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阻挡那侍者去拿香槟酒,说我们犯不着吃这么种贵物,还是改用中国自制的葡萄酒好。忽然一阵靴响,走进了几个白鬓斑斑的老翁来,一个驼腰鲐背,鹤发童颜,都怡然有长者之风。我就忙对那一起人看了一眼,只见内中有位是前任江苏巡抚陆公春。唉!这位真正是好官吓!可惜政府里有眼无珠,听其置散投闲,不加录用。一般仗马寒蝉,反得各居显要,尸位素餐,未免好恶倒置,令人不解。且他从前宰江宁时,曾经与父亲同寅,其时我们做上元外翰,他正由实授江宁县兼署上元篆务。及至后来,他开府陈藩,荐升江苏巡抚。我因从北京遭庚子之乱,避难南来,趁在沪寓无事,往苏州去谒见过他两次。当蒙俯念先情,恩礼备至。临行又厚赠资斧,以壮行色。所以我是的的确确认识是他,决不会指鹿为马的。但他那时做州县官,却不像现在一起膏梁文绣之徒,只知一日到夜同小奶奶打马吊,其余就是来吓来吓的对着家丁用人,要倒八折二百五官腔。若地方应办事件,如抚字催科,学堂巡警,目下又多添一样洋人交涉,都一律的视官为传舍,等诸具文。
我且说一件陆公从前在江宁县任上断的案子,事属离奇,判尤敏捷,诚不愧炉锤在手,游刃有余。方之蒲留仙《聊斋志异》中《胭脂》一则,洵足后先媲美。事缘有梅幕府者,延金生菊如为子教读。梅素性多疑,又加为诸侯师多年,遇事武断。忽谓其妾周荷姑及婢女银银与金生有私,遂致涉讼。陆公当日廉得其实在情形,援笔立判曰:照得梅绍章遣控金菊如一案,研讯数堂,迄无确供。中不可言,何况事无实据。缧绁非其罪,肯教士也含冤?本县观金菊如章句书生,乡村学究。适子之馆,未及半年;招我由房,难通一面。纵使《国风》好色,岂忘君子怀刑?梅周氏貌尚端庄,年非韶稚,久已与梅公而偕隐,何至见金夫不有躬?梅宦生长名阀,身袭崇封,遗抱数言,亦知大体,决不因主宾失好,自污污人。大约别嫌明微者,名门之家范;争妍妒宠者,妇女之恒情。周氏附中妇大妇之班,久抱衾而怨命;金生少经师人师之化,惟凭夏楚以收威。
此豸娟娟,或偶具先生之馔;群雌粥粥,遂疑逾东家之墙。梅宦偏听人言,恐疏闺范,嫌疑原当自白,防闲不厌过严。投牒公堂,初非好讼。今众口雷同,两心冰释。炎凉异性,荷菊非并蒂之花。贵贱殊形,金银岂一炉之汞?宾东未洽,别聘名师;婢妾无辜,仍还旧主。门楣善保,子孙必可兴昌;屋漏稍亏,神鬼岂能宥恕?倘该职专房有属,无调象驯狮之术,何妨开阁放姬?尔生员就馆不终,遇瓜田李下之嫌,益宜守身如玉。此判。
诸如此类,足垂千古者,比比皆是。自有后日为公立传者,任搜罗瑰宝之责,无待我为赘言。惟尚有一事,措置颇极倜傥,足解人颐。
相传公任民社时,每喜黑夜微行,查密奸宄。一日,行至某处,忽见有三五秀才,相聚谈笑甚欢。公就立下来乘间问道:“君等议论风生,想皆名下士,应知此间邑宰陆某贤否?”不意内中有一个人答曰:“不好!不好!”公又问:“你如何知道他不好?”那人道:“凡为地方官者,俗称民之父母。现在我已四十岁,尚未娶妻;东邻有某氏女,年亦过花信,尚未有夫。岂有贤父母坐视其子女鳏寡,终其身而不顾耶?懂愦若此,乌得曰贤?”公闻之默然。徐审其姓氏里居,翌晨飞签捕之。一面悬牌示众,略谓:该文生某,藐视官长,肆为蜚谈,本县当定于某日处以极有趣极相当之刑法,以为目无长上者戒。届期许尔军民人等,咸来观审,切切毋违。