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知道了刚才争论的情形,眼睛望着火光静静地转动着,浓黑的眉毛不时耸起。过了好长一阵,他忽然用右手一挥,作了决断,下令四更吃饭,趁着月色出发,按照原计划从潼关附近冲入河南,有进无退。他把各个大将的任务交代清楚,把兵力重新调整一下,接着向郝摇旗问:
“摇旗,你手下的弟兄不多了,跟补之一起断后,对付曹变蛟同贺人龙好么?”
由于过于疲劳,也由于酒力发作,刚在火边一坐下,郝摇旗就闭着眼睛打鼾,闯王所说的话他似乎听见,又似乎没听见。如今听闯王提到他的名儿,一乍睁开眼睛,还是睡意很浓,怔怔地向大家望了一圈,又望着闯王,问:
“自成,你说什么?”
闯王笑着说:“要打恶仗了,需要你摇动大旗冲杀。”
“好哇!请你下令!”郝摇旗大声说,双目闪光,困乏和瞌睡全没有了。
“你同补之一起担任断后好不好?”
“闯王,我的哥,我刚才朦胧中听见好像你说潼关的官兵更多了,孙传庭在恭恭敬敬地迎候咱们,可是真的?”
“是真的,老孙在潼关附近排队恭迎。也许老洪也快来了。”
“人马有好几万?”
“据老百姓传说有两万多人,我看不会超过两万。”
“妥啦,我清楚啦。自成,你派我同刘哥一起在前边开路吧,别派我断后啦。”
“可是你这些天打的仗特别多,太累了。”
“当武将,遇到打仗的时候还怕累?等打过胜仗,痛痛快快地睡三天三夜!”
“好吧,”闯王说,“你就多辛苦一点,在前边开路吧。大家想想,还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只要派我打头阵,我没有话说啦。”郝摇旗说了这句话,又十分困倦地闭起眼睛,扯起鼾来。
大家望着他笑了一笑。刘宗敏问:
“明天这一仗不同往日,彩号怎么办?”
“轻伤的弟兄都参加作战,重伤的……”自成迟疑一下,转向高一功,问:“随着老营,行么?”
高一功感到为难,想了想,说:
“只好让他们随着老营吧。可惜我们在这里人地生疏,要是能把他们留下,窝藏一些时候,那就好啦。”
在片刻间,大家都不言语,互相望望。全军因伤重不能骑马的有两百多人,明天让他们跟着老营突围,不但要使用几百名弟兄抬他们,而且给老营带来很大困难。可是不带着他们又怎么办呢?正在这时,高夫人忽然提醒闯王说:
“既然这村中的老百姓同咱们义军素有瓜葛,那个杜老头的侄儿原是咱们手下的弟兄,为什么不同杜老头商量一下?倘若这村里老百姓肯帮忙,咱们不妨多周济老百姓一些银子。重彩号能在此地窝藏一时是上策,跟着老营走不是办法。”
“对,就这么办!”闯王说,“一功,叫双喜陪着你去找杜老头,问清楚寨里底细,请他想想办法,只要窝藏三五天,事情就好办了。不管仗打的结果如何,官兵是不会长留在这一带的,他们或者跟在屁股后追咱们,或者遵旨勤王,都得离开这里。”
高一功同双喜刚走出堂屋门,闯王又嘱咐高一功在本村老百姓中找一个可靠的向导,并嘱咐谈好后把杜老头带来同他见见。
高夫人又说:“还有,把各营的眷属都集合到老营来,免得留在各营里碍手碍脚,让将士们背着一堆活包袱跟官兵血战。今夜就传知各营,明早起身以前,一定把女人孩子们送到老营来。只要老营在,我在,我不会让官兵损伤眷属们一根汗毛!”说到这里,她望着刘宗敏,改换口气,含着笑说:“捷轩,你是大将,需要以身作则。把两位先后送到老营来,舍得么?”
刘宗敏哈哈笑起来,说:“我遵令送来,请嫂子放心。”
高夫人向侄儿望一眼。李过赶快说:
“婶子不说,我也要把来亨他娘送到婶子身边来,”
刘宗敏向田见秀打趣说:“还是玉峰利闪,嫂子死了几年也不再娶,跟庙里和尚一样,无牵无挂。”
田见秀笑着说:“天下未定,要什么家啊!”
