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听见堂倌告给我,他是扬州阮太傅的孙少爷,我就生怕他认出我来,倒不好不招呼,只得拿手帕子掩住嘴,装着咳嗽怕风的样子,三步做两步,两步做一步的赶忙走了。旭公你想,他那种样儿要叫一个会唱传奇的人听见了,岂不要疑他是从那《小和尚下山》一折上甚么‘一年二年,养起了头发;三年四年,讨个浑家;五年六年,生下娃娃;七年八年,成人长大;九年十年,落他喊了一声和尚爹爹,落他喊了一声和尚爹爹’剽窃了来的么?”
真晓轮道:“你这话倒有点儿像。那么一大篇子,实在很亏你有这许多的记性记他呢!就是一班下流社会的人,本来就不知道甚么东西叫做道德范围,甚么东西叫做名誉得失。一经被那些自私自利的邪说入到脑气筋里,就如同云从龙风从虎,物类相感,自然吻合。还可以拿不知不罪一句话,替他为解脱地步。若这个姓阮的,明明是阮太傅的孙子,邗江世家大族,总不见得从小儿没有受过教育的罢?怎么也是这样乐下流而忘返,视一般强盗行为比封侯拜相还要看得重大些呢?这就是令人索解不得了!”真晓轮说到这里,又拿眼睛眇了萧菲一下,见他仍自在那里低着头抽他的鸦片烟不动,遂又笑了一笑道:“我听得人说,目下那些红帮里的人,自从徐怀礼一人归正,便如同蛇无头而不行似的,也就安分的许多了。还听得人说,内中有几个很有名誉的盐枭头目,如任春山、沈葆义各人,也都见异思迁,陆续的做了官了。所以这两年,由长江路上来的人就没有再像从前那戊戌己亥年分,听见沿途村市上,没一处不是三三五五,不衫不履的人,聚着讲甚么桃园义气,梁山根基那些风话了。这件事的影响所及,还算是刘忠诚在江督任上一宗大大的善政呢!”
我笑道:“这句话倒还不错。若不是他信从长江提督黄苟岩宫保的话,把徐怀礼设法招抚,一直蔓延到现在,那还了得么?设或再勾结了那些海外党人乘机起事,不免癣疥之疾要变成心腹之患了,真多亏这么擒贼擒王的一解散呢!至于这些瞎话,我当时也曾听见过来,不外乎假仁义以诱胁同胞,倡平等以收罗亡命,抗众害群,仇视官府而已。其实都是剽劫的粤匪余毒,又没有才力以济其奸,只晓得奸盗邪淫四字,是他们应尽的义务。正如鼹鼠饮河,满腹即止,又有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以做得出来呢?可笑近年那般做梦都想升官发财的官府,一经捉到个把清红帮,便视为奇货可居,不是说开会散飘,图谋不轨,就是夸约期举事,幸得预防。一味的张大其词,以为邀功地步。如今竟被他们真个引出实行图谋不轨,得期举事的花式来了。弄得富有变贵为,贵为变回天,一时不啻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就像是有无数的海外党人散处在内地,无一处不可以放洋枪,无一家不可以藏炸弹似的。又像那些官样文章,倒像是替他们党人预先的出了一纸报告,但现在告示上话虽说吏治既腐败若北,动不动上以杀人为市恩,下以诬良为希宠,中国将来,还想有强大的一日么?所以我说他们那些人,正合着四老爷骂强盗一句话:‘都不是些好东西!’”
