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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鹃红女史

鹃红女史,姓程,名淑,蜀之成都人,家在碧鸡坊畔。父以名进士筮仕山左,颇有政声。女随母在家,针线之余,涉历书史。间作诗词,甚工,人争羡之,目为女学士。同郡有褚生者,字仙槎,亦名下士也。负才兀傲,喜博辩。见人多所凌折,而遇出其上者,倾倒如恐弗及。初出应试,即冠其曹偶,以是不作第二人想。世家巨族慕其才名,争求婚之,生一不以屑意,曰:“娶妻必当才色兼备。有苏蕙、左芬之才华,亦必有碧玉、绿珠之风貌,庶几倡酬相得,不负此生平耳。”缘此选择殊苛,弱冠犹未娶。

一日,以访友湖西,买舟而往,道经女所居楼下。盖女有楼三楹,正临湖畔。画栋飞凤,雕栏绮牖,结甚丽。生方露坐船头,翘首仰瞩,忽有片纸自楼头飞下,盘旋欲坠。生接之以手,展阅之,乃七绝数首,下署“鹃红女史绣余所作”。诗句既佳,而书法秀媚,格妙簪花,顿觉爱不忍释。遥见楼头有一女子凭栏临波凝睇,素妆淡服,丰神绝世,惊鸿艳影,湖水皆香。生不禁心折,叹曰:“此处何殊洛浦?”因询舟子可相识否。舟子曰:“此即不栉进士第也。当今女才子,谁不知之?去年闻有山东新状头求婚其家,以齐大非偶却之,实则在选取真才,不欲以榜上虚名遽联秦晋也。”生聆言,连称其有识。生本耳女名,至是益信,遂欲细加物色,日以女之才貌往来于胸中,爰托卖花媪探视其消息。

媪于先数日侦知女欲至妙因庵酬佛愿。庵有尼净莲者,固宦家女,嫁夫未匝月遽以疾殒,因忿而披剃,入庵清囗,粥鱼茶版,茹苦含辛,所不计也。净莲素识字,善画梅,密蕊斜枝,颇饶媚态。与女为闺阁方外友,女之八法,亦其所授,故女之往庵,非徒问法西来,拜佛参禅也。

生既得是耗,夙兴盥漱而往,随喜禅堂,游历几遍。旋有乘舆而至者,婢媪前后簇拥,生知为女,伫立佛殿阶前以觇之。觌面相逢,弥觉丽绝人寰。女瞥见生,秋波微注,颊晕红潮,俯首径过。生亦趋而出曰:“今日乃得亲见双文矣。”女微闻之而伪若弗知也者。时卖花媪亦在侧,私谓女曰:“此褚家小秀才也。闻其文章为一郡巨擘,然眼界太高,谓世上涂脂抹粉者无真美人,犹士人章饰句者非真才子,苟不得嘉耦,甯终身不娶。是岂非狂生哉?”女微笑不言。媪又曰:“今日得见玉天仙,不知其归去时如何梦魂颠倒矣。”

是年,生秋试获捷,巍然居榜首。适同年生为女之中表兄妹,遂作冰上人,并携生诗稿以往,曰:“此才亦足以见一斑矣。”女亦心许,姻事遂谐。卜吉亲迎,仪从殊盛。

明春,登南宫,入词林,声称藉藉。生欲挈女至京,刻期偕行,顺道至山左省亲。甫及境,土匪乱作,生女仓皇走避,各自分散。女为叛首所得,见其美,将犯之。女痛哭大骂,夺剑欲自刎,为旁人所劝阻。女之随身婢媪请于叛首:“当婉言导之,以冀其从,毋亟亟也。”叛首许之。女以是得延残喘。数日,官军骤至,土匪势不能敌,党羽星散。叛首穷蹙乞降,大帅斩之,以徇于军中。斫馘献俘,岩疆以定。凡贼所掳妇女,或以配军卒,或索资听人赎归,惟女以美姿首为统领所爱,留于幕中,必欲置之后房,然与女未之言也,佯许女遣人送之归。因诘女所居,女备述之,且言父现为某邑令,不如就近送任所,统领又面诺之。时统领麾下有记室李稻香者,亦蜀人,稔知女家世,与女有葭莩亲,已悉女父出城追贼阵亡。统领戒其勿与女言,己则随大帅返金陵,而使李伴女南行,欲于途中百端开导,徐劝其回心易意。女见统领倍作殷勤,已揣其意,叹曰:“事至此,惟有拚一死耳!”自此晨夕饮泣,枕函常湿,盖此中日月,惟有以泪洗面而已。

