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一个落山健,赶入林子里来。若是没有这两个先来,唐公家眷一齐进到林子内,一来不曾准备,二来一边要顾行李,一边要顾家眷,也不能两全,少不得也中宇文述之计。喜是这几个先来,打着马儿正走,这边宇文述差遣扮作响马的人,夤夜出京,等了半日,远远望见一行人入林:一个蟒衣,是个官员模样,一个小哥儿,也是公子模样。断然道是唐公家眷,发一声喊抢将出来。都是白布盘头,粉墨涂脸,人强马壮,持著长枪大刀,口里乱吆喝道:“拿买路钱来!拿买路钱来!”建成见了,吃了一吓,跌转马便跑。道宗虽然吃了一惊,还胆大,便骂道:“这厮吃了大虫心,狮子胆来哩!是罐子也有两个耳朵,不知道洒家是陇西李府里,来阻截道路么?”说罢,拔出腰刀便砍。这几个家丁是短刀相帮,这边建成唬得抱了鞍桥,凭着这马倒跑回来。见了唐公轿子,忙道:“不好……不好了!前面强盗把叔爷围在林子里面了。”
喜是翻身离虎穴,谁知失足入龙潭。
唐公听了道:“怎辇毂之下,也有强盗!”便跳下轿来,吩咐道:“家丁了得的分一半去接应,一半可护着家眷车辆,退到后面有人烟处住扎。”自己除去忠靖冠,换了扎巾,脱去行衣,换一件箭袖的袄,左插弓,右带箭,手中提了一枝画杆方天戟,骑了白龙马,带领二十余个家丁,也赶进林子里来。早望见四五十强人,都执器械,围住着道宗。道宗与家丁们都拿的是短刀,甚是抵敌不来。唐公欲待放箭,又恐怕伤了自己人,便纵一纵马,赶上前来,大喝一声道:“何处强人!不知死活,敢来拦截我官员过往么?”这一喝,这干强人也吃一惊,一闪向两下一分,被唐公带领家丁直冲了进来,与道宗合做一处。这些强人看有后兵接应,初时也觉惊心,及至来不过二十余人,还欺他人少。况且来时,原是要害唐公,怎见了唐公,反行退去?仍旧拈枪弄棒的,团团围将拢来,把唐公并家丁围在垓心。不知唐公也能挣得出这重围么?
九里山前列阵图,征尘荡漾目模糊。
项王有力能扛鼎,得脱乌江厄也无。
总评:
旧本有太子自扮盗魁,阻劫唐公,为唐公所识。小说亦无不可。予以为如此衅隙,歇后十三年,君臣何以为面目?故更之。
第四回 秦叔宝途次救唐公 窦夫人寺中生世子
词曰:
天地无心,男儿有意。壮怀欲补乾坤陂。鹰何事奋云霄,鸾凰垂翅荆榛里。
情脉脉,恨悠悠,发双指。热心肯为艰危止,微躯拚为他人死。横尸何惜咸阳市。
解纷岂博世间名,不平聊雪胸中事。愤方休,气方消,心方已。
右调《千秋岁引》
天地间死生利害,莫非天数。只是天有理而无形,雷电之怒,也有一时来不及的,不得不借一个补天的手段,代天济弱扶危。唐公初时也只道是寻常寇盗,见他到来,自然惊散。不料这些都是宇文述遣的东宫卫士,都是挑选来的精勇。且寻常盗贼,不得手便可漫散。这干人遵了宇文述吩咐,不杀得唐公并他家眷,仔么回话。所以都拼命来杀。况是他的人,比唐公家丁多了一倍,一个圈,把唐公与众家丁圈在里边,直杀得:
四野愁云,满空冷雾飘扬。扑通通鼓炮驱雷,明晃晃枪刀簇浪。
将对将如天神地鬼争功,马邀马似海兽山彪夺食。骑着的紫叱拨、五花、银獬豸、火龙驹、绿离、流金、照夜白、玉、蒲梢马、的卢马,匹匹是如龙骄骑,飞兔神驹。白色的,浪万朵梨花;赤色的,霞卷千圈杏蕊;青色的,晓雾连山;黄色的,浮云闪日。
舞著的松纹刀、桑门剑、火尖枪、方天戟、五明铲、宣花斧、金锤、必彦挝、流金挡、倒马毒,件件是凌霜利刀。赛雪新锋,飘飘絮舞万点。枪尖滚滚,杨花一团刀影。虹飞电闪,剑戟横空。月转星奔,戈予耀目。何殊海覆天翻,成个你赢我负。
战勾一个时辰,日已沉西。唐公一心念着家眷,要杀出围来。杀到东,这干强盗便卷到东来;杀到西,这干强盗便拥到西来。虽不被伤,却也不得脱身。留下家丁又以家眷为重,不敢轻易来接应,这唐公早已在危急的时节了。