真晓轮听一句,就应一句“是”,末后又连连的赞道:“此论甚是!此论甚是!从来国家败坏,哪一代不是发难在官吏手里呢?盖官吏之性质,为君民间接的要道,在人身上,就如咽喉一样。若此喉咽上有了损病,那个人还想得活命吗?所以曾文正克复南京的时候,在伪天王府看见挂着两副联语,一副是沉痛异常;一副是嘻笑出众。那沉痛的一副上语意,也是含着这个意思在里头的。当下别项禁物都一律销毁了,独有这一副对联,曾文正叫人把他移到后园里石船上挂着,听说至今还在那里呢!惜乎次丹此时不在外面,不然问问他,从前随侍他们伯大人小宋尚书在两江总督任上,都该派看见过的。”
我听了,正要请问他是哪两副联语,忽然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拍着手笑道:
旧主本仁慈,只因吏酷官贪,断送了六七王天下;新君更英武,从此天归人与,收拾来十八省山河。
还有一副是滑稽体:
一统江山,七十二里半(金陵城恰七十二里半);
满朝文武,三百六行全。
这两副可是不是呢?我急忙的望了那人一眼,原来正是宸章。真晓轮见着,早站起身来,问他怎么进去这许久的工夫才出来的,难不成你们尊夫人还要次公做画眉的张敞、傅粉的何郎么?不然,就定是在里面看了一出新《双摇会》的堂戏才出来的。宸章笑道:“适才小妾幸得一男,故而有失陪侍,望乞恕罪!”真晓轮听了,便首先的向他道了喜,又拉我出公份,替宸章新生的小孩子做汤饼会。我也向宸章致了两句颂词。宸章又对我说道:“兄弟的解款,现在业已凑齐了,本想来日就派人押解,同世兄动身的。不想如今有了这一件事,只好攀留你多住一两天,等小犬过了三朝,爽直同兄弟一路走罢!好在连头尾日期算起来,还没有逾十日限期呢!”我道:“世叔这里有喜事,小侄理应留此照应的。但是要彼此不拘行迹才好呢!”宸章道:“那个自然。你我通家至好,有甚么行迹可拘,只要你不怪我过于简慢就好了!”说着,又对真晓轮道:“旭初,你们谈的甚么古话,不要因为我一出来竟剪断了,那就不如我还是进去的好了!”
真晓轮笑道:“你别要再想借端规避,我正要请问你一件下流社会里的甚么那些在理不在理的事呢!想你平日博学多才,去年年终里又得了同通班子里通省干员第一的考语,这一点子小事,多半你可以知道的,务必望你破点工夫,说把我们听听才好!”宸章此时,颇有趾高气扬的气象,又被真晓轮这么一抬,不觉点头幌脑答道:“此话若在三年前问着我,要算合着《镜花缘》小说上一句‘吴郡大老倚闾满盈’了。但是如今我还约略的懂得一点儿,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
说着,又把脸对着我笑了一笑道:“小雅世兄,这也是我们老三做了一趟发审局的差事好处。记得前年汉口,拿着几名青红理三帮会匪,上头就提过江来,发到发审局里研讯。那日听审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们老三终是胆小没用,就生恐兴大狱,预先的清了感冒假回避了,单叫我到局子里去听听是甚么消息。可巧我那日几处客一拜,再弯到那里,已是快讯过了。
点名单上只余着一个山东人,说是甚么理门里的老师傅,还没有审,我就挨到问官的后面去立着。只听见堂上对那人道:‘说你的。’那人就恭恭敬敬的先磕了一个头,然后挺着胸脯子回道:‘小的这理门,不比他们那些强梁霸道的规矩,一举一动,都是劝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的。先不先头一件戒规,就不准吃鸦片烟,这是大老爷的明见,一个人不吃了鸦片烟,岂不是就省下若干的耗费了吗?所以外面的人都称说在清(指安清帮)必穷,在理必富了。那其余的组织,大约同释教差不多,实在没有丝毫的坏处。不敢在大老爷面前打诳语。’说着,又拿手对着他后面跪的那两个人一指道:‘大老爷不肯信,求恩问问我这两个徒弟就知道了!’那问官真个就把那两个人喊他跪上些,问道:‘你们两个人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向来是做甚么行业吃饭的?怎么样好好生意不做,忽然想去在理做甚么?今天对本委有一句供一句,本委好替你们转求臬台大人恩典,开释你们。’那两旁的野蛮皂役,便一叠连声的吆喝道:‘快供!快供!’其时一个人已经是吓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还有一个头上生秃疮的人,胆子略大些,红着脸回道:‘小的叫李阿三,人家因为小的没有头发,所以个个都叫小的做电气灯。他姓赵,名字叫赵鸡子(赵与灶同音),却都是做飘行的。’那问官道:‘本委瞧不起你们,倒是两个做票行的,还是做的汇票呢!还是做的那发财票子呢?怎么好端端的体面商人也会入起会党来?’那秃子又道:‘小的说的飘行,就是那扫清码子,爽直说一句,是两个剃头匠,不是你大老爷心里想的那汇银子票行同那发财票的票行呀!’
