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连续几天跟踪侦查,云中商社那批神秘客人终于浮出水面。“客人”总数在三十五人至四十人之间,男性,年龄在二十三岁至三十四岁之间,多数操东北口音,有少数三五人为吴语系方言。云中商社只是他们其中一个联络窝点,主力隐蔽在距寮海三十多公里外的牛头村内。现已查明,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延安直属工作队,队长张大川,任务不详,但有迹象表明,成功营救北平教师团后,目前他们正积极通过刚子与八路军独立旅取得联系。
可当小泉将这一重要信息报告给内藤时,他却没任何反应。小泉惊诧之余又有几分失望,他再次立正低头报告道:“关于下一步行动,请联队长示下!”
“教师团也在牛头村吗?”内藤起身开始收拾办公桌上的文件。
“是!”
内藤看看表说:“等下我有个会,你也一起来吧,先听听专家们意见。”
内藤指的专家是武器研究专家。从北平教师处截获的那批“特制武器”图纸送到上海后一直没有下文,小泉听说昨天下午内藤亲自到码头迎接几位重要客人,并设晚宴隆重款待,大概就是这批专家了。
会议桌上摊满图纸,一位戴眼镜的秃头专家边翻着图纸边侃侃而谈:
“……目前八路军使用的子弹,除重庆配发那部分之外,主要是回收子弹壳复装而成,射击精度很差。自制子弹的关键是如何炼制出符合标准的纯铜和锌。而你们来看,这套图纸就是一种土法冶炼纯铜和锌的装备,一旦投入生产,八路军就能够利用现有技术装备和原材料生产出纯铜和锌,进而生产出合格的子弹、手榴弹、炮弹和地雷了。”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惊呼。
秃头很满意这个效果,他微笑着摆摆手继续说道:“更可怕的是这个弹药配方。与常规弹药相比,子弹推动力增加百分之三十以上,射程加大至五百米左右。如果将这种弹药填充到炮弹里,一发山炮炮弹能炸平一座碉堡!在此基础上,他们又设计出这款武器,它结合了步枪和迫击炮的特点,威力远大于步枪,但比迫击炮轻便,适合单兵作战,而且有极高的命中率。”
内藤皱着眉头敲桌子说:“简直闻所未闻!迫击炮怎么能和步枪合二为一呢?”
“其实步枪和迫击炮在原理上都是一样的,通过撞针撞击底部雷管,然后火药爆炸产生推动力击出弹壳和弹头。其中关键在于炸药威力,从理论上说,如果子弹炸药当量足够的话,它就是一枚迫击炮弹,步枪为什么不能当成迫击炮用呢?”秃头专家又翻出冶炼设备图和弹药配方图说,“还记得我刚才提到的这套装备和这个配方吗?你把这三张图联系起来看,看出什么了?对,它们是一个整体,弹壳、弹药和发射器三位一体……”
内藤问道:“听说我们也有种叫‘十年式掷弹筒’的装备……”
秃头摇摇头说:“我们那个其实就是个手榴弹扔掷筒,最远射程一百七十五米,不能比,不能比。”
“为什么不能比?”
“一颗手榴弹多大当量?三四十克TNT不得了,迫击炮呢,是它的十几二十倍!这能比吗?”
“以你们专家眼光来看,这武器的设计者大概在一个什么水平上呢?”
“它不是一种武器,而是一个系列,其中涉及材料力学、冶金学、化学和机械制造方面的知识,所以它不是一两个专家能完成的。”秃头兴奋地看看他几位同行说,“他们这个团队非常了不起,在世界范围内也处于领先地位!”
他那几位同行频频点头,表示赞同他这种说法。
内藤疑惑道:“中国有这样的人才吗?”
“中国从来不缺人才!”
“可为什么他们的武器装备还这么落后,这么不堪一击呢?”
“您把设计能力和材料、制造水平混为一谈了。”
“我们国内兵工厂能根据图纸生产出这种武器吗?”内藤又问。
“不容易。这款武器对发射管,还有底针要求非常之高,这种钢材目前世界上只有少数几个国家才能够生产。”
“我们没有这种钢材吗?”
秃头摇摇头说:“所以我很想知道,设计者是怎么解决这问题的,另外我们还有几个技术细节……我们能与他谈谈吗?”
小泉望着内藤心里喊道:答应他们吧,拜托了!
内藤起身向他们几个深深一鞠躬说:“非常遗憾,他们已经被特别移送天津驻军司令部了。”
秃头和另几位专家掩饰不住一脸遗憾,夹起图纸走了。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小泉实在憋不住问内藤说:“您为什么不对他们说实话呢?”
“你让我说什么?说他们又被八路抢回去了?”
