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帝登极南都,移封王于浙台州府。南中不守,虏骑薄钱塘,浙东诸臣竖义旗,扶王监国,都绍兴;则弘光乙酉闰六月间事也。次年仲夏,浙事中溃,王浮澥入舟山。会闽舟师在北,迎王至中左所。复移师琅琦,附省诸邑屡有克复。虏援大至,复者尽失。王又再抵舟山,躬率水师入姑苏洋,迎截虏舟;而浙虏乘机捣登舟山,竟不可援矣。王集余众南来,闻永历皇上正位粤西,喜甚,遂疏谢监国,栖踪浯岛金门城。至丙申,徙南澳,居三年。己亥夏,复至金门。计自鲁而浙、而闽、而粤,首尾凡十八年。王间关澥上,力图光复;虽末路养晦,而志未尝一日稍懈也。
王素有哮疾,壬寅十一月十三日中痰而薨。距生万历戊午五月十五日,年纔四十有五。痛哉!
元妃张氏,兖济宁州张有光长女,原浙之宁波人;兖陷,殉节。继妃张氏,亦宁波人;舟山破日,投井而死。有子六,皆庶出。第一子、第三子在兖陷虏,存亡未卜;次子卒于南中;第四子弘槮、第五子弘朴、第六子弘栋,俱在北蒙难;仅存夫人今晋封次妃陈氏遗腹八阅月。女子三:长为继妃张氏所生,选闽安侯周瑞长男衍昌为仪宾,未嫔尚;二女,俱陈氏出,未字。
岛上风鹤,不敢停榇;卜地于金城东门外之青山,穴坐酉向卯。其地前有巨湖、右有石峰,王屡游其地,题「汉影云根」四字于石。卜葬兹地,王顾而乐可知也!以是月廿二日辛酉安厝。
谨按会典,亲藩营葬,奉旨翰林官撰圹志、礼部议谥。今圣天子远在滇云,道路阻梗,末繇上请;姑同岛上诸文武叙王本末及生薨年月,勒石藏诸圹中。指日中兴,特旨赐谥、改葬,此亦足备考订云。
永历十六年十二月廿二日,辽藩宁靖王宗臣术桂同文武官谨志。
发现皇明监国鲁王墓记(摘录)刘占炎
鲁王真冢,为余于八月二十二日十六时发现。特将发现经过详述于次。
八月十九日,余奉命率部负责在旧金城东炸山采石工作。次日开工,发掘地皮,探取石块,俾钻孔爆炸。约入地五十公分,发现深埋地下之石碑一块露出,厚约十五公分、宽约八十公分。余意测为墓碑,饬属不予破坏。继向下掘一公尺余,圹盖毕露。长约二公尺五十公分、宽约一公尺四十公分。墓碑高一公尺二十公分,入地约三十公分;碑面平滑,未刻一文。墓碑案长二公尺余,宽六十公分、厚十五公分。其圹四周及盖,均系用特制之三合灰砌成,坚固异常,诚一久已湮埋之古墓。
八月二十二日,余本须参加上级举行之「八一二二」炮战周年纪念庆功会及会餐,祗以身心偶感不宁,请准缺席,整日在工地巡视。午后三时,由于工作进展,此一古墓必须破除;特再前往视看,计划如何爆破。偶立碑前瞻望,见此墓坐酉向卯,前有古岗大湖,右靠梁山;山顶多石,其顶一巨石似系人工所置,用为记号。左青龙、右白虎,天然形胜。右前大帽山麓倒塌巨石,刻有鲁王手书「汉影云根」四字。余顿觉有所悟!特饬属慎重将事,保持原状。谨在碑后一公尺处凿开一洞,命谢文澜中尉派士官刘田入内检视,获石碑一具长七十公分、宽四十公分,余知有异。除饬暂停发掘外,亲自持该石碑往湖边清洁;几经洗制,始发现「皇明监国鲁王圹志」八字及鲁王毕生事迹之全文。余以事体重大,随令权将遗骸装入用木箱改装之棺材,敬谨收藏;一面报请上级处理。十八时,本部队副部队长蔡上校、参谋长刘上校莅基地凭视后,将圹志碑携返。是夜「艾瑞丝」台风侵袭,余为对此一代忠魂表示敬意,漏夜冒狂风暴雨之险,亲往墓地将鲁王遗骸肩回;置之寝室,妥为保护。
司令官于二十四日上午九时,携其女公子亲临墓地检视鲁王遗骸,上香致敬。并由余陪导其到大帽山麓参观刻于倒塌巨石之「汉影云根」鲁王手书(「根」字于该石倒塌时遗失,现仅存「汉影云」三字)及览读诸葛倬、吴兆炜等于永历岁次甲午秋仲月间阅读鲁王手书「汉影云根」后所赋之诗。该诗刻于「汉影云根」四字之对面巨石,其文如下:
监国鲁王遵澥而南,驾言斯岛,挥翰勒石为「汉影云根」四窝字,意念深矣!倬等瞻仰之余,同赋诗志慨!