睢水寒波咽不流,惊尘遥接阵云愁。
若非天意兴炎汉,怎免南冠作楚囚。
也是数该有救。秦叔宝与樊建威,自长安解军,挂号出来也到临潼山下。听得林中喊杀连天,便跳上高岗一望,见五七十强盗,围住似一起官兵在内。叔宝对建威道:“可见天下大荒。山东河南,一望无际,盗贼生发,也便罢了;你看都门外不上数十里之地,怎容得响马猖獗。”樊建威指定唐公道:“那一簇困在当中的,不是响马,是捕盗官兵。众寡不敌,被他围在此处,看他势也狼狈了。兄在山东六府,称扬你是赛专诸,难道只在本地方抱不平!今路见不平之事,如何看得过?兄仗平生本领,助他一阵,也见得兄是豪杰大丈夫。”叔宝道:“贤弟!我倒有此意,但恐你不肯成全我这件事。”樊虎道:“小弟撺掇兄去,怎么又不成全?”叔宝道:“贤弟既如此,你把这几名军犯,先下山去,赶到关外寻下处等我。”樊虎道:“小弟在此,还可帮扶,兄长怎倒教小弟先去?”叔宝道:“小弟一身,尽够开除这伙盗贼。你在此帮扶,这几名军犯谁人管领?”樊虎道:“这等仁兄保重。”他领了这几个军犯先去了。
叔宝按一按范阳毡笠,扣紧了铤带,提着金简,跨上黄骠马,借山势冲将下来。一似猛虎初离穴,咆哮百兽惊。
大喊一声道:“响马不要无礼,我来也!”只这一声,好似牙缝里迸出春雷,舌尖上震霹雳。只是人见他一人一骑,也不慌忙。就是唐公见了,也不信他济得事来。故此这干假强盗,还恋着唐公厮杀,眼界中那有一个捕盗公人在黑珠子上!直待叔宝到了战场上,才有一两人来支架。战乏的人,遇了一个生力之人,人既凶勇,器械又重,才交手,早把两个打落马下。这番众强盗,发一声喊,只得丢了李渊,来战叔宝。这叔宝不慌不忙,舞起这两条简来。
单举处,一行白鹭;双呈时,两道飞泉。飘飘密雪向空旋,凛凛寒涛风卷。马到也强徒辟易,简来也山岳皆骞战酣尘雾欲遮天。蛟龙离陷阱,狐兔遁荒阡。
前时这干强徒倚着人多,把一个唐公,与这些家丁,逼来逼去,甚是威风。这番遇了秦叔宝,里外夹攻,杀得东躲西跑,南奔北窜。也有逃入深山里去的,也有闪在林子里的。唐公勒着马在空处,指挥家丁,助叔宝攻击。识势的走得快,逃了性命;不识势的,少不得折臂伤身。弄得这干人:
犹如落叶遭风卷,一似轻冰见日消。
早有一个着了简坠马的,被家丁一簇抓到唐公面前。唐公道:“你这厮!怎敢聚集狐群狗党,惊我过路官员?”这人战战兢兢道:“小人不是强盗,是东宫护卫,奉宇文爷将令,道爷与东宫爷有仇,叫小人们打劫爷。上命差遣,原不干小人们事。”唐公道:“我与东宫有何仇?你把来搪塞,希图脱死。本待砍你狗头,怜你也是贫民,出于无奈。饶你去罢。”这人得了命,飞奔而去。
看那壮士时,还在那厢,恶狠狠觅人厮杀,唐公道:“快去请那壮士来相见。”只见一个家丁一骑赶到,道:“家爷请相见。”叔宝道:“你家是谁?”家丁道:“是唐公李爷。”叔宝兜住马,正在踌躇,只见又是一个家丁赶到,道:“壮士快去,咱家爷必有重谢哩!”叔宝听得一个谢字,笑了一笑道:“咱也只是路见不平,也不为你家爷,也不图你家谢。”说罢,带转马向大道便走。
生平负侠气,排难不留名。
生死鸿毛似,千金一掷轻。
唐公见家丁请不壮士来,道:“这原该我去谢他?怎反去请他?这还是我不是了。”吩咐家丁:“你们且去趱家眷上来,我自赶上谢他罢。”忙忙带紧系缰,随叔宝后边赶来,道:“壮士请住,受我李渊一礼。”叔宝只是不理。唐公连叫几声,见他不肯住足,只得又道:“壮士!我全家受你再生之恩,便等我识一识姓名,以图报异日何妨!”此时已赶下有十余里。叔宝想:“樊建威在前,赶上时,少不得问出姓字,不如对他说了,省得他追赶。”只得回头道:“李爷不要追赶了,小人姓秦名琼便是。”连把手摆两摆,把马加上一鞭,箭也似一般去了。正是:
山色不刊传侠气,溪流不尽泻雄心。
