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无道台的宪太太因得了一起不喜近用女仆的怪症,遂立意改良,实行更换男仆。但他所换的几名纪纲之仆,类皆年轻质弱,且大半未受过秘密教育,不到半月之间,都已达腐败极点,不堪驱策。那日无道台有个家乡的农友来见,就请到内签押房相会。正值宪太太发放那起不中用的家人出来,犹如斗败公鸡,一个个垂头铩羽,打从签押房门外经过。忽被那老农一眼看见有几个人腊从面前过去,他就忍不住冒冒失失的向道台问道:‘乡亲大人哪!你们此处,今年并未曾有荒年,怎么有许多饥民跑到你乡亲大人的内室里来的呢?我小老倒要请教你乡亲大人,是一件甚么缘故?’无道台被问,一时没得甚么回答的话,只好徐徐的应道:‘岂有饥民能进我的内室?他们统是贱内的药渣子!’那老农又问一句道:‘太太是得的甚么病?’无道台见他问这宗事,心中已不耐烦,再听他连追一句,又不好不答他,只得一边扭转头去应道:‘医家说是调理症。’一边就端起茶碗请茶,那签押房外面伺候的跟班,就照例传呼送客。
无道台又怕他不懂官场规矩,赖着不走,于是立起身在前引路。自己先走出签押房来,一直将他送至花厅角门上,把腰一弯对他道:‘明日没有事再请进来闲谈,兄弟少停就过去谢步。’那老农也不懂得谢步二字,正张了嘴在那里想甚么借布不借布,还要站着再问他一句,不意无道台说完了这句话,翻转身就进去了。他只好走出回寓。一路上想道:怪不得人说“人参比黄金还贵”,又说甚么“何首乌三千年就成人形,会说话,都是补药里上品”。如今无太太得的是调理症,想是用得着补药的了。方才看见的那起药渣子,不是人参准是何首乌。这两味里头总有一味是的。他又自言自语的道:‘道地是值钱的东西,与众不同,虽已成了药渣子,还是活动的。但不知这二水货可有人家要买?价值与头一次相去几何?’”
我同那位书启老夫子听了,都忍不住要笑,却因我所坐的书房与我年伯的签押房邻近,又不便笑出声来。再看云卿,却是一味的板着面孔,往下说道:“那位无道台,有一天无意走到上房里去,正值宪太太同一个书启老夫子在上房里秘密交涉。他又不敢进房,却也不肯出去,只管在外间打鸡骂狗的发膘劲。把那位宪太太闹动了气,搭着一双拖鞋,背着手踱出房来,向无道台问道:‘你不在外面办公事,却来里间胡闹做甚么?’无道台正在那里发作的高兴,忽听宪太太说他胡闹甚么,他忙平心定气的答道:‘不相干!今日宁波府请看戏,内中有一出《游十殿》,那一名大头鬼实在作得像。我我我恐怕太太在内署一人寂寞,所以想进来演与你看,同那莱衣戏彩的故事一般,你我乐一乐,岂不好么?’说着,就顺手在廊下有一个柳斗,拿将起来,戴在头上,乱舞了一阵。还问他太太可装得好?”