特谕。一时此唱彼和,传为笑谈。无论认识那秀才及不认识那秀才的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有的说:“这刑法是件极可怕的东西,如今忽然以极有趣三字出之,又为该秀才藐视官长之罪之相当办法,难不成还会破天荒打板子么?或者上面一时说的好过,也叫他下面受相当之好过,弄个木驴子把他骑起来,游四城门,亦未可知!”有的说:“中国岁试放榜,是有名一县轰出二三十名屁股罩子来,向例不准用刑,此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就是这个道理。除非由县先向该学官咨取年貌三代,及入学的年分,将衣领禀请学宪详革了,才可以动手打板子的呢!不然,只要你碰一碰,就是殴辱斯文,与擅责职官的罪名不相上下。”
我这件事,却是熟了不要熟的过来人。只因那年我父亲在南京做教官的时候,上元县陈谟,办一个本学秀才名字叫欧阳连魁,绰号叫做欧伯伯,因为南京人遇着可怕的人,每以伯伯呼之,故有此美誉。他祖居金陵城北薛家巷妙相庵,隔壁是一个极不安分的坏人,遇事不守卧碑,武断乡曲。后来合当有事。刚刚他所住的是欧阳宗祠。宗祠旁边就邻近该段保甲局委员驻札之所。刚巧妙相庵一个方丈大和尚道悦,时常同保甲委员胡绍庭的太太作叶子戏,略如宁邑之叉麻雀、扬州之蹩棍各种赌博。不意一面是禅房幽邃,一面是局所森严,竟会被欧伯伯侦探着了,遂伙同妙相庵内附设之同文馆一个姓刘的学生,据云系前任淮扬海道刘佐禹的二公子,斩关直入,双双擒下。当经邻右一个姓孔的,行一,人每称他做孔老大;一个姓方的,行二,人每称他做方老二,出为排解,始行释放。谁知那道悦比欧伯伯还坏,自从放他下来,就一口气跑到上元县衙门,击鼓鸣冤,备诉文生欧阳连魁私设公堂,藉端敲诈等情。当奉陈大令准理,饬传质讯。这件举动非是我说就是陈谟陈大令不好了,所谓光棍好打,过门难还。那姓欧阳的既是学校中人,理应会同该管学官派斗协传,不应迳往差提,以致授人以隙,把去的两名差役,被欧伯伯劈劈拍拍拍拍劈劈一顿皮鞭子,打得抱头鼠窜而回,都哭着说:“小的们奉了大老爷钧票,前去拘提文生欧阳连魁,讵料他不但不遵传唤,反说他是秀才,自有他该管老师做主,我们家老爷不配出票子提他。小的们才想说,官差吏差,来人不差,我们伙计们只知奉承本官命令行事!你有甚么理尽可以到堂上去说。不意他竟不由分辩,就叫了两名马夫来,先把大门闭上,然后两个伏伺一个,霎时间捆捆扎扎,硬把小的们各人裤子脱掉了,四马攒蹄,一人赏一千皮鞭子,他嘴里还连说带骂的道:‘本先生本可以不打你们的,只因打了你们的屁股,就如同打的你们本官的脸一样,所以才一家赏你们一吊大。但看这一次还敢再到我门上来放肆么?’小的们那时,业已是打昏了,幸亏同去的内中有个伙计玲珑点,再四哀恳说:‘这一趟求你大先生饶我们小的个初犯,下次就是被本官一板子将屁股打成两截,我们也再不敢来了!’里说方,外说圆,好容易他才肯将小的们放转来。禀求大老爷钧鉴做主,看是怎么办?”内中还有一个去差叽咕道:“你们都不过被一阵穷打,好在是当衙门的人,穿的板子戴的枷,屁股上一上就有老茧,不算得是件甚么事。只有我还被那厮讹着喝一饱回龙汤才来的呢!晦气不晦气!”其时陈大令听见差人回来说,已气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大约是这一番他老先生却动了真气了,就立时移文到学里来咨取那姓欧阳的年貌三代,等不及我们查覆过去,他又先行电禀了学院,请将文生欧阳连魁暂革衣领,以便归案刑讯,一俟学台回电照准,就即刻签派五班出去拿人。
