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来的首长跟我握手?不会吧?你跟平子、杨子敬他们握去,他们才是八路,你的同志。我刚子什么人哪,皇协军,也就是你们说的伪军!你跟我一伪军握哪门子手啊?我不配,但也不稀罕……为什么?人各有志,我的志向就是重振正德堂,替我们家老爷子养老送终!……抗日?我们家平子就是抗日抗死的,一家出一条命你们还嫌不够啊?要都像我们家这样,抗日早就胜利了!……我不想当八路也不想入什么党,我不想打仗更不愿杀人,别逼我啊,再逼我上吊抹脖子立马死你跟前!……汉奸?谁汉奸了?我一不杀人二不放火,皇协军医官治病救人我怎么就汉奸了?!不信你问杨子敬去,我是不是隔三差五给你们八路供军火来着?那天是不是我约他到茶馆为你们提供情报了?满寮海你们找去,要找出像我这样的汉奸你一枪把我崩了!……
这回跟他谈话的不是张大川,而是一个名叫李茂才的年轻人,看起来也就跟他一般大,嘴上毛还没长全呢这儿装什么大头蒜?!刚子根本就不尿他,两人话不投机说着说着就戗戗起来了。听这边戗戗,张大川推门进来问出什么事了,李茂才指控刚子不配合,不愿完成工作队交办的任务。刚子反唇相讥说,我不愿意我就汉奸啊?你要这么说老子还真他娘的不干了!
张大川挥手让李茂才先出去,随后拖了张凳子坐刚子对面,说:“生气啦?”
“谁跟他一般见识啊?!”
“刚才这位李同志不是我们工作队成员,如果他态度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原谅,好吧?”
“我说呢,你们工作队怎么弄这么一人啊?他哪儿的啊?凭什么跟我这儿指手画脚人五人六的啊?!”
张大川微笑道:“你可别小看他,他可是堂堂清华大学机械系的老师哩!”
“噢,跟王老师一拨的。”
“营救成功后,许多老师都要求留下来协助我们工作,我和几位同志商量了一下,觉得现在去延安路上也不安全,不如留下来在这儿发挥他们专长,继续搞搞研究,同时也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没想第一天就砸锅了。”
“这样啊?”
“我问你刚子,除对李老师说话态度、方式方法有意见之外,你还有其他什么顾虑吗?”
“我,我们家老宅翻修,说话就开工了,家里家外就我一壮劳力,你说给工匠们端个水递块砖什么的,我们家实在离不开人呀!”
“如果你现在还在小学校里关着,或者拉去宪兵队了,你们家端个水递块砖这些活都谁来做呢?”
“那就不做了呗,人都活不成了还修个屁啊?!”
“所以还是命重要是不是?抗日救国匹夫有责这些话我都不说了,就说你这条命是谁救的,谁帮你捡回来的,这你心里边不会没数吧?”
“有数有数。”
“既然有数,为什么我们交给你一些工作你就这么抵触,推三阻四,就这么不情愿呢?”
“我没不情愿,我只是说我有难处嘛。”
“要说难处谁没难处?我们有些同志父母病危、妻子生产、丈夫牺牲、孩子没人照顾,可你看他们为小家舍弃大家了吗?没有,你再看看你身边,比如平子同志,他是你同胞兄弟,可他为什么就能做到为国家为民族利益牺牲自己的性命,而你,却不能像他那样,为我们这个灾难深重的国家,为我们抗战大局牺牲哪怕一丁点个人利益呢?”
刚子没词了。
“那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呀?”
“买药。”张大川从兜里取出张银票递给刚子说,“两箱盘尼西林。”
“那可是禁药!”
“不是禁药我找你干吗?”
“可是……”
“你就别可是了!你嫂子,也就是平子同志的爱人叫林娇娇对吗?”
“对啊。”
“林娇娇有个妹妹叫二芬,她是不是开了间药铺?”
我操!刚子对眼前这位首长打心底里感觉到了一种恐惧,这人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二芬是林娇娇同母异父的妹妹,很多年前,刚子还在跟林娇娇处对象时就已经认识他这位未来小姨子了。二芬比林娇娇小两岁,可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林娇娇清秀,性格温和,二芬丰满,大大咧咧,有时候粗得像个爷们儿。三年前二芬嫁人不到一个月,那男人就死了,她独守着夫家药铺撑了三年。这期间很多人来做媒说亲,都让二芬一句话给碓回去了,她说,我等刚子。
这事传到刚子耳朵里,他上街都绕着药铺走,生怕见着二芬。二芬黏人的功夫他领教过,跟膏药一个量级。
“哟,今儿什么风把咱们刚子给吹来了啊?”刚子另一只脚还没迈进药铺,正在抓药的二芬扔下手里活计冲上来挽起他胳膊说,“想我了吧刚子哥?”