十年潜见寄波涛,手斸虬螭紫囗〈山厌〉高。江左匡勋余拄颊,澥邦戾止事挥毫。为章影续扶桑焰,匪石根维砥柱牢。他日曰归仍带砺,从公倍忆旧誉髦(诸葛倬)。
郊垧野望酒清濯,何处崔嵬森羽翯?趋走山精挥笔花,纵横字势端龙角。静观汉影识高深,顶立云根崇澥岳。湖水近知日月心,波光时映晴光卓(吴兆炜)。
(以下尚有二律,均已模糊不清,无法附录)。
司令官于归去前,重返墓地,再三检视,似有莫大感慨。嘱余并转知有关单位及人员,对此古迹须予爱护。午后四时,接奉上级通知云:『司令官对鲁王真冢之发现,特表重视;已饬由金防部、政委会、金门县政府及本部队各派高级人员为代表,并请地方名绅参加,组成处理小组,日内将至墓地现地处理。在处理小组未到达前,对墓地之一切,不可随便更动』。
八月二十六日上午九时,处理小组由金防部政治部刘副主任率领到达墓地,立即列队上香,行致敬礼;而后摄取墓地照片。最后,决定开凿圹盖,检取遗物,由余派士官二人负责之。由以圹冢系用特制之三合土砌成(似用糯米渗入),坚固逾常;经两小时又三十分不断凿掘,才将圹盖全部破开。其厚约四十公分,混入无数磁碗。圹墙厚二十公分,平直整齐,里面已全部变黑色。圹底火烧红色方砖所铺,缝隙灌有水银。圹中除尚存腐剩之棺材木数块外,余均已变成黑色之渣滓。经本部士官伍志强、郭世贤进入详细检查,获得「永历通宝」钱三枚。十二时正,处理小组归去。下午三时重来,继续监视取出方砖;及向下发掘约一公尺,未发现任何物品。时已午后五时,处理小组宣布发掘工作结束后归去。余随派卡车一辆,将鲁王遗骸一箱、圹底渣滓一箱及「永历通宝」三枚、破棺木三块、破磁碗二个、方砖九块,运送交金门县政府保管。
以上为余发现鲁王真冢之经过情形。以此项有关历史文物之重大发现,诚有助于史学家之考据,余有幸焉。(载「中华日报」四十八年十一月十四日)
跋金门新发现「皇明监国鲁王圹志」胡适
这篇圹志,可以考正许多旧史的错误。试举几个重要的例子如下:
(1)「明史」百十六鲁王檀传下记监国鲁王的末路是:
「以海遁入海,久之,居金门,郑成功礼待颇恭,既而懈。以海不能平,将往南澳,成功使入沈之海中』。
「明史」百零一诸王世表「鲁」下也说:『(顺治)十一年,成功使人沈之海中』。「三藩纪事本末」及南明的几种野史,也有这种记载。「明史」可能是依据这些野史的。顺治十一年(甲午,一六五四)是永历九年。
全祖望「鲒埼亭集」三十一「明故太仆斯庵沈公诗集序」力辩「明史」此说之不可信。他引沈氏(名光文)挽鲁王诗的自序说鲁王薨于壬寅冬十一月,是死在郑成功之后。郑成功死在壬寅五月初八。壬寅是永历十六年、即康熙元年(一六六二)。郑成功死在五月,鲁王死在十一月,当然不是郑成功把他沈到海中的了。