既抵邳州,宿于逆旅。夜阑漏永,万簌俱寂,凉月一丸,挂于树杪,惟觉照人分外凄清。女起,和泪研墨,咏诗六绝句,题于壁上,并附序云:

妾生自剑岭,远别衣江,锋镝之余,全家失所。慈亲信杳,夫婿音讹,命如之何,心滋戚矣!得姻亲以依傍,同踯躅于道途,携至济甯,遂偕南下。妄意少迟玉碎,犹冀珠还。期秋扇之重圆,愿春晖之永驻。流离数月,甫达此间。嗟乎!陌头杨柳,总是离愁;门外枇杷,都非乡景。望齐门而泣下,思蜀道而魂归。阿鹃阿鹃,生何如死!扶病夜起,勉书数绝,邮程信宿,便入江南,当是薄命人断送处也。蜀都女史鹃红题于邳州道中。

诗云:

万里飘零百劫哀,青衣江上别家来。

朝云暮雨番番看,一路山眉扫不开。

深闺小命弱如丝,金鼓声中怯几时。

回首嫖姚军里望,分明马上尽男儿。

阿母音书隔故关,儿身除有梦飞还。

年年手濯江边锦,不彀人间拭泪斑!

稿砧望断路盈盈,敲罢金钗忆定情。

妾自马嵬坡下住,此生只合卜他生。

小婢娇痴代理妆,穷途怕检女儿箱。

儿时爱谱江南曲,未到江南已断肠。

雾鬓风鬟一段魂,喘丝扶住几黄昏。

残膏背写伤心句,界乱啼痕与粉痕。

题罢,不胜呜咽。翌日,行旅之人见之,咸为酸鼻。

所亲知女意在必死;又闻褚翰林遇贼不得脱,见贼酋,骂之不绝口。酋怒,以案上铁如意击其齿尽落。褚奋力断所系索,径前搏酋,喷血其面,贼左右掣之下。酋命割其舌,以利刃其胸,乃毙,然尸身犹立而不仆。贼中人尽为咋舌,称烈男子。所亲尽以实告。女哀痛已极,晕绝倒地,久之始苏。自是绝粒。

逾数日,抵金陵,舟泊水西门外。以鱼钥已缄,约明晨登岸。女自知不免,所有衷服衣,密为缝;备书颠末,藏之胸前。天未昧爽,潮来正盛,女潜启舱门,跃身入水。逮篙工惊觉,女尸已随流远去,觅之不得。报于统领,惋惜而已。未几,大帅渡江阅兵,女尸浮沈其舟侧,经数十里不离,若相随然。大帅偶出见之,命捞之起。搜其外衣,得物一裹,层层启之,乃书一册,皆女生前所作诗词,中有别纸,则所书自殉事实也。大帅赫怒,将劾统领,挂诸弹章。统领惧,贿以巨金,得置弗问。大帅命备棺椁葬之莫愁湖畔,立石墓上,曰:“烈女子鹃红女史之冢”。并刻其诗,俾传于世。