“嘿,嘿!好好说话!男女授受不亲你爸没教你啊?”这“膏药”怎么一上来就贴啊?
“对,我就是没家教你怎么着吧?”二芬嬉皮笑脸。
“我说二芬,咱俩能坐下好好说会儿话吗?”
“能,太能了!”二芬小鸟般飞进后堂又拎着水壶杯子飞出来搁刚子前头说,“你等等,我再去买点点心……”
刚子赶紧拉住她说:“就说会儿话,一会儿!”
“那哪行啊,你千百年不来我这儿一回,我不……”
“姑奶奶!我叫你声姑奶奶,别再折腾了行吗?”
二芬紧挨着刚子坐下:“行,我听你的。”
“你这儿有盘尼西林吗?”刚子直插主题。
“有啊,怎么了?”
“我有急用,你先给我弄点!”
“你要多少?”
“两箱。”
“两箱?你当茶喝吧?”
“你说你有没有吧?”
“差不多吧。”
“那行,你让伙计提出来先搁门口,我去雇辆马车……”谢天谢地,刚子说着就要起身。
二芬一把抓住他说:“什么什么搁门口,你话还没说全乎我怎么给你提药啊?”
“还说什么?”
“你一皇协军医官不会不知道盘尼西林属于管制药品吧?”
“啊。”
二芬又黏上来紧贴着刚子说:“刚子哥,你要这么多盘尼西林干什么用啊?”
“嗨,就那什么,跟几朋友倒腾点小买卖。”
“不会是私通八路吧?”
“去!我知道八路在哪儿吗我私通八路?”
二芬一个劲儿拱道:“不管你私不私通反正我都喜欢!”
“喜欢就给药呗!”
二芬搂起刚子脖子说:“那你先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呀?”
“答应娶我!”
小寡妇这波涛汹涌势不可挡啊!
“娶不娶缓缓再说行吗?盘尼西林人命关天……”
二芬不高兴了,拉下脸说:“我这儿大红喜事先缓缓,你那儿小买卖人命关天?你把我二芬当什么了?!”
“嗨我说二芬,我好心好意好商量跟你……”
二芬嚷道:“你这是好心好意好商量吗?!”
刚子也火了,猛地推开二芬说:“你给句痛快话吧,这药你给不给吧?”
二芬劲儿也上来了,吼道:“不给!”
“不给我走!”刚子推开门,大步流星往门外跑去,“我就不信没你个张屠夫我刚子还吃带毛猪了!”
二芬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冲刚子背影喊道:“陈德刚你个王八蛋,有本事你以后就别进我这个门!”
四
“药呢?”
“没药。”
“没药是什么意思?没有药还是你没买到药?”
“我没买到。”
“二芬那儿没药还是她不卖给你?”
“是我,我最后不想买了。”
张大川脸阴得就要下雨:“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硬逼我娶她,说,我不答应娶她就不给我药。”刚子低着头不敢看张大川。这回祸闯大了。
“你抬头看着我!”
刚子抬头看了张大川一眼又赶紧低了下去。
“看着我!”
刚子再次抬起头,目光移向门边,门框上有个蜘蛛网,一只蜘蛛正在吞噬它的战利品。
“你知道这批药品它有多重要吗?”
“知道。”
“你知道我们的伤病员每天都在忍受着疼痛煎熬,面对死神的召唤吗?”
“我不知道。”
“可是你,置抗战大局于不顾,为儿女情长空手而归,”张大川从腰间拔出手枪摔在桌上,“按纪律我现在就能毙了你!”
刚子一脸茫然看着张大川,他被吓傻了。
张大川从茶壶里倒杯水喝了一口,说:“我今儿跟你说实话吧,其实在我们工作队内部,在如何对待和处理你的问题上有很大分歧意见。有同志认为,你身为伪军医官,即便没有直接血债,但助纣为虐与亲手杀人并没有本质差别,你敢说你治好的伪军官兵他们手里也没有我们八路军的鲜血吗?我,还有我们其他几个同志,考虑到你哥哥,平子同志的因素,也为了贯彻我党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政策,给你机会,希望通过你自己的努力,洗刷掉你身上的污点,可是你,实在太让人失望了!”
“求求您首长,再给我一次机会!”
张大川叹息道:“没机会了。”
“怎么会呢?我再回趟寮海,我一定不儿女情长,把那两箱盘尼西林给您弄来!”