功勋未得铭钟鼎,姓字居然照古今。
唐公欲待再追,故久马力已乏,又且一人一骑,在道儿上跑,倘有不尽余党,乘隙生变,那里更讨一个壮士出来?只得歇马。但是顺风加上马銮铃响,刚听得一个琼字,又把他摇手,错认作行五,生生地把一个琼五牢牢刻在心里。不知何日是报恩时节。
放马正要走回,却见尘头起外,一马飞来。唐公道:“不好了!这厮们又来了。且莫与他近前,看我手段。”轻拽雕弓,射一箭去,早见那人落马。再看尘头到处,正是自己家眷。唐公正在叙说得琼五救应杀散贼党,这真是大恩人,两两慰谕。只见几个脚夫,与村庄农夫,赶到唐公马前,哭哭啼啼道:“不知小人家主何事触犯老爷?被老爷射死。”唐公道:“我不曾射死你甚主人。”众人哭道:“适才拔下喉间箭,见有老爷名字。”唐公道:“哦,适才我与一干强盗相杀方散,恰遇着一人飞马而来,我道是响马余党,曾发一箭,不料就射死。是你主人,这也是我误伤。你主人叫甚名字?是何处人?”众人道:“小人主人,乃潞州二贤庄上人,姓单名道,表字雄忠。在长安贩缎,回来到此。”唐公道:“死者不能复生,叫我也无可奈何了。便到官司,也是误伤,不过与些埋葬。你家还有甚人?”众人道:“还有二员外单通,表字雄信。”唐公道:“这等你回家,对你主人道:‘我因剿盗,误伤你主人,实是错误。我如今与你银子五十两,你从厚棺敛,送回乡去。待我回籍时,还差官到潞州,登堂吊孝。’”安慰了一番。
自古道:“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况在途路之中,众人只得隐忍,自行收拾。唐公说便如此说,却十分过意不去,心灰意懒,又与这干人说了半晌,却因此耽延,不得出关。
离长安六十里之地,没有驿递,只有一座大寺,叫名永福寺。唐公看家眷众多,非民间小户可留,只得差人到寺中说,要暂借安歇。本寺住持,名为五空,闻知,忙忙撞钟擂鼓,聚集众僧,出门外迎接。一边着行童打扫方丈,收拾厨房;一面着了袈裟,手执信香,率领合寺僧众,出寺迎接。唐公分付家眷车辆,暂停寺外。自先入寺来,但见:
千年坚固台基,万载峥嵘殿宇。山门左右,列风调雨顺四天王;佛殿居中,坐过去未来三大士。绮疏朱牖,雕刻成细巧葵榴;赤壁银墙,彩画就淡浓山水。观音堂内,古铜瓶插朵朵金莲;罗汉殿中,白玉盏盛莹莹净水。山猿献果,闻金经尽得超升;野鹿衔花,听法语脱离业障。金光万道侵云汉,瑞气千条锁太空。
诗曰:
佛殿龙宫碧玉幢,人间故号作清凉。
台前瑞结三千丈,室内常浮百万光。
劫火炼时难毁坏,罡风吹处更无伤。
自从开辟乾坤后,累劫常留在下方。
走至殿上,左右放下胡床,僧人参谒了。唐公着令引领家丁,向方丈相视,附近僧房俱着暂行移开,然后打发家眷进来,封锁了中门,自己在禅堂坐住。因想若是强人,既经挫折,不复敢来。恐果是东宫所遣,倘或不肯甘心,未免不至。故此吩咐家丁,内外巡哨,以防不虞。自己便服带剑,在灯下观书。
不知这干人在山林里抹去粉墨,改换装束,会得齐,傍晚进城,如何能复来?就是宇文述与太子,一计不成,已是乏趣。喜得李渊不知,不成笑话。况且这干人回话,说杀伤他多少家丁,杀得李渊如何狼狈。道:“把他奚落这一场,也可消恨。”把这事也竟丢开。但唐公是惊弓之鸟,犹自不敢放胆。坐到二更时候,欠伸之际,忽闻得异香扑鼻,忙看几前博山炉中,已烟消火冷,奇是始初,还觉得微有氤氲,到后越觉得满堂馥郁。着人去看佛殿上,回报炉中并不曾有香。唐公觉是奇异,步出天井,只见景星庆云,粲然于天,祥霞缭绕,瑞雾盘旋。在禅堂后面,原来是紫薇临凡,未离兜率,香气满天,已透出母胎来了。
正仰面观看时,忽守中门家丁报,夫人分娩二世子了。唐公忙着隔门传问安否时,回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