当下问官被他顶了这一句,倒顶得没趣起来,不由的恼羞变怒,沉下脸喝道:‘唔!谁问你这许多案外的淡话!快些儿照正案供,究竟是怎么样入党的?入了党他又交代你些甚么?倘要仍照前狡展,准备掌嘴!’两旁站堂的皂隶又扯着报丧的嗓子,喊了一声堂威,那秃子吓道:‘莫打!莫打!我说就是了。不敢瞒大老爷的话,小的同赵鸡子都是有口把鸦片烟瘾的人,每日赚了百把子铜钱,均苦不够自给。可巧那一日,有个姓马的理门师傅来对小的说……’问官道:‘他来对你说些甚么呢?’秃子又道:‘他说:“电气灯哪!你们弟兄两个,可想发财不想?可要从今以后吃白大鸦片烟不要?”小的道:“发财是人人都欢喜的,至于鸦片烟会有白大吃,那更是巴不到手的一件美事了。但不知财是如何发法?发了之后,可有甚么后患?白大鸦片烟是如何吃法?吃了之后,还要钱不要钱?”他道:“这件事有甚么后患呢?又谁同你要钱呢?只要你一心顶礼,预备五吊大钱一个,我带你们去点上一个理。从今以后,鸦片烟也不吃了,一切浮费也没有了,岂不是只愁富不愁贫了么?”当日小的不该一时之愚,伙了姓赵的各备五吊大钱,随着那姓马的走去。’问官听到这里,便紧上一句问道:‘你们跟着他去,到一个甚么地方呢?’秃子透了一口气说道:‘小的当日跟着他,走到汉阳城外鹦鹉洲上,那竹木厘捐旁边一所小板屋里,他便止住小的,叫一个一个的进去,说甚么他们礼堂里的规矩,是六耳不传道的,所以小的同赵鸡子,是分作一前一后两起进去的。’问官又道:‘你进去见着甚么没有呢?’秃子道:‘小的看见里面是一明两暗的房子,四面八方,并无一块砖瓦。原来是那木排上用的排屋,今天安在这里,明天嫌这里不好,又可以迁到那里去的。当下小的才走近房门口,就有一个在家人穿和尚衣服的侉子,上前拦小的,叫莫要走。又把小的两只脚,一只搬到门槛里头站着,一只仍然放在门槛外面站着,然后拉着小的的手,大声问道:“你可是真心在理么?”他说了这一句,便又低低的教小的道:“你就说是真心来在理的。”小的就随着他,学说了一句。他又喊道:“你既是真心在理,咱们今天可就拉你进门了!”说着,又使劲说了一声:“进来罢!”便猛把小的往房里一拖,小的也就身不由己的随他进去了。’
问官道:‘那个穿和尚服色的在家人,你可问过他的名姓么?’秃子道:‘这个却没有,听说他们堂里的执事,叫做甚么接引师、陪堂师,再加当日小的一进了房,他就不容小的抬头,硬喝叫小的跪下来,拿两只腿在地下走路,大约挪了有一二尺远近的光景,就已顶到一张架子床面前了。猛听得床上有人叫唤:“徒儿抬起头来!”旁边那个拉小的进房的人,忙着替小的答应道:“小徒有罪,不敢抬头。”又听得床上人道:“恕你无罪,抬起头来,好听为师的教训。”小的不敢欺大老爷的话,我此时已是早经抬起头来望了他几眼了。原来也是一个戴毗卢帽子,披袈裟的在家和尚,盘着膝坐在那里,后面还拖了老大一条淌三花油光水滑的辫子。再朝两旁一看,并没有第三个人在屋里,连先时那个拉小的进门的人,也不知何时已自去了。只见床上坐着的那人对小的招招手,叫小的近前一步,说道:“徒儿听着:你自从进我理门,须守我规矩,酒色财气四门,须戒去头尾各半,一切饮食,均须清减。”说着,便拿手望天上一指道:“天上不吃雁鸽鸠。”又朝地下一指道:“地下不吃犬马牛。”
复行望空中一指道:“水中不吃鳝鳖鳅。三荤五厌,一概不准入口。以外便是水旱大鼻潮五种烟草,也不准吃。如有逾我戒者,天地人王灭,代代子孙绝。还有五字真言,交代于你,上不准传父母,下不准传妻子。如有违背师言,妄自出口,定有断头之祸,慎之!慎之!倘遇急难之中,对东南若耶山高叫三声出口,自有神人搭救。”后来又教给小的一个保身立命的小方法儿,就出来了。以后,便是每逢初一十五朔望两日,带着五百文香仪,去讨老师傅的顺。’