「金门志」(叶二五~二七)与「新金门志」(叶一七九~一八一)引的吕世宜「鲁王墓碑阴」文及周凯「鲁王墓碑」(原无题,我拟此题),都根据林子濩「续闽书」记的『王素有哮疾,壬寅十一月十三日中痰薨。生于万历戊午(四十六年,一六一八)五月十五日,年四十五』,来驳正「野史载成功沈王于海」的传说。周、吕两文都作于道光丙申(十六年,一八三六),都只敢驳正「野史」之说,而不敢指斥那钦定的「明史」。周凯此文中又引卢若腾(牧洲)「岛噫集」中『有辛丑仲夏寿鲁王诗、壬寅仲夏作「泰山高」寿鲁王诗,……其诗与「续闽书」(所记鲁王)诞日符合,岂有王薨而犹为之寿者』?这两诗都可以证明「续闽书」的记录是可信的史实。
今年新出土的「鲁王圹志」明说:
『王有哮疾,壬寅十一月十三日中痰而薨。距生万历戊午五月十五日,年纔四十有五』。
这就可以证明林子濩「续闽书」的记载是根据当时撰修的「鲁王圹志」一类的史料,故一个字不误。
全谢山「答陆聚缑论三藩纪事本末」(「鲒埼亭集」外编四十三)说:
『辛丑,成功入台湾。壬寅,缅甸赴至(此指永历帝之死),成功亦卒,海上遗臣复奉鲁王监国。甲辰(康熙三年,一六六四),王薨』。
这是谢山早年未定之论,说鲁王死在甲辰,是错的。谢山后来得见沈光文(斯庵)的诗集,才知道鲁王死在「壬寅冬十一月」,是死在郑成功死后。这是和新出「圹志」相符合的。
但全谢山深信鲁王死在台湾。他的「张苍水神道碑」(集九,题「明故权兵部尚书鄞张公神道碑」)说:
『壬寅冬十一月,鲁王薨于台』。
他的「斯庵沈公诗集序」也不信「阮夕阳诗集」说『鲁王薨于金门,岁在庚子』的话。谢山不信鲁王死在庚子(永历十四年,一六五○),是对的。但他在此序里力说鲁王死在东宁(即台湾),是错误的。他说:
『盖王本与成功同入东宁,故即葬焉』。
现在我们看这「圹志」明明说:
『(辛卯舟山破后),王集余众南来,闻永历皇上正位粤西,喜甚,遂疏谢监国,柄踪浯岛金门城。至丙申(永历十年,一六五六)徙南澳,居三年。己亥(永历十三年,一六五九)复至金门。……壬寅十一月十三日……薨。……卜地于金门城东囗外之青山,……。其地前有巨湖,后有石峰,王徜徉游其地,题「汉影云根」四字于石。……以是月廿二日辛酉安厝。……』。
此可见鲁王没有过到台湾,他先住金门六年,中间曾移居南澳三年,又回到金门住了三年多,就死在金门,葬在金门。全谢山的说法,得着新出土的史料的否证,是必须放弃的了。
(2)新出「圹志」还可订正查继佐「鲁春秋」的一些错误。「鲁春秋」(适园丛书刻本)说:
『壬寅,监国跸金门。……』。
『夏五月,延平王……国姓成功薨于东宁。……秋九月之十有七日,监国鲁王以海薨于金门』。
这个日子——九月十七日——是可以订正的了。
查氏记舟山之败,说:
『监国继妃张氏赴井死,两王子北去』。
查氏记两王子之名是「长弘楠、次弘棅」。新出的「圹志」也记着:
『继妃张氏,亦宁波人,舟山破日,投井而死』。
『有子六,皆庶出。第一子、第三子在兖陷虏,存亡未卜。次子卒于南中。第四子弘槮、第五子弘朴、第六子弘栋俱在北蒙难』(三子名字可能有钞写的错误)。