教师团在工作队手里,而工作队在我小泉手里!小泉实在不明白,这次联队长为何如此优柔寡断:“可现在明明已经瓜熟蒂落了,我们为什么还迟迟不动作呢?”
“大本营密电……”
小泉肃然立正。
“‘兹事体大,关乎圣战之全局,切勿贸然出击,静候下一步行动指令’,听明白了吗?”
“不明白。”
内藤背手站在窗前:“其实我也不甚明白。”
“一个教师团哪怕他能造航空母舰,也不至于‘关乎圣战之全局’啊?”
“……”
“还有,什么叫‘贸然出击’?难道听凭他们落到八路手里而无所作为吗?!”
“……”
内藤突然从窗前转身盯着小泉问道:“如果现在收网你有几成把握?”
“百分之百!”
内藤拍拍他肩膀说:“你总是把话说得太满,年轻人。还是‘静候下一步行动指令’吧!”
二
当张大川双手和杨子敬紧紧握在一起时,刚子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杨连长是吧?延安工作队张大川。”
杨子敬立正敬礼道:“报告首长,独立旅旅部参谋杨子敬敬礼!”
羊粪蛋什么时候成旅部参谋了?刚子嘀咕着正要开溜,张大川拦住他说:“别走啊,好不容易见到老同学,来来来,坐下一块儿聊聊。”
“你们谈你们谈,我这身份不合适……”
“废什么话呀?首长叫你坐你就坐!”杨子敬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张大川说,“我们旅部首长听到你们消息以后十分高兴,但考虑到首长和同志们重任在身,当前敌情复杂,所以特地派我来请示一下,看首长和延安方面有什么指示,或者需要我们独立旅配合的工作。”
听羊粪蛋来回兜圈子,刚子不以为然心想:闹半天八路也玩虚的!
“杨参谋客气了。这次动用刚子请你下山,主要是因为延安方面一直联系不上你们……”
“是。”杨子敬看了刚子一眼,首长还真不拿刚子当外人了?
“我们这趟来,原本并不打算与你们独立旅联系的,但后来情况起了变化,北平那批赴延安的教师专家,你们当时接到电告没有?”
“这个,我不太清楚。但后来我们确实有过一个营救计划,只是……”
“这批老师专家是我党的宝贵财富,延安方面高度重视,有关方面一开始就做了周密计划,通知沿途地下党组织和根据地部队做好迎送工作,你是旅部参谋,当时你真的一无所知吗?”
延安来的首长就是目光敏锐,当时自己正在上庄老乡家养伤呢,怎么会知道电报的事呢?杨子敬从椅子上起来立正道:“报告首长……”
张大川微笑着摆摆手说:“坐下说坐下说。后来他们在寮海被俘,你们旅,主要是这里的地下党组织做了大量工作,平子同志光荣牺牲,这些我们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他们为什么被俘?这当中哪个环节出问题了?好在现在他们完璧归赵……”
“他们还都活着?”杨子敬兴奋地问道。
张大川答道:“经过一段时间调查,我们终于找到了一点线索。我先介绍一下背景情况,待会儿再让你们看出好戏。平子同志之所以率地下党同志孤军奋战最后壮烈牺牲,是因为当时老师们扣押了三名鬼子,以致风云突变,这些你们都知道了吧?”
杨子敬点点头。
“当时扣押鬼子的主要有一名老师,叫李茂才,这人刚子见过。”
刚子又点点头。
“他其实是个日本人。”
刚子和杨子敬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这太出乎意料了!就像小时候看戏,戏台上红脸转眼间变为白脸,忠臣突然成了奸臣一样,他们都会这样“啊”一声,以示惊讶。
“准确来说,这位李茂才老师是个日籍中国人,至于他与被扣的日军士兵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出手,还是听他自己怎么说的吧。”
说话间,郑责陪同李茂才和王山田等几位老师走进屋子。
“坐吧。”张大川朝他们做了个手势,将杨子敬和三位老师互相做了介绍后说,“今天我们当着杨参谋面,把有些事情了断一下吧。”
“了断”这词用得有些重,他们三个莫名其妙相互看了一眼。
“什么事这么严重还要首长出面了断?”王山田问张大川说。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张大川转身问李茂才说:“听说李老师原籍是在日本?”
“不,我是中国人。”
“你和那个仓井不是同班同学吗?”
“那我也是中国人。”
“你不要有什么思想顾虑,无论年龄、性别、出身、党派、国籍,只要统一在抗日救国旗帜下,我们就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
“首长我真不是有什么顾虑,我真的是中国人!”