我那一日,正从江宁府衙门出来,打从回上元学署。不意看见县署头门口,拥挤得实实在在,一个个人都喊说:“看秀才打板子啊!你们来呀,看希希罕儿呀!”我也走上去,挨进“公生明”一看,只见陈大令高坐堂皇,一面喝叫重打,一面就顺手在刑杖签筒内抽了一支红头签子,对准下面飞来。我再将两道眼光跟紧他那支签朝丹墀下一看,原来是有三四个戴红黑高帽的皂隶,同捆猪似的按捺着一个年约二十外,团白面,近视眼的人在地下。那支签撩下来,正同皂隶们搁在他尊臀上作势的小笞无意中不偏不倚,却成了一个十字架模样,不住声喊说:“求大公祖赏体面!”后来又改口:“求大老爷赏体面,今天若要一打,革生就永远没有地方可以去混饭吃了!”我听到这里,颇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且他终属辱在门墙,不忍再朝下看,只得一迳分开众人,取路回署。
到了第二日上,我再打发人去探听探听,究竟此事作何了局?才知道这都是陈大令预先嘱咐站班的好了的,叫他们有意将小板子放在他屁股上,磨砺以须,打倒不一定要打他,只须藉此以生发其羞恶之心,好使他以后勉为善人。再者,这件事不然还不至于闹得这么大,即陈大令亦不尽听差役一面之词,滥用压力,多半因为他自作自受,从殴差夺票之后,犹以为未足,又嫁祸别人,做了好些宝塔诗,要遍贴通衢,肆行毁谤。我当时曾经叫人抄了一张来,见他上面写的是:胡腐儒,太糊涂,听信妻即,道悦本凶徒。欧阳子,亦豪奴,争斗理派秃驴输。不修帷薄,腾笑阎闾。年将半百,眼见要呜呼,又何必助淫僧去见陈谟。
一派嘻笑,甚于怒骂,以致激怒陈大令不能不办。诸如现今威而不猛,怒而有节,尚属为读书人留有余地步,即为子孙种无限阴功的一宗善政呢!
如今那位腹诽陆春帅的穷秀才,既未照例详革衣领,焉得有打板子之一日?而且木驴子这一件东西,是从前一部《倭袍》小说上,治淫妇谋害亲夫用的。我朝深仁厚德,早通饬各直省督抚将军,严戒所属,不得以非刑逼供。雍正年又有: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暨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谕旨,分书各州县大堂对面之“公生明”牌楼及暖阁上面朝里挂之匾额上。(此匾直对公案,是专使有亲民之责者见之,触目惊心之意。)天语煌煌,久为定例,何得再有此风?加以《倭袍》一书,半多齐东野人之语,更未可深信,其非处治秀才毁谤官长之罪,可想而知。所以当时这一班人,如杞民忧天,议论传讹,莫衷一是。
光阴转瞬,已交牌上所示日期,一干男男女女,都不约而同的簇拥到江宁县衙门口来看热闹。只见仪门两旁,各摆了一只大木桶在那里,有一名典史带着本署差役们守着。桶上标明:“如欲进内观审处治某秀才一案者,着各输银钱随意。”到底金陵是个省会之区,久称富庶,不消一刻,早已将那只木桶丢得如扑满一般。随即听见里面传鼓升堂,重门洞启。公升坐大堂,命带某秀才,略谕数语,大约不过是说,尔自己短于理财,不知自立,敢以无妻之咎责备长官。本意治尔以应得之罪,今姑念尔四十无妻,势将绝后,背人数语,当是愤懑之辞。