我说道:“他又不是发疯,忽然的拿个柳斗磕在脑袋上做甚么?”云卿道:“你这个人真是没有心窍。他不过是借这句话遮了面孔,好让那奸夫离开奸所的意思。”我又问道:“后来那奸夫走没走呢?”云卿道:“他到底是没有走。那位宪太太捧着一支水烟袋,用一张杌椅坐在上房门口,尽他顶着柳斗舞了好一会,喝道:‘看见了,不用再舞了,快点儿出去好好的办公事去!’他答应了一声‘是’,噘着猪八戒似的长嘴,忍气吞声的退了出去,一个人坐在签押房,唧唧哝哝的叹气。那起伺候签押房的家丁没有一人不掩口匿笑。他就是看在眼中,也明知故昧,不去深究。”我说道:“这种人度量倒是特别的宏大,可惜只是用在惧内的一方面,若是用到处世上,岂非极有容人之过的君子公?但是这样卑鄙小人也会做到道员,而且还是科甲出身,真是政界上的污点!”云卿道:“他同一位极知己的朋友谈起他所以能飞黄腾达,忽而军机,忽而关道,都是那惧内的能力效果出得来的利益。你笑他惧内不好,他还当作极有荣耀的一宗正经事业做呢!”云卿说了此句,也不禁自己好笑起来。
我方欲辞了回栈,忽见一个家人带着一名府署的护勇,走进来回道:“王少爷的行李,已经起进来了,老爷吩咐铺在小花厅的后面,叫过来知照一声。”我听见,就同那人道了劳,又向云卿致谢,并请他转禀他老人家,说我改一日再亲自道歉。云卿道:“彼此通家至好,点把粥饭主人,说甚么谢的话?只是用的人多,恐有得罪你的地方,尽管替我责罚他们,却不可忍在肚里受屈!”我又说了几句世务话,抽身想过去将行李检点一过,不意云卿一个最幼的兄弟,手里擎着一本花纸,口中乱嚷道:“哥哥看新闻呀!”云卿拿来一看,说道:“如今上海报馆里的消息真快,这件事还未出一礼拜,就已经印起画报来了!”我忙问他:“是件甚么事?可是你知道的吗?怎么总未见你提起呢?”云卿就在桌上将那一张画报展开来指与我看。我见上面画了一进极大的衙署,东西辕门、鼓乐亭、旗杆各式俱备,那仪门上的竖额,同旗布上写的官衔差不多,却是“钦命二品顶戴赏戴花翎江宁等处地方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瑞”一行大字。我惊道:“这不是瑞方伯的藩台衙门么?如何画到这张画报上面来呢?”
云卿道:“你再朝下一张张的看去,自会明白。报馆里人最喜捕风捉影,但是这件事却不比无影画西厢的!”我于是又揭过一张,见上面画了三间敞厅,悬灯挂彩,铺设得十分富丽。
中间摆列了几桌酒席,类皆杯盘狼藉,是个残席的局面。内中只有两男一女,在那里厮打,扯碎了一地的茉莉花朵。再细看那男子面貌,两人大致相同,总是团猫脸,黑八字胡须,好像是弟兄一式。再去看那女子,倒还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容貌也很过得去。就是那裙拖八幅潇湘下,弄得男不男兮女不女。一只脚小如莲瓣,一只脚又硕大无朋。我看了莫名其妙。
云卿笑道:“你看见了懂么?”我道:“大致儿懂一点,但是他那上面的注解,字迹过小,我一向有点近视,以致不过了了!”云卿又道:“这件事就是文大爷他们父子的笑话,我因是老头子的本省上司,不便张扬他的丑事,所以一向都没对你讲。如今已经堂而皇之的刻上画报了,我就是说出来,料也无甚要紧。”
说着,用手指着那张画报第二页上图的那个妇人问我道:“你可认得他么?”我回说:“我不认识,怎么一个妇人两样的脚?”我正要请教是句甚么话,云卿不慌不忙的道:“这就是此案的祸水中心点,他名字叫做‘佛动心’,是新从北京来的一名花旦。他们戏园里的规矩,花旦不是一律可以陪酒出局的。其中却有个分别,我也不甚清晰他们的内容。但是听得人说,花旦未进班子之前,班头就得要问明他是清旦还是浑旦,那唱清旦的却没有人作伴,也不能出局陪酒。就是有人随了来,不过父兄师保而已。浑的却都姘有唱小生的同来。据他们说,大凡唱浑戏,必定用得着浑旦,同小生捉对儿演起来,才觉得有情趣呢!现在这个佛动心大约是个浑旦,所以藩台借传戏为名,就叫他侑酒。及至酒醉了,又要同他胡闹。