“那你上千叶音乐学院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父亲当年参加满洲拓荒团来到中国,后来娶了我母亲生下我,我母亲是中国人,我身上有一半中国血统,所以我从来认为我是中国人……”
“首长问你为什么去日本,就读千叶音乐学院和仓井成了同学?”王山田不耐烦李茂才啰嗦,急着催促道。
“小学时老师就发觉我有音乐天赋,一直劝我父母有机会最好能送回日本深造,所以在我十五岁那年,父亲将我送回日本。我先在一所语言学校进修日文,两年后考上千叶音乐学院。”
张大川饶有兴致问道:“那你后来为什么没有继续你的音乐梦想,而成为一名机械工程专家了呢?”
“山河破碎国家存亡,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在日本学音乐呢?所以还没到毕业我就提前退学,返回祖国攻读机械专业。在战争年代,中国更需要枪械而不是音乐。”
“那天仓井进教室时,他马上认出你了吗?”
“我想没有。但从眼神看,可能觉得眼熟吧?五年没见了,外貌体形上都有很大变化,再说他也没想到我会在教师团里成了他的俘虏吧?”
“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在那种情况下缴械并扣押他呢?”
王山田和老师们都听出了张大川的弦外之音,王山田赶紧插话解释说:“可能李老师一时冲动,想先下手为强吧?”
“你们当时完全在日军掌控之中,谈何‘先下手为强’?你扣了一个仓井,还有两名日军士兵,于事何补?难道你就没想过,你这一时冲动,将会给其他老师们带来灭顶之灾吗?”
“我是怕,怕他认出我……”
“他认出你又怎么样?难道你作为他同学比参加教师团去延安罪名还要大吗?”
另一名老师说:“小李属于好心办了坏事,不,也不应该说是坏事,内藤不因为我们扣押仓井而被迫取消了他的钓鱼计划了吗?”
“可是,就是因为你们这次的轻举盲动,直接导致了寮海地下党遭受严重破坏,平子和其他二十三名同志无谓牺牲!李茂才老师,如果你没经过专业训练,没有任何对敌经验,这可以理解,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李茂才脸霎时变得煞白。
“刚子!”
“在!”刚子被张大川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前天你离开驻地时李老师是不是找过你?”
“嗯。”
“你今天是不是回寮海?”“嗯。”“我托你件事。”“什么事?”“帮我寄一封信。”
“信呢?”
“我扔邮筒里了。”我操,不会又办砸锅了吧?!
张大川微笑着转向李茂才:“你这封信写给谁的?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无语。
张大川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封信说:“你看看是这封吗?”
李茂才面如死灰。
郑责上前扽起他走出屋子。
三
不知杨子敬最后怎么跟张大川说的,反正刚子现在所有疑问都消除了,张大川也没再追究替李茂才带信的事,刚子心里那个爽啊,骑着小毛驴一路哼着小曲儿进了寮海。回家前他先找高大栓借了点钱,一院大工小工们还都等着银子发饷呢!
可当他与高大栓一块儿走进院子时傻了,院子里一片寂静,不仅大工小工们,就连原先堆高如山的木料都不见踪影。
“喂兄弟你替哥哥看看,我有点晕,这还是咱们老陈家那院子吗?”刚子扶着小毛驴都快站不住了。
“没错啊,出去没几天自个儿家都不认识了?”
“可人呢?还有那边那木头?我前天回家这儿还闹哄哄的大小工全都来了,这一眨眼工夫都去哪儿了?”刚子冲着内院喊道,“有人没有啊?有喘气的出来哼哼一声!”
“来了来了!”应声出来的竟是二芬!
刚子更是一脑袋糨糊:“你怎么在这儿啊?”
“你是我男人我不在这儿在哪儿啊?”
一切如梦如幻,刚子使劲掐着大腿哼哼:“不行了不行了,我晕!”
高大栓和二芬一人一边架着刚子在藤椅上坐下。二芬翻翻他眼皮子回头问高大栓说:“他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进门时候还好好的。”
二芬在刚子胸前揉了两下,起身对高大栓说:“你替我看会儿,我进屋去弄点糖水。”
刚子使劲拉着她不撒手:“工人呢?”
“都让我姐给辞了!”
刚子猛地从藤椅上蹿起来喊道:“木头呢?!”
“给,给他们拿、拿走了。”
“林娇娇,林娇娇你给我出来!”刚子歇斯底里般的吼叫把俩人都吓着了。
“喊什么呀?”林娇娇出来站在他面前,冲他说,“一进门就听你大声嚷嚷,你嚷嚷什么呀?!”
“你怎么不把这房子拆了啊?!”刚子指着林娇娇鼻子,带着哭腔喊道,“林娇娇,你凭什么辞掉工人还让人搬走木头啊?!你以为我出去两天你就能在我们陈家当家做主了?!啊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