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泉立正,将两只靴子撞出一声巨响,眼睛里闪烁着狼一般的蓝色火焰。
“……皇协军第二十五混编旅以一个营兵力负责北平教师团的特别移送,命令于明晚前送抵旅部。目的地:上庄!”
又是上庄!
四
杨子敬拄着根树枝一瘸一拐追上旅部时,炊事班都已经封火撤灶了,政委马勇让警卫员吩咐炊事班再做一碗面条,而且特别强调,面条里必须窝俩鸡蛋。
杨子敬三天没正经吃饭了,一大碗面条加俩鸡蛋不到几分钟时间便风卷残云消灭得干干净净。
马政委曾是杨子敬在抗大时的教员,看他吃得满头大汗,掏出块手绢递给他问:“要不要再来一碗?”
“不,不用了,”杨子敬擦了把汗,不好意思笑道,“这两天饿惨了。”
“我们大家都以为你已经牺牲了……”
“子弹穿过身子没伤着内脏,我福大命大这也算个奇迹吧,政委?”
马政委嘴角抽搐了一下,说:“可是旅长和其他同志们就没你这么幸运了。”
提及旅长,想起几天前那次被突袭,杨子敬情绪立即从归队时的喜悦跌入无底深渊。
悲愤过后,便是透入骨髓的奇耻大辱!三道明岗暗哨竟没发出一丝声响,整个警卫连一触即溃,几分钟内基本上丧失殆尽。加入独立旅至今,杨子敬从未打过这么窝囊的败仗,他相信,别人也未打过。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
是啊,打败仗并不可怕,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让人扇两耳光却不知道对手是谁,这就另说了。这两天杨子敬躺老乡家柴火堆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任凭想破了头,他还是一脑袋糨糊。
首先,这些人都穿着便衣,普通老百姓的衣服,所以你根本不可能从服饰上判别出对手是谁。其次,从武器上看,他们手里似乎就一杆普普通通的三八大盖。而这年头,谁手里都有三八大盖,鬼子、八路、伪军、国民党友军,说不好哪个寨子山大王手里也有几杆。
再次,以战斗力而论,首先排除伪军、友军和土匪,八路绝不可能自相残杀,剩下的只能是鬼子了。可这几年下来跟鬼子没少打啊,无论近战夜战,游击战运动战,哪种战法上鬼子占便宜啦?即便把他们最牛的五大王牌全都调来,这仗也不能打成这样啊?!
“照你说他们是天兵天将了?!”新调来的李旅长对杨子敬这个结论显然十分不满。
杨子敬声音中透出一种倔强:“我也没这么说啊!”
“既不是伪军、友军土匪,也不是鬼子,更不可能是我们自己的部队,那天跟你交手的到底是谁,又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这也正是我所困惑的。”
“马政委啊,”李旅长与马勇对视一眼后说道,“我看我们这位杨连长好像还很不服气嘞!”
马勇起身,背手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然后转到杨子敬跟前站下说:“小杨啊,我们对手究竟是谁,这个问题有必要探究清楚,我相信也一定能搞清楚!但我们当务之急,首先是从这次失败中总结经验教训,提高警惕,以免类似的惨剧再次发生。如果一味地纠缠其中,甚至拿它当借口、挡箭牌,那你这态度就有问题了……”
旅长起来与政委并肩站到杨子敬跟前:“我说你这位同志,是该好好检讨一下了。”
眼前两个人如同两座大山,压得自己喘不过起来。杨子敬无意辩解,也无需辩解,他现在更需要机会:“两位首长,关于我下一步工作不知是怎么考虑的?”
“政委,还是你说吧。”
“也好,”政委咳嗽一声,说,“鉴于旅部警卫连这次遇袭中伤亡惨重,我正在和李旅长商量有关重组事宜,至于你下一步工作,我意见还是先挂一挂,等到警卫连重组方案下来后再说。旅长你看呢?”
“我同意。你应该利用这段时间休养一下身体,同时按照刚才政委所说的,认真反省一下经验教训。历史的经验值得总结啊!”
“另外,”政委走到桌边,从上面拿了张纸条递给杨子敬说,“你看看这个,这是我们在寮海的联络点昨天刚送来的。”
杨子敬看了一眼纸条后问道:“这怎么回事?”
政委简要叙述了北平教师团的来龙去脉后说:“这十五名老师是我党的宝贵财富,也是以后我们国家的宝贵财富。关于他们的情况,我们已经向军区征询核实过了,确有这样一批奔赴延安的北平教师。”
旅长问道:“这刚子是谁?是我们在寮海的同志吗?”
杨子敬回答说:“刚子是我以前的同学,他哥哥陈德平同志是我党寮海地下组织的负责人。”
不知为什么,杨子敬有意隐去刚子曾为独立旅提供过军火,以及前两天救他那两段没说。
“为什么这次情报由刚子而不是他哥哥传递给你呢?”旅长颇有疑虑地问道。
这我哪知道啊?杨子敬觉得这里头许多蹊跷他也没弄明白,没弄明白还是先不说了吧。
政委问他说:“这样,你明天辛苦一趟,下山跟刚子接个头,摸摸情况再说,旅长你看呢?”