好像最后记的三子是舟山蒙难的,不但数目不同,名字也不相同。
(3)全谢山又有「舟山宫井碑文」(「鲒埼亭集」二十四),记「辛卯之役」(永历五年,一六五一)在舟山投井死的是『监国元妃陈氏』。而「圹志」明说『舟山破日,投井而死』是『继妃张氏,亦宁波人』。「圹志」下文又说鲁王『女子三,长为继妃张氏所生』。志文两次提及「继妃张氏」,显然有所依据。谢山称她「元妃」,是一误;说她姓陈,是二误。
「圹志」又明说:
『元妃张氏,兖济宁州张有光女,原浙之宁波人。兖陷,殉节』。
而谢山「舟山宫井碑」说:
『监国次会稽,张妃主宫政。而(陈)妃以丙戌(唐王隆武二年、即清顺治三年,一六四六)春入宫。会西陵失守,监国自江入海。保定伯毛有伦扈宫眷自蛟关出,期会于舟山。道逢张国柱乱兵杀掠,拥张妃去』。『(陈)妃在副舟中,……伏荒岛数日,飘泊至舟山,监国已入闽……。吏部尚书张肯堂遣人护之,得达长垣。监国见之流涕,始进为元妃。……辛卯,大兵三道入海。……(舟山)城陷,元妃……投井而死。……董户部守谕为作「宫井篇」哭之。……』。
鲁王「圹志」记他的「元妃张氏」死在兖州被满清兵攻破的时候,那是在崇祯十五年(一六四二,「明史本纪」及「诸王世表」皆作十五年,「明史」百十六鲁王传误作崇祯十二年)。谢山此碑写鲁王的张妃在绍兴监国时主宫政,那是在唐王聿键的隆武元年(乙酉、一六四五),在兖州破城后三年了。又写那位张妃在隆武二年(丙戌、一六四六)在海上被乱兵拥去,下落不明。这个张妃在「圹志」里完全没有记载,而谢山完全没有提起「圹志」里记的「兖陷殉节」的「元妃张氏」。我们似乎应该用新出土的「圹志」来订正谢山先生的「舟山宫井碑」文罢!
四八、十、三十一下午。
「圹志」记『次妃陈氏遗腹八阅月』,这是壬寅十一月尾的记载。查氏「鲁春秋」在鲁王死后补记:『王年五十有四(依「圹志」与「续闽书」,当作「四十有五」)。继妃陈氏明年生遗腹子弘甲。周支长杨王术桂(今改宁靖王),收养,栖于东宁』。这是那个遗腹子的下落。「宁靖王术桂」即是鲁王「圹志」的作者。「周支」当作「辽支」,即「圹志」署名的「辽藩」。「明史」百十六辽王下云:『辽国除,诸宗隶楚藩,以广元王术囗〈土周〉为宗理』。又「明史」诸王世表「辽」下末代有术囗〈土受〉、术堣、术垌等。「鲁春秋」称『长杨王术桂,今改宁靖王』。谢山先生说:『读太仆(沈光文)集中,王在东宁(当作「金门」,说见上),颇多唱和。宗藩则宁靖,遗臣则太仆』。辽藩宁靖王朱术桂的诗似乎没有流传下来,我们现在读这篇新出土的「圹志」,还可以想象那位末叶王孙的故国哀思,还应该对他「指日中兴」的梦想寄与无限的同情。
四八、十、三十一夜补记。(载「中华日报」四十八年十一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