且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嗣为大。”本县忝任斯土,义难坐视,兹已思得一策,幸能集腋成裘,共襄厥举。某氏既拒尔云今尚无夫,可凭本县当堂配定,以便各遂所欲。言罢,又离公座立起身来,对着那堂下一班出钱听审的人指道:“某生你看,使尔无妻而有妻,使尔妇无夫而有夫,皆堂下诸君之力也。若男若女,若长若幼,均与尔有将伯之谊,催妆之功,是不可以不谢。”爰命秀才望众人笼统四拜,即令鼓吹舆马,并辇资以送其归。
此是当时我偶在普天香大菜馆见着陆春帅,因而一时想起的。他那时做州县的辰光,真不愧儒雅廉明,爱民如子。何以一经升到封疆大吏,倒反听其闲散起来?莫非方今圣明在上,洞烛时艰,不忍牛骥以并驾而俱疲,工尺因混吹而莫辩,所以才令暂游湖上,留以待时?诸如以上种种思想,现在写出来一大篇话,在当时不过略从心上过了一过,并未出诸齿颊。随即就回转头来对柔斋道:“人说苏州人苏空头,最喜说空头话,怎么这里的侍者说六号有人,就真有人,又这样信实起来呢?”柔斋笑道:“他这句话不犯着同你撒谎。但是苏州人所做空头事甚多,也不单是句把空头话呢!诸如有一种甚么叫做‘十可怪’,我却记不清楚了。
大约是一可怪,‘祖宗供在二门外’;二可怪,‘小衣尿布拦街晒’;三可怪,‘男人开店女人卖’;四可怪,‘和尚当作老子待’;五可怪,‘囡女偷人娘不怪’;六可怪,‘胡须拖到马桶盖’。”柔斋说到此处,刚巧侍者送上各人所要的菜来:美脱生是要的一样鸡丝冬菇汤、一样青蟹、一样炸竹鸡;柔斋是要的一样鲍鱼火腿汤、一样猪排、一样虎皮鸽蛋;我是要的一样三丝汤、一样清炖鲥鱼、一样冬菇鸭饭。他忽然停住不说,举起刀叉来便邀我同美脱生道:“来!来!来!我们来修五脏庙,停会儿再讲。”
如此又过了一刻,各人面前的菜差不多吃到第二样了,我因笑问道:“柔斋,你还有那四可怪呢!怎么就不说了?”柔斋听我问,笑了一笑道:“其余的四可怪,都被我变了猪排鸽蛋,吃下肚去了,你还问做怎的?”美脱生不懂此话怎讲,忙问我问:“甚么叫做十可怪?又是甚么会变猪排鸽蛋?”我笑道:“你不晓得!这都是苏州人在日用民生上集出来些土语,因为他们祖宗牌位是向喜供在二门头上,略如我们中国各店铺供奉玄坛一样,都喜欢一律高高乎在上。尿布小衣,从不知卫生为何事,竟是大家小户拦街乱晒。至于市上各店面,无论居何营业,每喜用妇女同买客接洽,相习成风,最为鄙薄。囡女是苏州未出闺门幼女之通称,偷人又适为囡女道德污点,风化攸关,中外同理。乃苏州人之为娘者,对于囡女偷人一方面,竟含有不怪二字之性质,乃可谓真怪!且更有视其偷人之多寡为姿色优劣之目的者,其可怪不更加一等哉!苏俗粪夫多用男子,每晨由楼上连举三四桶,拾级而下,其顶上之马桶盖,适与须齐,殊为三吴恶俗,亦他处粪夫所不能也。和尚久为中国鬼神代表,吴人信鬼,就不免崇奉和尚,一切输金钱,严供奉,不啻孝子事亲,说把和尚当老子,当是指此。然而寄语吴人,倘能把老子当和尚,一转移间,岂非大妙呢?”我解释甫毕,连美脱生都听了笑将起来。侍者来问竹鸡上海还未到,请老爷们另外改点一样罢!我对美脱生道:“鹧鸪何如?”