旅长一锤定音道:“我看可以,就这么定吧。”
五
刚子哼着小曲儿走进孙记茶馆,一眼就看见杨子敬跟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鼻尖上还挂了副墨镜的家伙坐在角落里喝茶。羊粪蛋真他娘的命大,前两天还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不过几天跟个没事人似的这儿喝茶嗑瓜子了,操!
“我给你介绍一下,”杨子敬对刚子拱手道谢后,指着边上那位介绍说,“这位是……”
“你刚砸了的那家大车店掌柜。”那人仍大大咧咧坐在板凳上嗑着瓜子。
杨子敬笑笑接着介绍说:“……姓林,双木林,大名叫林万锭。刚子,你这回下手狠点了吧?你看人家……大林别介意啊,刚子是我光屁股一块儿长大的发小,这回上庄就是他救的我。”
刚子不屑地瞟了“墨镜兄”一眼:“你们八路没人了吗?怎么尽出他这种货啊?砸店怎么了?我不砸他能出来吗?他不出来我那封信能递到你手里吗?我跟你说,这砸算是轻的,他要再不出来我把他那鸟店烧了你信不信?!”
杨子敬一手按在“墨镜兄”肩头,另一只手摁住刚子说:“干吗哪都!这年头混口饭都不容易,何必呢大水冲龙王庙自家人跟自家人过不去?!刚子,大恩不言谢啊,你那份恩情我来日……”
“你就别来日了,”刚子伸出手心说,“今儿一块儿结了吧!”
“结什么呀莫名其妙?”
“结账哪!你不会收了货不给钱吧?”
“哟,走得匆忙不好意思还真没带。”
“那你干吗来了啊?!”
杨子敬一愣,说:“不是你火急火燎约我来的吗?”
“我火急火燎是想给你件新货,可你连上两回欠款都没还上,你让我怎么再供货给你啊?”
“刚子,可我真的有难处啊!”
“这年头谁没难处啊?我们家老爷子前两天差点没让天棚砸着,我正等你这点银子修正德堂呢!再说我那些兄弟们,谁家不是等米下锅?自古做生意就凭诚信二字,你再有难处,哪怕就拍出点碎银,骗骗我这俩眼珠子呢!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羊粪蛋我明和你挑了吧,打今儿起你要是再不把我那些老账还清喽,”刚子斜了眼身边这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墨镜”先生说,“甭说双木林先生,三木森大爷我也不干了!一头供货一头总不给钱,他娘的这叫哪家子买卖?”
“墨镜兄”终于发话了:“刚子先生,事情颠倒了吧?”
“嘿,我这火大的,我俩这儿说话有你什么事啊?”
“墨镜兄”不愠不火道:“你没听杨老板刚才说吗,从今往后你这儿所有的货都交我验收,我不点头别说碎银子,我还拆了你那正德堂你信不信?!”
刚子噌地站起来抓着“墨镜兄”前襟说:“你他娘的还翻了天了?!”
杨子敬赶紧站起来抓住刚子手腕说:“坐下坐下,有话好好说。”
“墨镜兄”掸了掸衣衫前襟道:“我这么说你还别不服气刚子,你知道你送来这几批货里头有多少个臭蛋?你知道一枚臭蛋卡嗓子眼什么后果吗?!幸亏杨老板心细才没酿成大祸,否则刚子,拆你们家正德堂那都算是轻的!”
刚子张大嘴傻呆呆地看看“墨镜兄”,又看看杨子敬说:“我,给你们臭蛋?”
杨子敬插话说:“我证明,刚才林先生说的那些句句属实,绝无妄言。刚子啊,我知道你是好心帮我们,可说实话,你有时候办事也实在太马虎了。我问你,收上来那些货你都检查了吗?”
“这么多货我一人忙得过来吗我?!”
“这些个臭蛋烂蛋要真端上餐桌,你知道什么结果吗?!”
“可是……”
“墨镜兄”插话说:“生意买卖你做掌柜的收货发货总得过一下手吧?你说你货里边出了次品残品,是我们付你货款呢,还是你倒找我们赔款?”
刚子心里边怒火荡然无存,但依然愤愤不平:怎么说着说着倒成了我的不是,收不着钱还倒找呢?是,我马虎,办事不慎,货里头夹了些个残品次品,可总不能个个都是臭蛋吧?你把臭蛋挑出来好蛋的钱总是要给的吧?可他说不出口,让人拿着把柄再让他开口要钱他张不开这嘴。
这时候杨子敬开口说话了:“刚子,今儿就到这儿吧。我还是那句话,该给的钱我杨子敬绝不赖账,只是稍稍缓个几天,好吧?大林,下面该说正事了吧?”
“墨镜兄”看着刚子笑道:“这回里头该不会再有臭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