“你以为你还能进寮海吗?”
刚子一愣:“怎么了?”
“你以为内藤是吃素的吗?我这么跟你说吧,为你今天进寮海你知道我出动多少人吗?”
刚子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们工作队去了一半同志,去干什么呢?保护你的安全,以免你再次落到鬼子手中,可是你……你可能会想,既然我们工作队费这么大劲,为什么不自己去买,而非要借你手不可呢?我来告诉你,之所以舍近就远,并不是我们搞不到这药,而是给你机会,对你进行一次全方位的实战考核。结果呢?你得了多少分你自己知道吗?”
刚子摇摇头。
“零分!”
“你知道一个学生期末考试得零分的结果吗?”
“罚站?”
张大川摇摇头。
“挨揍?”
张大川还是摇头。
“总不会枪毙吧?”
这时,一个壮汉悄无声息从屋外进来,走到刚子身边。
“认识吗?”张大川问刚子说,“我警卫员,郑责。”
刚子恐惧地看着身边这位毫无表情的壮汉。
“前两天在寮海,他一个人赤手空拳干掉三个鬼子,其中有一个还是他们的少佐,是这样吧郑责?”
“报告首长,那少佐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噢晕过去了。你现在把他带走吧。”
郑责钳子般大手夹住刚子的胳膊。
刚子绝望地挣扎道:“你们八路不能这么滥杀无辜啊!”
“无辜?你刚子无辜吗?”
“不就没买着药吗?没买着要就要挨枪子吗?你们这么做,跟鬼子伪军有什么两样?!”横竖一死,刚子豁出去了。
“放开他!”张大川向郑责做了个手势,“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
郑责就像摁下开关的机器手松开刚子手臂。刚子揉了揉胳膊,他娘的真疼。
“我问你,作为寮海地下党组织领导人,平子为什么不让其他同志,而是你这样的伪军去打探情况呢?”
“这我哪知道啊?可能他觉得我比较方便吧?”
“伙房里的长顺天天往学校送饭不比你更方便?”
“……”
“我再问你,从学校出来以后,你为什么不把情况回告平子,而是私自约请杨子敬下山呢?”
“那时候我已经让鬼子盯上了,我怕平子受牵连。”
“你就不怕牵连杨子敬吗?而杨子敬作为一名独立旅干部,一约即至,你觉得这里头正常吗?”
“……”
“还有,你以前为独立旅传递过情报吗?”
“没有。”
“在我们党,无论传递还是接收情报都是有严格纪律的,杨子敬不仅一约即至,而且还收了你给的情报,这合规矩吗?”
“不懂。”
“不懂的事你也敢做?”
“……”
“杨子敬前脚刚走,你回旅部发现情况有变,后脚又让平子派人补了第二份情报,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
“你知道鬼子为什么突然调整他们的行动计划吗?”
“不知道。”
“就是因为你。”
“我?我有这么大本事吗?鬼子为我调整行动计划?”
“你让卫兵扣了他们一名小队长,接着大晚上几人又开车游遍整个寮海,你到底想干什么?!”
刚子嘟囔道:“没干什么,他们盯我我烦了。”
“所以玩了出‘躲猫猫’的游戏?”
“嗯。”
“在鬼子眼皮子底下跟他们玩躲猫猫?你玩得起吗?”
“……”
“好,我们再来看一下情报。两份情报前后矛盾,独立旅领导不加甄别也没有经过核实,竟派主力部队去了上庄,这种做法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排兵布阵我是外行。”
“那你知道上庄是什么地方吗?”
“不就是让人端了旅部那地方吗?”
“你会在你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吗?”
“……”
“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平子会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孤军奋战英勇牺牲吗?”
“因为情况又变了呗。”
“因为老师们扣了三名鬼子!”
“平子怕鬼子一怒之下灭了这些老师所以……”
“你明知道他去送死,为什么不拦着他呢?”
“我拦了可拦不住啊!”
“你和平子分手后去了哪里?”
“我还能去哪儿啊?回家了呗。”
“所以在家里等你哥的噩耗?”
“……”
“你不觉得你所有解释都前后矛盾难圆其说吗?”
“反正我刚子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祖宗父母和我自个儿的良心!”
“那好,郑责!”
“到!”
“通过延安与独立旅取得联系,请他们尽快安排会见。”
“报告首长,这两天延安一直在与独立旅联系,但没有任何音讯。”
张大川转向刚子问道:“你能与杨子敬取得联系吗?”
绝望中刚子眼前仿佛闪过一道亮光:“能啊能啊!”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