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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会行郡试,士子云集,姬门庭如市,车马喧阗。有任公子者,南邑巨富也,以盐务起家,积资百万,亦以应试至郡中。生貌既韶秀,性又慷慨,喜挥霍,于花天酒地阅历深矣,视世之涂脂抹粉者,曾不足以当一盼。郡中蜂媒蝶使,咸仰其富,思从而染指焉,导之作狭邪游,少所当意,倦将返矣。忽有一人绳姬之美者曰:“胡宝儿,个中翘楚也,何为遗之,乃令以凡姿俗艳,溷贵人目哉?宜其抹煞一切也。”偕生往访,一见心倾,立即开宴于红梅阁下。姬曲意逢迎,百般献媚。酒三巡,歌三叠,色授魂与,意专注生;此时之生,神志益复颠倒,几不自由。宵深烛,送客留,遂订好焉。生爱姬刻骨,未匝一月,缠头之赠不可胜计。勾栏姊妹行中,无不妒形于色,喧传于处,几遍一郡。

郡有白面孙二者,剧贼也。飞走檐壁,捷于猿猱。密结游勇中有膂力者十余人,约夤夜集于姬家左右,开门纳之入,将橐括而甘心焉。宵半拔关,贼尽涌入。姬从睡梦中惊醒,贼已入房环立,秉炬若昼,露刃若霜。姬自帐中裸体跃出,叱曰:“勿惊公子!物任尔取。”一贼涎姬之美,并欺其弱,空前抱姬腰。姬手擘之,贼腕断矣。姬怒曰:“鼠辈何敢尔!不识胡家棒法耶?”遽扪得压帐木杆横扫之,贼俱披靡有退志。孙二笑曰:“尔曹素以勇力自诩者,今乃不能敌一弱女子,明晨将何面目见人?”众闻之,复前。姬持杆纵横挥击,悉中贼要害,有蹶而复起者,有匍匐遁走者。先是,臧获匿室暗陬,今见姬勇能制贼,俱出而鸣呼,街卒巡丁闻声毕集,邻人亦来相援,贼乃奔。姬始从容著衣,回视任公子,蜷伏如猬,觳觫之状可掬。姬曰:“公子受惊矣。妾不能早为捍卫,是妾之罪也。”生曰:“卿真今之女贲育哉!虽由帼而胜于须眉百倍矣。世上男子闻之,直当愧死。顾卿何从而具此勇力哉?”姬曰:“是皆妾父之所授也。妾能空手入白刃,十数幺么,何足见老娘手段哉!”因为生置酒压惊。生连浮三大白,曰:“快事!”于是郡中人皆知姬能,咸以技勇称姬。

此役也,独孙二未受创,衔姬刺骨,曰:“必有以报!”一夕,撤女房屋顶瓦,潜缒而下,取油浸豆布床前,而令其党大呼于庭曰:“有贼!”姬闻声遽起,纤足践豆滑甚,仆。孙二从上推巨石下,中姬背。姬瞥睹窦中有人垂首俯窥,知是剧贼,立举台上锡灯檠奋掷之,适中其面。姬亦跃登屋脊,举首四顾,而贼已如鹰隼逝。任公子于是不敢复宿姬家。逾数日,始缉知两次行劫者,皆孙二也,是夕受伤,竟眇一目。而姬胸背间作隐痛,伤疾亦自此伏矣。

旋赴沪上觅良医,得徐君古春治之,小愈,即辍药,由是食后辄咳,继以呕吐,病日增剧,而姬不自知也。乙酉二月,遇渤海生于申浦第一楼,惊鸿顾影,如旧相识,蹈隙往来,遂深投契,因之月底盟心,花间啮臂,遂密订白头之约焉。顾生庭训綦严,难以情告,乃于暮春赁西郊老屋数椽为藏娇地,载一舸以俱归,了三生之夙愿。