大家又谈了一阵别的话。自成叫高夫人把金银珠宝拿出一部分,分给刘宗敏等带在身上。虽然他没有嘱咐什么话,但是大家都明白他是怕万一会被打散,不能不预作安排。大家别了闯王和高夫人,骑马走了。
经杜宗文找村中老百姓一商量,大家虽然有点担惊害怕,但因为一则感激闯王的周济,二则同农民军素有瓜葛,三则也因为官兵几次从这里经过,奸淫烧杀,无恶不作,使他们恨之入骨,所以答应替闯王窝藏彩号。高一功把杜宗文带到闯王面前,高兴地说:
“李哥,乡亲们答应帮忙!”
闯王笑着问:“可以窝藏?咱们的彩号可不少啊。”
“行!他们说,离这里三里远有一个人迹罕到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很深的山洞,洞口在悬崖上,离谷底有三丈多高,完全被草木遮蔽,不管从山上,从山下,都难瞧见。他们都说,把重伤员藏在洞里,本村没有底线,没人会露口风,万无一失。”
闯王仍有点不放心,转向杜老头望了望,问:“老伯,咱这寨子里有没有人跟乡勇们有瓜葛?”
“有,可是他们都逃出在外。”
“要是不会走风,我就把彩号留在这儿窝几天。请你老人家同乡亲们多关照,我不会忘记你们。”
“你放心,不会有风吹草动。”
闯王立刻叫高夫人拿出一百两银子,交给杜宗文,请他散给全村的乡亲们,表示他的感谢。杜老头坚决不肯受,说:
“闯王爷,你刚才已经拿三十两银子赈济全村百姓,这一百两银子我们决不受。都是自己人,说什么感谢!”
他不收下银子,闯王哪里肯依?推让了一阵,老头子只好收下,答应今晚上就分给全村,并说全村家家都在断顿儿,正没法活下去,这一百三十两银子救了全村的命。说着,他的热泪簌簌地滚了下来。闯王向一功问:
“什么时候把伤号抬送去?”
高一功回答说:“马上就抬送,我已经派总管去准备,老百姓也在准备梯子、绳子。双喜要跟他们一道去亲自看看。尚子明也派了一个得力徒弟同伤号留下,可惜药少,金创药差不多都用完了。”
“多留下一点钱,想办法再凑合一点口粮留下。”
“都已经安排好了。”
“向导呢?”闯王又问。
杜宗文老头赶快回答说:“带条子的也找好啦,闯王,就是刚才跟我来见你的背锅狗娃。他在潼关乡下讨过三年饭,山山谷谷,村村落落,摸得透熟。”
闯王点点头,略带沉吟地说:“好是好,只是年纪大了一点,怕受不了累。”
杜宗文说:“闯王爷,他的年纪可不算大!他起小就受苦,一辈子没伸展一天,折磨得外貌很苍老,其实他还不到四十五岁哩。他的腿脚好,只要肚子里填饱瓤子,翻山越岭,跟年轻人一样。”
“啊,我以为他有五十多岁呢。他家里有什么人?有老婆孩子没有?”
“屁老婆孩子,只有一个快七十岁的老母亲。他自幼讨饭,给财主放羊、放牛,大了给财主扛长工、种地,累成背锅,苦了大半辈子,连个女人也讨不起,还把三分二厘祖业地出了手。虽说自幼穷,为人倒正派,有胆量,还是个孝子。要不是有个老母亲拖住腿,他早就不是这样了。”
闯王笑着问:“难道他也想造反?”
杜老头说:“嗨,别看他貌不惊人,当刀客,拉杆子,他可敢。”
自成对这个向导感到满意,转向一功:“快派人送他到前哨去,叫老袁给他一匹牲口骑。”
“马上就派人送他去。”
“给他一点钱。”
“已经给了他二两银子,他不肯要,勉强他收下啦。”
闯王想到驼背是一个孝子,思索片刻,他吩咐高夫人取出十两银子,交杜宗文老头子转给驼背,留给他的母亲。
杜老头走后,自成走进里间,也不解甲,困倦地倒在床上,但是想到明天的大战,他的瞌睡登时没有了。他静静地望着窗上的月色,听着远处传来的萧萧马嘶,脑海里盘算着明天从潼关突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