濒湖居者有隐君子曰谢芳囗,风雅好事。于女墓旁环植梅花万本,手一亭,围以石栏,中供女像,翠羽明,备极妍丽之致。每值花时,亭中香雪飘拂几案间。谢君于风日晴和之际,辄偕数友至此围坐,负暄挥麈纵谈。一日,携杖独游,足力告乏,小憩于亭,倦甚,隐几而卧。朦胧中,见一少年服儒衣冠,长身玉立,丰标清彻,手持一卷,巡檐索笑,入亭见谢,向之长揖曰:“君非芳囗耶?感盛惠多矣。山妻在家方囗梅花谱,盍偕君共往一订定之?”谢曰:“可。”遂从之行。曲折穿梅林数百武,已抵其室。既入,则几纸窗,异常明朗,笔床砚匣,净绝纤尘。一女子徘徊户外,年仅十八九岁许,皓齿明眸,珠圆玉润,觉天人不啻也。少年招之进,与谢相见,曰:“谢先生所施厚矣,岂仅题一谢字遂足以相报哉!余在京师时,曾获一玉印,汉时物也,当以相授。是印为留侯辟谷囗道时所制,佩之可以祓除不祥,所往吉无不利。”爰解以畀谢,谢再拜而后受。少年曰:“尚有一事相求。余骂贼受害时,贼中有人怜我者,藁葬于平阴东门外荒邱上,其地有枣树百七十株,从左数之,至第十七株下,乃余埋骨处也。上帝悯我孤忠殉节,使土地神守之,故尸至今不腐。若蒙君德,往启余冢,俾得合葬于此,感且不朽。”谢曰:“敢不如命。”遂辞而出。后至齐鲁间访之,果如其说。乃以柏棺盛尸,载之南还,启女冢合葬焉。自撰铭志,立碣纪其事。

蛇囗囗妖

褚蓉屿,苏之琴川人。家虞山下,固世家子而式微者也。父上舍生,平日以刀笔自负,恃其巧辩,往往作横乡曲,任意武断闾巷,小民无不畏之如虎。丰顺公抚苏,风裁峻厉,务以除暴锄奸为己任。访知褚积恶已稔,遽下官符,重加惩警。既受笞刑,系之桥畔,而榜其劣迹于通衢。未匝月,守者纳贿,阴纵之去。值丰顺公以母忧去官,后来者遂置不问。褚父亦潜返里门。初犹敛迹不敢肆,久之而故态复萌,特惕于前车,阳假善举,以阴济其恶事。生三子,皆读书应试,仲即蓉屿也。伯子曰兰亭,已游庠序,声誉鹊起。褚父因是颇预地方公事,居然列于缙绅。

褚有祖墓在昆城西门外河村,岁时祭扫,皆褚独任。同祖一支以贫转徙他处,后裔有曰世俊者,颇具逸才,投笔从戎,运筹幕府,以功得保举,骤擢贵官。归访同族,与褚父序世系,应呼为叔,以先垄非褚力则将夷为平壤矣,心甚德之。于时适观察浙西,遂招之至署,甚加优礼。褚父怙势作威,苞苴狼藉,气焰所及,众皆侧目。世俊因是几登白简,幸上宪素以能吏重之,倚为左右手,惟讽其借他事遣去,得免吏议。褚父既归,意气自雄,于祖墓侧置田三百亩,即为义庄,曰:“以赡同族之贫乏者。”然惟以干没饱私橐,名实不相副也。栽松楸,建庐舍,制度恢廓,一切资咸出自世俊。俊固豪迈,不屑屑计较也。

值清明上冢,有蛇出自墓。褚之季子见之,立命仆扑杀之。俄而三四蛇亦从墓道来,蜿蜒奔赴死蛇所,纠结不去。视之,已毙矣。乃聚而焚之。一蛇自火中逸出,群仆操杖噪逐,倏忽不见。众以为此蛇妖也,识者谓衰征之见兆端于此矣。先是,乡人某甲为褚坟丁,司洒扫役,剃草培土,颇勤于事。甲家固甚贫窭,青黄不接,无所得食,适城中富户多藏谷,欲觅短佣为舂者,甲乃使妻挈二女往,己则独居丙舍。值瓮中米罄,不举火者已三日矣。不得已,伥伥诣市廛,以破衲质青蚨百余,冀将买盐豉,向褚乞升斗糈,借度朝夕。时褚外出,褚之季子怒呵之,谓甲之穷诈也,懒操作,即饿死亦奚足惜,不惟不与,反以老拳饱其鸡肋。甲固懦,不敢校,惘然出,而遗筐于庭。褚季揭其筐,见有百钱,喜而纳之袖,扬长入内。逮甲返身取筐,则筐存而钱已作青蚨飞去。询之褚家臧获,咸云未见,或有反唇讥之者。甲冤愤无所伸,号哭出门。归家,忍饥僵卧,加以风雨连朝,困惫莫兴,地僻无左右邻,罔有过而问之者,而甲竟死矣。甲死十日,甲妻乃返。叩门不启,逾窗入,见甲毙于床,尸已朽腐,痛极自缢。一女甫在襁褓,一女亦只二龄许,越日俱殒。明春,褚来祭扫,呼之不应,排闼而进,阒无一人,惟床上地下枯两堆而已,绳犹悬于梁也。褚但命人举而弃之河。或谓蛇妖之兴盖缘是也,固怨气之所积也。