侍者道:“鹧鸪这边人叫他做白鸪鸪,恐怕也没有。”美脱生听他回这样也没有,那样也没有,便对侍者道:“你们随便做罢!”侍者笑道:“蛇面更没有,我们小馆里只有香蕉、猪油、干母、杏仁,各种布丁做点心,这件甚么蛇面不蛇面,大约是广东菜,此地苏州人莫要说吃了,连听听还要害怕呢!再不然,你老爷改一样虾仁衣面,或是江瑶柱同鸡火衣面也罢!我们这里是用上等鸡汁,同白塔油做出来的。”美脱生知道那侍者是误会,也就笑了笑,点点头道:“好,随你去办罢!”这侍者才欢喜答应下去。
其时四面房里吃客,都已络绎不绝的来到,也有男的,也有女的,也有一座房间代上十七八个局,拉的拉,唱的唱,嘈杂不了。那些人的妆束,若在上海人的眼睛里看起来,不算得时新。却在苏州地面,就要数他是天字第一号的讲究了。我因笑道:“我瞧不起这边人,倒喜欢吃大菜,可见内地里社会风气是开通得许多了。现在平日如此,若到礼拜,还不晓得怎样热闹呢?”柔斋忙接着道:“通倒是通了,只可惜才通得一半,还有那一半,如同人家鸦片烟枪,被老膏塞住了,没有去寻火签通呢!你原来不晓得,如今中国那些人,我要形容起来,真能把鼻堂都气黄了。即如几个新学界的朋友,打扮得不男不女,倒也不要去说他。怎么撮取了几句外国皮毛,无论在茶坊酒肆,同人谈论起来,不是说这件事与卫生不合,就是说那件事同文明有碍。再不然就是说某人程度太低,某人宗旨欠正。向日满口之乎者也矣焉哉,今朝都一律改成野蛮自由达目的。及至问起他学问何如,莫说甚么天文、舆地、格致、算学是一丝瞎屁不通,即连俄罗斯大彼得、法兰西拿破仑合起来,是生在我们中国哪一朝哪一代,他都茫然不知道。你想可算得开通不算得开通?所以我说他们这班人适如苏浙航船定例,凡江湖术士搭船,无钱名叫全通,半价叫半通,现今替他改上一个不通,用以移赠,倒还算得是衔缺相当,毋庸送部引见的一件事呢!至于大菜馆生意拥挤,内中却有个主动力在内。多半是因为现在苏省民风浇薄,至有请客吃花酒,反要客带两元一人的坐地钱去,质言之,只算替老鸨打抽丰。再加现今又多了一班不肖绅士,同娼家狼狈为奸,串通一气,一个任酒席的资本,一个担捉客的义务。譬如今天席上,只要能够上除主人七位,这就是有名可数的二七一十四元;若再加一人代上两三个局,这就又是毛毛的二十上下。不问酒席账收得着收不着,先不先他已是三十多块现洋钱到手了。除干算净,还可以一人分得着分八九元一个余润。以致那些毛厕坑里石头,又臭又硬的一班二八乡绅,竟是目为利薮。稍知自爱者,自然就视为畏途了。去吃只算是蜻蜓吃尾虫,自吃自还要加倍,不去吃即立刻得罪人。所以那么一想,倒是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还不若以后大家相约是请客都改到大菜馆里,又时新,又得实的好。小雅你想,那班破落乡绅,在地方上不图谋公益,只一日到夜在饮食征逐上用功,又从而于中取利,可怪得人家替他们起一个外号叫做‘乌伥’,说是替乌龟作伥的意思。”
我道:“如今要照你这么一说,岂不是那一班乡绅同开堂子的老鸨,混而为一了么?怪不得上次有人在抚辕上一条陈,要求开办妓捐,又要设立妓女学堂,专收一起龟子龟孙,教授普通国文呢!现今这么一想,既是妓女的利权乡绅可以夺得,乡绅的学堂妓女就不可以开得么?总而言之,目下是清浊不分,贵贱倒置的时代。这句话也说不得了!”