问官道:‘甚么叫做讨顺呢?’秃子道:‘这个却与进堂的规矩不同。进堂的那日,是一师一徒,别项人连要个影子玩玩都没有的。这讨顺的日期,却是大家都攒在一处,或十个人一班,或二十个人一排,个个都一只手捧着香仪,一只手打着单稽首,对着那老师傅致颂词道:“讨老师傅的顺。”老师傅便派人先将各人手里的香仪挨一挨二的收下后,一只手扯着偏衫,一只手举起和尚袖子,向众人一挥答道:“你们都顺遂了,你们都造化了。”这个名字,就叫做讨顺。是我们理门里每逢朔望万不可少的规矩。以上都是小的实实在在的话。灶老爷上西天,有一句讲一句,万不敢瞒混大老爷的。可怜我们两个人,都是属鸡的,每日抓一爪子,才有得吃一爪子呢!姓赵的身上,更多个三日头的阴疾没有好,一总儿都要求你大老爷开开天恩,放我们回去罢!’说着,又尽着碰头。此时我见堂上问官业已替换了一个人了,只见他将供招翻覆的看了一看,便对那秃子问道:‘还有五字真言,同那保身立命的甚么小方法儿,未曾供清,索性说了罢,本委好替你们求上头的恩典去。’秃子道:‘哎唷!我的青天大老爷呀!小的适才不是说过了吗?那五字真言是要到急难之中才能许出口呢!如有平时当作没事的样儿说出来,可不要犯那断头之祸么?别的话小的都可以说,只有这几个字,是不当人子的呀。’
问官见他不肯说,就想了一想,又问道:‘一个好端端的百姓,捉将官里去,杀脑袋打屁股,可以算得急难算不得急难呢?’秃子道:‘小的就没有吃过狗肉,也听见过狗喊过的呀!杀头固然是没有命吃饭,打屁股也是九宗七祖都不得超生的事,怎么还不算得急难呢?算得过!算得过!’问官忙又接着他这句话问道:‘既是算得过,本委今天就替你出个主意,破一破迷信也好,叫你自己实验实验这个五字真言是灵不灵。’一面说着,一面就向刑杖签筒里抽了几枝行刑的签子,往堂下一撒,嘴里喝道:‘来吓!替我把他拖下去重打?’其时真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早把秃子不由分说的拖翻在地,一个人拿一条麻绳络了头,当着小辫子揪在手里,一个人就了腿,便一五一十的数起来。不多时间,已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横飞。
我当时去留神看那秃子,起先百十下还咬着牙齿,忍住痛不肯开口。后来大约是熬炼不过了,才听由轻而重的喊道:‘观世音菩萨呀!观世音菩萨呀!’直等一千小板子数完了,他还自在那里如同舌尖上安了转轮一般,不住口的唧唧哝哝念。我看了他那种愚相,真觉得愚的可怜,愚的可笑。只见问官又道:‘你那五字真言,可念好了没有?屁股上的疼痛,念了究竟有知觉还是没有知觉?’秃子道:‘小的从一打起,就业已念了有五六百遍了,无奈念自管念,屁股疼只管疼,并没见得有甚么影响呀!恐怕是今日菩萨不在家里罢?’说着,又赶忙的改口道:‘恐怕今日老佛爷不在家里。’
问官见他直到此时,还是这样的迷信,连菩萨两字都不敢轻易出口,便气得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好糊涂东西!这五字真经,明明是他们理门里人借了来骗人钱的,你倒已经自己拿屁股实验过了,是一句没有效力的白话,怎么仍是这么的藏头露尾?还有甚么保身立命的小方法儿,快供出来!倘再要有意迁延,待本委拖下去再重打!’那两旁的衙役们,又吆喝一声对他道:‘天气怪热的,带累我们弟兄跟着你受罪,快些儿供罢!不要回来又自寻苦吃。’秃子道:‘供供供!我供!我供!自从戒了鸦片烟之后,就是常有点儿血气不定起来,常想要朝汉口花烟间跑。谁知我们老师傅早为之备,就预先教小的一个彭祖倒海法。’问官道:‘何为彭祖倒海呢?’秃子道:‘说也奇怪,只要每日于临睡前,先把两只腿同死人一样挺直了,然后一手托着外肾,一手拍着顶门,须要拍一下,提一口气,如同忍大小便似的,如此左右换手,拍三百六十五拍,提三百六十五提。候至一百二十日,工程圆满,就可以成金刚不坏之身了。任凭你怎样嫖,舍利子都不会泄的。但是在一个妇人身上,那就可要请他到阎老五家吃汤饭去了。