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大传》云:“尧为天子,丹朱为太子,舜为左右。尧知丹朱之不肖,必将坏其宗庙,灭其社稷,而天下同贼之,故尧推尊舜而尚之,属诸侯焉。”《史记五帝本纪》云:“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卒授舜以天下。”由是世之论者皆谓尧舍其子丹朱而以天下与舜。余按:不以天下与子,自古圣人皆然,不独尧也。盖上古之时,诸侯各君其国,各子其民,有大德之圣人出焉则相率而归之,圣人没则已耳;非若後世创业之主以兵受命,征伐攻取而後能得天下,而子孙世守其业者比也。是以上古有天下者,其前皆无所受,其後皆无所授。自羲、农、黄帝以降皆若是而已矣,非尧以丹朱不肖故独不传之子也。且尧亦未尝传天下於舜也,尧之初意但欲让舜以天下耳。故《尧典》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又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可绩,三载;汝陟帝位。”是尧本期得舜之後即以天下与之,但以舜不肯受而让於德弗嗣,不得已乃使舜受终摄政,至尧崩而後践位焉;初非虑身後之天下无所属而始属之舜也。曰:尧不虑身後之天下无所属,何为汲汲焉以天下与舜也?曰:此尧之所以为大也。尧以天下未治,故授之舜使治之也。盖当洪荒之世,天下未平,生民多患,人犹蠢蠢焉去禽兽不甚远:此之为治,犹辟荒田而驭生马,不但非一圣人所能独理,亦并非数十年所能奏功。使非尧与舜两大圣人耘Θ驯扰,相继於百五十载之久,则治功不成。且夫禹、皋、稷、契数圣人者,亘古不再得之人也,而非尧七十载之培植涵濡则无以钟其秀,非舜八十载之试功考绩则无以尽其材。是以尧之治至於“於变时雍”而犹以为未足,自惟年老不能终其事,乃咨於众而得舜於畎亩之中,授之天下而使治之。虽舜不肯陟帝位,而受终摄政固已代尧敷其治;至尧崩而天下诸侯卒共戴舜以为天子,然後水土平,礼乐兴,庶绩咸熙而开万世无穷之业,使後世贤圣之君有所遵守以安其民。由是言之,生万世之人者天也,治万世之人者尧也,尧之心一天而已矣。故孔子曰:“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此尧之所以创前古所未有而授舜以天下也。是故,尧之所以为圣,在乎能为天下得舜而不在乎能以天下与人。孟子曰:“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圣人之视天下,犹敝徙也:其去其留,无所关其意焉。当其生也且欲巽位,况其子与天下之利病尚何待於较量!《大传》所言固与圣人之心刺谬,即《史记》以为不私其子者其视尧亦甚浅:盖二子皆以己之心揣度圣人而为之说,而不知圣人天地日月之心之不如是也。後之人不肯细绎《经》文,──尧让舜以天下,非传舜以天下,──又不知尧所以与舜天下之故,但见舜继尧为天子,遂以《大传》、《史记》之言为实,误谓尧不传子而传之舜,不以为善为子谋,则以为不私其子;因而以之度舜,遂并以之疑禹:圣人之心之晦於後世也久矣!故今於尧首发明之,而概不载後人揣度之言。说并详前章及後《舜禹篇》中。
【附录】“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书益稷》)“尧有丹朱。”(《楚语》)
【备考】“穆叔如晋,范宣子逆之,问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穆叔未对。宣子曰:‘昔モ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舜命官考绩上
“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书尧典》)
“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夫然後之中国践天子位焉。”(《孟子》)
“尧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为天子。”(《左传》文公十八年)
辨舜让石户、北人之说