他拿一个优人,蒙藩台大人下顾,岂有不千肯万肯?但他却未曾学会《西游记》上孙行者的分身法,一只鼓不能敲两家戏,未免左支右绌,闹得连脚上假跷都弄松下来,这还成个道理么?”我此时才心中明白,怪不得他本来是个小旦,所以一只男脚,一只女脚。便对云卿道:“他倒合着一句《孟子》是:‘间于两大国之间,事齐乎?事楚乎?’”云卿道:“月里嫦娥爱少年。他既是兔子,自然同嫦娥是一般目的,几个花胡闹,半推半就的,到底还是被文大爷拖了去。”我道:“就是文大爷不惧他父亲,难不成佛动心也不怕藩台动怒的么?”云卿道:“君子不重则不威,自己弄成父不父,何能再责备他人子不子呢?至于佛动心本来更是个小人中之小人,见他们父子已成势均力敌之势,他还怕甚么呢?再说句笑话,左右是肉烂在汤锅里,天掉下来有文大爷长人去挡。到了第二天上,藩台酒也醒了,他走过去大大方方的请上一个安,扯上一个谎,说:‘昨晚本不情愿随大爷去的,经不起他力大如牛,硬拉了就走,一夜到天亮同他赌气,连话都没有讲一句。’”我说:“藩台回他甚么呢?”云卿道:“那种冷血东西有甚么说得?纵是有点不舒服,当不起那佛动心一阵的假殷勤,只要低眸一盼,又复回嗔作喜,万事皆休。”
我道:“这喜同戏子来往,是他们满洲人的特性,大约十个内中不过半个不染此种恶习。你可知道,同治年间,为一个极有势力的旗人,同一个唱花旦的戏子交好,还几乎闹出大乱子来呢!那戏子生日是二月花朝前一天,刚刚死在三月底,当时京中有个好游戏笔墨的一位汉尚书,就赠了那戏子一副挽联是:‘生在百花前,万紫千红齐俯首。春归三月暮,人间天上总销魂。’后来被那位极有势力的旗人知道了,这个汉尚书就由此黑了下来,终身不克大用。幸而那个极有势力的旗人自己天不假年,不然,这位汉尚书还怕不止于如此结果呢!这不是他们旗人喜交接戏子的铁据么?”云卿道:“古今以来,因笔墨贾祸的不一而足,就是本朝那‘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的一件事,也不是为着喜欢唱戏出的祸吗?但是别的旗人总没有像这位瑞方伯,闹得一衙门的兔子,好似开兔子会一般。除却稿门解大、解二,号房黄胖子,钱谷潘静斋这几只彰彰在人耳目的有名兔子不计外,还有许多时来时去捉摸不定的。最奇的是大兔子名下还收了好些小兔子,名为传艺。小兔子称呼大兔子名曰先生,或曰干爷。藩台去年,忽然又奇想天开,在藩署里花园开设一座酒馆,无论何人,皆可以进去游玩。他衙门里有起无耻的书办,将女眷打扮的同娼妓一样,带进去吃酒,听说很有好几家清白的家小,被藩台赏识了,就即时补了正卯呢!”我道:“他们虽是不惜名誉,然要不干预公事,只在声色上闹点乱子,还算风流罪过,无足重轻!”
云卿听了,作色对我道:“小雅,你是个聪明人,怎样也会说出这句糊涂话来?那起小人,你替他设身处地的想想,为着甚么事甘心拿着父母遗体来奉敬他?你不要误会了他们的目的。他们不是趋附他瑞璋,他们是趋附的那江宁布政司一颗冷铜。犹如从前年羹尧年大将军征西藏回京,皇上郊迎,百官跪道,他忽然在马上对着百官问道:‘列公是接年羹尧,还是接年大将军?’百官齐声回他:‘我等接的大将军。’他听了,便傲不为礼,以为你们是恭维的朝廷爵秩,并非是敬重我年某。你想康熙年分,当时世风何等古朴!士习何等纯正!一班济济雍雍的士大夫尚不免慑于势利,只有大将军三字在眼,并无一人是器重他年羹尧。如今世风日薄,人心不古,那起无耻小人,若非贪图狐假虎威,窃权舞弊,这贪图甚么来呢?再者,这位藩台大人,更是明目张胆的卖缺,居然将那江宁藩司辖下的各府州县开了手折,注明某缺若干,某缺若干,后面还写着‘诚信无欺,不误主顾’八个大字,派了亲信家丁,出去四方兜售。前日,有个人到藩署里去寻朋友谈天,打从藩台的签押房窗前经过,听他在里面高声嚷叫说:‘这个缺要算冲烦难三字上中的缺分,兄弟照定价打了八五折,已是格外克己了,万难再让。你老兄回公馆商量了看,如果合算,不妨明日再谈!’”圣人说:‘上有好之者,下必有甚焉者也!’