没有?”
看热闹的群众里立刻蹦出几个壮小伙。
李立说:“下去,跟他们打!”
一个问:“给钱不?”
李立瞥了一眼身边的德福说:“德福管饭。”
几个小伙正待得无聊,有此机会巴不得闹它一阵,冲进河滩看准几个实力相当的对手准备开战。
这里,李立又嘱咐摄像,镜头多向剧中主角集中,其他群众作为背景处理。摄像点头称是。
“预备——开机!”
一声令下,双方开打,只几秒钟李立就喊停机,原因是打得不够投入,关键是上乐村的人舍不得新衣服,眼睛追着镜头跑,一看那镜头对上自己,马上就扎势,脸上堆出照相的微笑。
李立问:“还有下乐村的没有?”
人群里又蹿出几个。
李立说:“六十年代初,上、下乐村为水在这条河滩里打出了人命,那时候的人都是豁出命来打的,下乐村打死了上乐村的常水,上乐村断了下乐村的水源,这恩恩怨怨能追上去几辈人,现在咱们就是要再现当初的情景,咱们要把当年的心劲儿,当年的委屈都捡回来,在这儿来个充分大展现。好,预备,开机!”
德福在李立身后大声说:“你个混蛋,你在挑动群众斗群众!”
李立说:“我在煽情,在让演员进入角色。”
德福说:“没你这么煽的,上、下乐村的关系县里做了多少年的工作,只这几年才有了好转,不能因上了你的镜,就全完了。”
李立说:“你不要影响我拍戏,错过机会,你知道一天损失多少?两万四!把你的家当都卖了看值两万四不?”
德福说:“我不管你两万四不两万四,你不能在全国揭我们上乐村的老底,我们打过架不假,但你不能这么寒碜我们,家丑不可外扬,小子你也是在上乐村待过的人,怎连这个也不懂?”
李立说:“我要把农民以往的教训告诉大家,告诉后代,要农民克服自身的局限,重塑一个崭新的民族心态。”
德福说:“民族的心态崭新不崭新全由你们文化人说呢,我们自己的教训自己会记在心里,我们自然也会告诉我们的后代,但我们不想到电视上去张扬,难道你老子偷了人,还要敲锣打鼓地四处贴告示么?”
李立说:“勇于正视自己的错误才能进步,我这电视剧也没点着名说就是你们上乐村。”
德福说:“我们不想脱了裤子让人看痔疮。”
李立不管,李立仍在指挥拍摄。
制片和道具一帮人如拉拉队一般,在一边挥着胳膊高喊:“雄起!雄起!上乐村,雄起!”
河滩里众乡亲却如雄不起来的足球队,打得有一搭,没一搭。不少人停下来看德福和李立争论。
摄像已经自动关机,这情景明摆着是拍不下去了。
猛然,德福抢过李立的喇叭冲着人群喊:“上乐村的人都上来,谁不上我日谁祖宗!这镜咱不上了!人有脸,树有皮,咱不能自己丢自己的人!”
人们忽忽啦啦往上跑,有几个掂着砖直奔摄像机而来,李立一见,大呼一声:“快撤!”我们几个见势不好,立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面包车跑去。
后面穷追不舍。
几把土撒在我的后脖子上。
扛机的摄像跑得慢了,脚腕挨了一砖,青紫一片。
汽车如被撵的兔子,仓皇夺路而逃。
车后,有人吹口哨为我们送行。
四
剧组人员几天惊心不定,尤其是我,只要一听见当地土话就心惊肉跳,生怕上乐村的人来要劳务费,来报销饭钱,那天现场群众演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笔钱不是个小数。李立埋怨我没把拍摄内容向村人讲清,我说:“拍大场面向来都是现到现拍,没听说还有群众演员挑戏的。”
李立说:“上乐村的人让德福领导完了,连雄起也听不懂,一村的男爷们儿,竟他妈的不会打架……”
摄像撩起裤腿说:“打得还不够好么?”
我说:“还说他们是李自成呢……”
制片说:“是当了皇上的李自成。”
三天以后,上乐村的会计找上门来,我借口躲了,躲到招待所后头的仓库里,仓库没暖气,冻得我直打哆嗦,好不容易熬过了两个小时,回到房间,看到李立和大伙正啃烧鸡。我说:“你们有鸡吃也想不起喊我。”
制片说:“我们巴不得你在仓库里多待会儿呢。”
摄像告诉我说,这鸡是上乐村给原村民李立送来的,他们还想着李立爱吃鸡。
我问制片给了上乐村多少钱。
制片说:“村人说了,反正镜也没上成,不要钱了。”
我看着吃得满嘴流油的李立说:“你又欠了人家的了。”
李立说:“我老欠着人家的。”
我说:“下回你还敢到上乐村去么?”
李立说:“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