《吕氏春秋》云:“舜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去之,终身不反。又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後之为人也!居於畎亩之中而游於尧之门;又欲以其辱行漫我!’遂自投於苍岭之渊。”余按:尧、舜之德至矣,天下岂有能加於尧、舜者哉!如以尧、舜为不屑,则是丧心病狂之人而已。此乃杨氏之徒为黄、老之说者假设此言以遂其“非尧、舜,薄汤、武”之私,吕氏无知而妄采之耳。
【附论】“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论语泰伯篇》)“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衤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孟子》)
“询于四岳;四门;明四目;达四聪。”(《书尧典》)
【附论】“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为舜乎!’”(《中庸》)“孟子曰:‘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於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於人者。’”(《孟子》)
辨朱熹《舜其大知章》之释
按《中庸》孟子之言相表里:孟子所言,其纲也;《中庸》所言,其目也。其义,则朱子《章句》尽之矣。惟所云“非在我之权度精切不差,何以与此”者,尚未尽善。何者?此章之意,本谓舜之大知不在乎己有过人之识而在於能集众人之知耳。如《章句》所言,则是舜所以过人者,乃在“好问好察”之前别有操持以成其为“大知”;非此章本意也。盖人之性非甚狂愚本皆能辨是非,故孟子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所患者,自以为是则不“好问”,自以为高明则不“好察迩言”,有好名妒忌之心则不肯“隐恶扬善”,偏听阿好,喜谀恶直,而於事多卤莽灭裂则不能“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是以虽有谏臣拂士,远猷高识,皆阻而不得达,达而不之采,而但任一己之聪明,以致处事失当。惟舜不然,是以其知为独大也。圣人之教人也,皆就人人所可能者教之,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好问好察之属夫谁不能,但不肯耳。若归其功於在我权度之精切,则人必曰“圣人天之聪明,非人所可及”。即不然,而不求诸明白易为之事,乃求之於空虚难见之心,听之若愈精而学之乃愈远矣。
【备考】“许,大岳之胤也。”(《左传》隐公十一年)“姜,大岳之後也。”(《左传》庄公二十二年)
辨四岳为共工从孙之说
杜氏云:“大岳,尧四岳也。”按:《周语》亦称齐、许、申、吕为四岳後,其说或不诬。但《周语》谓“共工之从孙四岳佐禹有功,命为侯伯,赐姓曰姜”,则语殊失实。何者?四岳乃尧、舜之相,荐鲧及禹者,不得复为禹佐;而四岳本长诸侯,亦不待佐禹而後“命为侯伯”也。且《传》及《晋语》皆称炎帝为姜姓祖:炎帝在四岳前,非至四岳始赐姓矣。至共工氏,乃继炎帝为水师者,与炎帝不同族:四岳果炎帝後,又安得为共工之从孙乎!大抵《国语》之文本多荒诞,自相矛盾乃其常事;而後人必曲为之说,──如贾侍中之以共工为诸侯,与高辛争王者;韦氏之以为炎帝世衰,其後变易,帝复赐之祖姓,使绍炎帝,──愈斡旋而愈不可通,亦可谓劳而罔功矣。故今但载《传》文而《国语》文不载。说并见《命伯夷条》下。
“咨十有二牧,曰:‘食哉惟时,柔远能迩,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书尧典》)
岳牧与稷、契等之区别
四岳十二牧皆旧官;以舜新即位,故申儆之,使敬厥职也。旧官,故书其官於前而曰“询”曰“咨”,见其非新命也。然则稷、契、皋陶之非旧官可知矣。四岳不载命词者,统率群僚无专责也。十二牧共一命词者,域异职同,无分别也。
“舜曰:‘咨四岳:有能奋庸熙帝之载,使宅百揆,亮采惠畴?’佥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暨皋陶。帝曰:‘俞,汝往哉!’”(《书尧典》)
九官先命禹之故
唐、虞之时,洪水滔天,下民昏垫,五不登,禽兽逼人,水土之治不可以须臾缓也,而禹又前为司空,故命禹在九官之先。
禹非颛顼孙,说见《夏禹篇》中。
禹已前为司空