他们那起人要不为想影射在他名下弄钱,我怕叫老瑞反转身送与他们开心,还怕嫌他年纪老,有胡须搠嘴呢!所以早几天,那号房黄胖子为着撞一个响木钟,要不是他时运好,差一点儿被他撞翻了呢!”我说:“兔子俗说只会捣药,居然他又会撞起钟来,而且还会把木钟撞响,岂不是那世界上的兔子比较天上的兔子更文明的多了!”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便问云卿:“那黄胖子的木钟如何撞法?”云卿道:“黄胖子本同藩台一日到夜在签押房里鬼混,一天,有一起请补铜山县的详稿被他看见了,独巧这起公事不是买卖来的。铜山县是徐州府属著名的优缺,俗说金铜山银如皋,每年稳有十万的进款。这位请补铜山的知县姓陶,本是做过上元县的,制台因上元是个苦缺,所以当面吩咐藩台,补他一任铜山,去调剂他的意思。黄胖子得了这个消息,就连夜的跑到那陶知县的公馆里,先替他道喜,后来又密传藩台的意旨如此这般。大凡做官的人,听见得缺,无一个不喜欢的,何况又是优缺?当时不问叫他许甚么,他都肯应承,就言明了一万两,先付五千,余五千出了一张钱店上条子,约定接到部覆,挂了饬赴新任的牌示,就立刻照付。这是去年年底下的话。一弄到前几天,那请补铜山的咨文已奉吏部核准,照例就挂牌下札,饬赴新任。这位陶知县大老爷接到这起公事,感恩无地,一面赶办这五千两银子的欠款,同那上任的各项使费;一面就预备了履历,赴各宪衙门禀谢。谁知见了藩台,行了礼起来。他又重复请了一个安,口中说道:‘卑职此次蒙大人的栽培,感激不尽。前日所约的五……’他方说得半句,就被藩台接口说道:‘某人,你补了这个优缺,是我在制帅面前极力的保举下来的,你转瞬就可以捐升道府,同我辈是平行的人了,很可以不必这样卑职大人的称呼。但是老兄补了这样一个江北有名的美缺,你到了任,却如何谢我?’那位陶知县正在疑惑,又听藩台说道:‘向来别人总须先说定了,才可以照办。如今你老兄这件喜事,可是我兄弟特别的情面,将来都要知道才好!’陶知县听到此处,才明白去年五千银子是遇骗了。但是他也深知那黄胖子是藩台的嬖人,他们神手通天,作出来的弊都是可真可假的,因此不便当面揭出,只好回说了几句感恩戴德的套话,含糊着退了出来。却立意翻转脸皮,立刻就知照钱店,将五千银票止付。黄胖子跑了几次,付不到银子。往陶知县公馆里去,门上人又总回不在家。黄胖子心中已经猜着是撞木钟的机关败露了,要待发作几句,又恐闹出来,大家要分肥。不得已,走去同一个讼师姓吴的名唤吴鸣麒商议,要想设出法来去对付他。”
我问:“这吴鸣麒可即是吴麟伯么?”云卿道:“然也。”我道:“别人的历史我还有不过清楚的,惟有这吴孝廉的事迹,连他娘胎里的事我都知道。这个人要算极没有天良的,他所行所为,都出乎道德上的范围。他在七八岁的时候上书房,就同塾师做对,遇事不服教训,塾师责了他数下,他就怀恨在心,暗中寻了一枚空鸡蛋壳,轻轻的填在那塾师的便壶口内,其时又是冰冻的天气,半夜里那塾师将便壶拖上床去,一泡尿还未撒到十分之一,已经闹得同黄河决口一般,满被窝又臭又湿,只好穿起衣来,坐以待旦。后来他到十几岁上,即不务正业,专以嫖赌为事,而且喜拣良户人家嫖。所以一经入了学,就弄出那奸占孀妇的案子来。前任本府孙海臣太守很说他士习不端,要同他过不去,当时将他衣领详革了,发到学里来看管。我们先君怜才爱士,白白地供应他一年多膳宿,分文未取,又替他设法详复了功名,刚巧就是那一科中了举,及至先君故了,他连一陌纸钱都未致送,我并非责备他不报德。即此一事,已可得悉其人的心术了。”云卿道:“一个人做了讼棍,还谈甚么心术?但是他现在已经捐了新海防的知县,听说还加了大八成遇缺先的花样,指省江西,不日即可得缺。但不知那赣省的百姓,种了若何福果,才获修得到做这位大公祖的部民?”我笑道:“任凭他若何刁狡,只要预祝他到了任,恭喜他多遇几起闹教的案子,包管他张天师被娘打,有法无处使!”云卿道:“有甚么没有法使?出进是抱的儿子当兵不心疼,拼着国民的生命财产、脑袋屁股去同外国人做交情,如今那些外交的能手,谁不是守着这般宗旨呢?”