柔斋一面点头称是,一面又笑道:“小雅,你适才说苏州人若肯把老子当和尚一转移间,即成孝子的这句议论,大是大是。但他们也不尽这一层,一切恶才尽有可取之处,倘肯遇事转移起来,莫说中国别处人抵不上他们聪慧绝伦,就是连外国人也恐怕赶不上他们的脚后跟呢!而其中尤以从前科举未停时,考生为最刁最狡。我如今说一件事,你就知道他们的脑力灵敏,真有人不可及之处了。从前长、元、吴三县小考,学台按临,生童云集。当有一起考生因为日间看见一家候补知府的公馆围墙楼窗上,倚了一个绝色的妇女,临街闲眺,他们竟忽然动了一种人面桃花之感,商议着晚间故意进去,冀逢一面。谁知公馆主人家居未出,见有许多不衫不履的人走进来,问他们作甚么事?他们又你推我,我推你说不出。正在熙熙扰扰,两不相下,忽然外面又拥进一大阵人来,嘴里都嚷说:‘你们这里有间屋子出租么?在哪里?可领我去望一望!’公馆主人见头一起人跑进来,已不自在,如今又多加了这一起问租屋子的,更觉忿怒,就拿用人出气,骂道:‘混账东西!这么连大门都看不好,尽管一起放进人来胡闹!’那考生也就插上去骂道:‘我们到你家里混账过几次?你倒得说明白。’主人又骂道:‘忘八旦!还不替我滚出去!’考生道:‘忘八旦还会开口骂人呢!’那主人被激不过,又大骂道:‘狗铳的!’他们又道:‘怪不得这样嗥嗥的叫,原来是狗铳的!’彼此翻驳有许久工夫才闹明白了,他那公馆门口,不知被何人贴上一张梅红京片,上写‘三元考寅’四字,旁写‘如有欲租者,请迳入内室接洽可也’。两角上还一面写‘成者大吉’,一面写‘破者天诛’八字。这才知道是有人捉弄他的,连考生都是误入桃源。然而是误入不是误入,当局者知之,明眼人知之,即你我亦无不知之也,无庸再耽误说别的话工夫,来替他解释。这是一回。还有也是考期,我初到苏州,见一起考生提了一只纸灯笼到满熏烧摊子上去乱照,这一块又嫌太瘦,那一块又嫌太肥,掂斤播两的迄无成议。如此照了许久,那起考生又提了灯笼望别处照去。谁知过后,熏烧摊子上主人再一检点,这一家嚷说少了一只猪腰子,那一家又吵闹少了一块猪头肉。就此被那起考生拿灯笼一照,都先后的不翼而飞了。当下我就千方百计的在外面查考,才查出是那起考生的灯笼底上,预先就钉了一只倒须铁钩,形同鹰嘴,尖利无比,只要在那肉上略一摩弄,即被提挈以去,而又适隐在灯笼影子底下,人恒不察故耳!此后又有一回,是吴县门口有一名枷犯,忽然那日来了一位考先生,对他同看役说:‘你们两个人可想进账几文么?’那枷犯还未开口,看役就接着道:‘我的阿爹呀!你老人家说哪里话?一个人生在世面上,大则做官做宰,小则贸易经商,再不然像我们身为贱役,受人驱使,谁不是为着两个唠叨子买命钱来!这进账两个字,是我平时做梦都忘却不掉的本命经呀!怎么能不想呢?只恐怕想不到手啊!’他笑道:‘你既肯想就好商议。我如今有一件事拜烦你!’说着,便咕着看役耳朵,唼唼喋喋的咕噜了一大阵。那看役听一句,点一句头道:‘小人理会得!小人理会得!你老人家这件事,包管放在我身上,办得到口酥就是了。只是回来,酒钱要多赏几文。’”正是:
莫说余腥能役鬼,须知大力可通神。
要知所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