褚既杀蛇,目睹此变,亦殊不以为意。无何,而蛇妖作矣。

褚之长女曰蕙仙,次女曰蕊仙,并有殊色。姊年十七,妹年十六,瓜字初分,盈盈竞秀。刺绣之余,兼娴文翰。远近闻名者,争求婚焉。褚欲求世俊作主择人,不特可得快婿,兼有好门第,以是因循未果。

一夕,蕙仙自戚串家归,甫至中庭,觉足下腻然有物。俯而扪之,骤触于手,冷如积冰,滑若凝脂,惧而怪呼。家人毕集,举火烛之,蛇也,长径丈。众咸辟易,而转瞬已渺。女归房,神情恍惚,倦甚,拥衾假寐。忽闻檐际有声,似从高堕下者。俄而闻弹指叩扉声,惧不敢起。顾扉已呀然自开,一少年戴方巾,著白袷衣,非时下装束,丰采丽都,眉目娟秀,径诣床前,向女长揖。女曰:“此人家闺阃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况当夤夜,男女尤宜避嫌。妾与君素非相识,适从何来,乃逼处此?设被人知,何以为情?”少年曰:“夜阑人静,有何知者?今夕何夕,见此丽人。余与君具有夙缘,奉氤氲使者命,来此一了之。卿观窗间皓月团,帘外明星皎洁,如此良宵,何可虚度?”女亦心动。少年乃为女解衣松带,纵身入衾,竟谐欢好。及醒,则一灯荧然,少年早杳。似梦非梦,莫解其故。自此,少年无夜不来。女举止乖常,神致迷惘,食亦锐减。父母觉其日渐羸瘦,诘之不言。令妹为伴,女又力拒之。延医诊视,皆莫测其病之由。久之,腹渐硕大。或疑为蛊,或曰孕也。医人密询女母,红潮已六阅月不至矣。女母因此于深夜潜觇女室,闻喁喁作儿女语。破窗纸窥之,则见一少年捧花瓯至女唇边,曰:“饮此,明日可产矣。余自证道以来,约将五百年未尝遗种于世。今卿为我延嗣一线,余亦当有以报卿。”探怀出一红丸,畀女曰:“产后服之,可祛百病。余亦从此逝矣,拟将潜囗深山,冀臻上乘。久恋红尘,非计也。”女母知为妖异,纠众毁门入,少年踪迹俱无,红丸犹在女手中。女母夺而弃之窗外,曰:“此毒物,何可入口!”越曰,女果腹痛,呱然堕地,蛇身而人首。家人奔告褚。褚入,以足践之毙。众咸称咄咄怪事。女连呼曰:“可惜!”忽庭中砉然震响,一巨石自空而陨,几案皆裂。空中语曰:“汝杀我子,我必杀汝子以报,勿悔,勿悔!”夜半,女血涌气绝。

时褚之季子曰蒲,方习举子业,为文操笔立就,矫健多力,举重若轻,人俱以远大期之。女逝之夜,忽称头痛。阖眸即见一少年立于前,扶以铁蒺藜,呼号哀痛之声,惨不忍闻。未一月,遽死。死之时,宛转屈曲作蛇形,肤现蛇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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