我说:“你说了许久,到底那黄胖子的五千银子,姓吴的出了甚么主意替他取得来?”云卿道:“主意倒是很毒,就是未免龌龊一点,稍惜名誉的人,是决不肯干的。”我惊道:“难不成教黄胖子也拿着老本领向那陶大令去作毛遂自荐么?”云卿道:“不是!不是!那日黄胖子寻见姓吴的,就将此中情节一字不留告给他听。他沉吟了半晌,忽然对着黄胖子问道:‘你可有老婆么?如若没有,赶紧儿去租一个来。’黄胖子回他道:‘老婆是有的,你先生问他作甚?’他又说:‘既有老婆,此事就容易办了。但不知你的老婆程度可合得上办这件事?
可肯亲自去走一遭?你问明了他,将他领了来见我,我要当面试验。还有几句六耳不传的秘诀须秘密交代,才可以去得呢!’那黄胖子只要能拿回五千银子,就叫他将老婆留在钱庄上,他也没得话说。听了,就飞奔的回去,传了两名差轿,即刻抬到姓吴的家里来。那姓吴的把他老婆上下周身打量了一番,见他穿了一件白灰漳绒的外盖,下面配了一条元色皱绸的大脚裤,没有穿裙,倒是一身小打扮。细看过去,虽说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黄胖子见姓吴的眯着一双近视眼,尽管凑在他老婆身上慢慢的赏识,不觉发急问道:‘先儿,唔贱内的相貌,可能配得上拿这个五千银子?’(此句是南京人方言)姓吴的被他这一句,方才惶恐过来,自己也觉着太看得出神了,忙回道:‘去得过!去得过!但是我要交代你嫂子三件事:一、要忍辱负重,老着面皮过这两三点钟工夫。二、要照我吩咐的命令,不可前后倒置。三、银子付到手,彼此须要四六对拆。’黄胖子三件事都应允了。姓吴的道:‘嫂子还要请到后面去,叫贱内替他变变样儿,改一改妆。这种安静的神情还够不上拿银子的资格呢!另外,更有几声最要紧的话,不能当着人面前传授,要秘密交涉方可拿的稳呢!’于是姓吴的叫他妻子将黄胖子的老婆领到上房里去。
约有一小时的光景,重复走出。黄胖子抬头看去,只见他老婆云鬓蓬松,花容暗淡,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道:‘你这是一副甚么怪现状?’姓吴的走上来拦道:‘你不要问,正要这副怪现状,才能够去拿银子呢!你赶紧陪他去,切不要再延误了。’当时黄胖子随同他老婆来到钱庄上,站在门外远远的守候。约有一个时辰,见他老婆笑嘻嘻的提了一大包洋钱庄票,急急走出。黄胖子便迎了上去,替他老婆拎过银包,一面问他到里面去作何形状?怎么你们一个女人家倒反比我们男子汉有用呢?真是异事!你可将内中一点儿机关,快点告给我,免我心中烦闷。’他老婆就一头走,一头向他说道:‘你让我定一定神,我慢慢的告给你。这件事连我都不知道是个甚么花样,那位吴先生教我几句谈话,就会鬼混把银子混了来。我到此时还同做梦呢!’黄胖子发急道:‘你不要再多说废话,快一点儿讲了罢!’他老婆道:‘吴先生嘱咐我,一到钱店里柜台上,先将那银票拿出来,与他们店里人看,叫我问他们是真的还是假的,却千万不要松手。他们必定问你,这张银票是谁给你的?叫我就说那天下雨,有一位甚么新任铜山县的老爷,在我家避雨,他一定要借我床铺睡一觉,是我万不肯。他说道,婆子你的意思,我老爷知道了,你不过怕你丈夫回来,怪你同人居处自由,将你休了,无人养活。如果为这点事,我老爷倒有个绝妙的妙法在这里,包你没有一点风潮。”正是:货悖而入亦悖出,循环天道自无差。
要知那知县说出甚么妙法,且看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