小的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要求大老爷开恩才好呢!’问官便看着招房书办,把各供誊写清楚,又加上了堂谕,便将各人打的打,枷的枷,分别收监的收监,押待质公所的押待质公所。我也就乘此时还未退堂,人不过拥挤的时候,走出来了。你看,若照那秃子的供上论起来,在理会就是没有甚么坏处。但这采补一事,照人妖例办起来,也就足够丢脑袋的了。莫说还有假佛敛钱,妖言惑众在里头呢?”我听了,忙应道:“世叔说的极是!”真晓轮便走来,同我约了替宸章开汤饼会的日期,大家都说在洗儿日好,议定,也就随同萧菲各自散去。
如此晨昏迅速,不觉又是玉兔两升,金乌三现。本日便是宸章哲嗣的三朝喜日。由真晓轮预先柬邀了几个知己朋友,贾笪诸人自必在内,不用再说。届期,大家见了面,便先同宸章行了贺礼,又叫人传话到里面去,问他如夫人道了安。宸章又叫人将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哥儿抱出来,把大家看。大家又恭维赞美了几句,才一面将小哥儿送进去,一面依次入席。笪沓便要闹甚么击鼓催花法劝酒,真晓轮道:“这个却使不得!打从我头一个,就不会挝鼓,而且鼓声行止,皆由击鼓的人一方面私定,难保没有有意捉弄人吃酒的念头。还不如是拟个把灯谜儿,或是联句做几首诗的好。再不然,就索性从俗一点儿,豁拳也罢!”贾钧之道:“灯谜恐怕一时来不及,联句这件事,不是个硬派人的事,设或有一二人不善于吟咏,或是竟做不来,那倒未免使人向隅了。还是豁拳普通一点儿。”其时座中有真晓轮约来的两个朋友,一个姓罗,名利,号崇欧,是个汉口德昌洋行的买办;一个姓庸,名伊,字亥人,是个新从北洋军医学堂里调来,委充湖北军医官的。都齐声赞成道:“贾老先生之言甚善,自古君子不苦人所难。况这饮食宴会,更是一件怡情悦性的事,倘要像中国科举未停时代,秀才考岁考的那样拘束起来,殊于卫生之道不合。”贾钧之点了点头,便转过脸来对我说:“小雅君于意云何?”
我笑道:“三人行则吾从二人之言,本不当越俎妄拟的。但是这全福寿猜拳一件事,我指下不甚了了。所有从前在上海台面上应酬,都是堂子里倌人代拳惯的,所以直至今日,还会伸错了指头呢!要依我的笨见,倒不如各人随意说个把雅俗共赏的故典儿,不能者罚酒。如此既可以交换智慧,发人心思,又可以替主人翁多销上几坛酒,这却是我从前在南京秦淮画舫上行过一次的。彼时大家一个胜一个的说起来,倒觉得很有意味,就是要公举出一个人来做令官,才可以有人总赏罚的机关呢!”
瞎先生尽着打呼,不来答应。老头子停了一会,又高起喉咙喊道:‘瞎先生,瞎先生,你可会说宋书呀?’瞎先生仍是那怕你天惊石破,怎当他酣睡如雷的一丝儿不应。两老口儿只说他真入睡乡,便放心大胆的行其故智。及至第二日早上,依老奶奶的意见,让瞎先生早些儿走罢,回来人家还要去说书做生意呢!怎奈老头子不肯,唧唧哝哝的道:‘瞎先生,你在我们这里怠慢了一夜,昨晚又吃了夜饭,今早又吃了早点。叫你把钱呢,你又是个跑腿的人,我们又不是开的饭店客寓。不如请你把那本山货的书,说几句把我们醒醒瞌睡,就此抵冲了罢!’瞎先生道:‘用得!用得!我正要有一段新书,要讲与你们听呢!’遂调好弦索,先弹了一个开口调,然后扬着嗓子唱道:‘话说桑榆庄有一对垂老夫妻,头虽白发,心正青春。唉!……临死春蚕,丝犹未断;当风蜡炬,泪已成灰。你看他呵!良宵无事且从容,一对家鸡睡正浓。你问我唐书我唐会说,你问我宋书我宋有名’唱到这里,他忽又提高了一调,唱道:‘你们金花插入银瓶里了,可怜苦了我江湖说书的人哪!’”宸章说完,对我道:“我如今已起了头了,你是作俑的人,又在首座上,应派轮着你接说了。”众人都望着他掩口胡卢,笑个不住。正是:责人者明责己暗,坐谈容易起行难。
要知他们笑的甚么,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