命禹何以先咨於岳也?重其事也。何以但戒以职而不命以官也?禹已前为司空,无庸复也。且云“汝作司空”则嫌於始为司空,但云“汝平水土”又不可知禹为何官,故冠“伯禹作司空”於命词之上。语简意明,其斯为圣贤之文。自有追美前功之说,《经》义尽晦矣。
舜命官必诹於众
“佥曰:‘伯禹作司空。’”《伪孔传》以为四岳同词而对,《蔡传》以为四岳及诸侯也。余按:《伪传》误以四岳为四人;《蔡传》更之,是已。然用大臣当谋之廷臣,不当专谋之诸侯:诸侯朝觐有时,在廷者亦未必多也。然则“佥”也者,廷臣佥耳。舜咨四岳,廷臣何以佥对也?盖古文简质,所记特其梗概:以四岳相臣,故特咨之,特记之;其实咨岳之後於众无所不诹,故曰“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当时廷臣亦未必人人荐禹,但荐禹者多;“佥”也者,举其大凡耳。舜察禹材果可用,是以从荐禹者之言,故曰“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读者当善会其意,不得但泥其词也。此九官之首,故发例於此。
“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孟子》)
禹治水在舜世
禹平水土,据《经》此文在舜即位以後;而《伪孔传》误以为尧时事,乃以此章为命禹作百揆而称其前功以勉之。《蔡传》因之,云:“帝使禹仍作司空而兼行百揆之事,录其旧绩而勉其新功也。”由是南氏《纲目前编》遂以尧之七十三载为命禹治水之年,八十载为禹告成功之岁。余按:《经》云:“佥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则是禹於尧之季年已为司空,但莅事不久,水土犹未平,故舜仍其官而专责之以平水土,词意甚明。若别有百揆之官,使禹由司空而进居之,则文当曰“汝作百揆,惟时懋哉!”今舜绝口不以告禹而但称其以前之功,禹尚不知己为何官,将何所遵循邪?古今来有如是之命官者哉!且“汝平水土,惟时懋哉”文相承也;今以“乎水土”为录旧绩,以“惟时懋”为勉新功,则上句语气未毕,下句语意无根,於文义亦不通矣。帝曰“畴若予工”则命垂曰“汝共工”;曰“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则命益曰“汝作朕虞”;曰“有能典朕三礼”,则命伯曰“汝作秩宗”:凡舜所命者即其所咨者也。然则禹之平水土即所谓熙帝载而宅百揆,不待言矣。盖洪水者帝之所忧,而六府之修,三壤之则,定贡赋,布声教,则百揆实兼之,故舜之咨岳云云。惟禹已为司空,故但云“汝平水土”而不云“汝作司空”,止此与八人小异耳。若以“平水土”为前功,“宅百揆”为新职,是所命自为一事,所咨自为一官;然则秩宗之外亦将谓别有典三礼之一官乎!舜之命禹昌言也,禹曰:“予何言!予思日孜孜。”又曰:“予乘四载,隋山刊木。”又曰:“予决九川,距四海;畎浍,距川。”然则是当舜初载,禹尚以洪水之故日孜孜而不暇有言也。若尧八十载前水患已平,历三四十年之後复何待禹之孜孜此事乎!禹曰:“弼成五服,至於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迪有功。”然则是舜、禹问答之时土功始毕,故禹举其略以告舜;若水土久平於尧世,舜之知之悉矣,禹於是时犹为此言不几赘乎!是则禹之治水,於《典》为舜世,於《谟》亦为舜世。而自舜摄政後,尧未崩前,初未尝有一言及於禹者。由是言之,禹之初为司空当及尧世,至其决九川,弼五服,断断为舜时事明矣。故《论语》云“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而《史记五帝本纪》及《夏本纪》亦皆以禹治水为舜即位後事,良有以也。盖《伪传》之失皆由误以四岳为四人,则并九官十二牧为二十五人,必减其三人而後符於“二十二人”之数,故不得已以稷、契、皋陶之命为称其前功而不与焉。然教稼明伦皆在平水土後,而并禹减之又仅二十一人,故又不得已而以平水土为前功,宅百揆为新职。是因一误而又三四误也!於是唐、虞之事靡不颠倒错乱:禹功之告成反在《尧典》“川”之前;三苗之分北反在《禹贡》“丕叙”之後;而禹所别九州,舜改之为十二;禹又改之为九。展转相因,误无所底,遂使圣人经世之略晦而不彰者几二千年;而皆自误以四岳为四人始。嗟夫,释《经》一字之误,其流弊乃至於此,如之何其可不慎也!
“百揆”非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