人方庆姬之得所矣,讵知鲽方盟而鸳鸯将拆,生之大妇,忽婴瘵疾,松郡颇鲜和缓,乃与妻妾谋,同往沪上,僦居城北寓庐,时于药炉茗碗间,翦烛联吟,擘笺觅句,或画眉帘底,或拥髻窗前,藉以消忧起疾焉。不意良缘虽缔,好事多磨,姬之祖母及母氏相继殒丧,扁舟往返于云间沪上,劳瘁悲伤,萃于一身,因兹缠绵床第,瘦骨支离,几成药店之飞龙,有类樊龙之单鹉。大妇又以药石无灵,卢扁寡效,竟至不起。姬独卧空房,闻生哀痛声,不胜抑郁,抚床长号,一恸而绝,距大妇之没,仅半日耳,年止二十有一。姬之没在长至前四日。渤海生以一时妻妾并逝,几不欲生,长夜寒灯,泪湿枕角,时与萸庵退叟缕谈愁悒,慨叹之声,与暮鸦咿哑之音相应。萸庵退叟曾为姬作无题四律,情致悱恻。姬而有知,亦可慰于九幽之下。

其一云:忆从识面暮春初,举止风流意自如。

十九年华沦幻体,两三竿竹蔽幽居。

红颜福薄应怜汝,白首缘悭莫诮予。

毕竟名花同爱护,游踪笑指七香车。

其二云:天生傲骨欠温存,误尔良辰酒一樽。

草窃骤遭沙叱利,花奴难遇墨昆仑。

剧怜豆蔻春含蕊,从此枇杷昼掩门。

鸾镜分飞缘底事,顿教姹女暗消魂。

其三云:榴花如火避嚣难,翠袖褊囗怯影单。

白浪千层摇画桨,红尘十里据香鞍。

九霄回想喉音巧,百尺楼登眼界宽。

绮态轻盈堪艳羡,清风淡荡月团栾。

其四云:来小病似缠绵囗,鼓囗东游迹杳然。

偶种芙蓉开利薮,岂同松柏矢贞坚。

酒阑强欲饶清话,梦醒主知了孽缘。

多少黄金误交契,凭谁参透野狐禅。

噫嘻!姬之姿容靡曼,情性风流,固已超人一等;而境遇之艰,年寿之促,比之小玉小青诸姝,似尤过之。二十一年小谪红尘,正如石火电光,一刹那间耳。或谓姬自怨遇人不淑,吞阿芙蓉膏而死,则传闻之讹也。闻姬已葬于松郡北郭外,树石碣曰:“胡姬嫣云之墓”。埋香有冢,瘗玉堪怜。泾川琴溪子闻而惜之,以浊酒清泉,遥吊之梅花之下,曰:“此亦千载伤心人也!”

杨秋舫

陈心农,名文田,字亦秋,古越名下士也。少居会稽,擅山水之胜。家有园囿,泉石奇古,花木萧疏,楼台亭榭,曲折通幽。其读书处曰绿云窝,尤雅敞。高楼五楹,藏庋书籍,牙签玉轴,秘帙珍函,殆难胜数。先世本拥钜资,至生已少落,然犹甲一郡。生以应试赴杭州,僦居环碧山庄,固郡绅之别墅也。林树蔽亏,颇堪销夏。生于六月间先至,意盖在避暑也。既至,屏绝交游,日夕诵读。所居距荷池仅数十武,时正花开,清风徐过,芬芳远彻。

一夕,月光如昼。生浴罢纳凉,宵深未睡,凭阑望月,触绪兴思,忆远怀人,颇涉遐想。忽见池边有人影亭亭,徘徊往复。谛视之,高髻淡妆,仿佛绝妙女子也。生思:“素日并无妇女来此,况乎夤夜哉?当必有异。”潜出觇之,掩至其后。女子亦不惊避,转身向生曰:“适从何来,奚相逼之甚也?”生于月下观之,秀眸皓齿,明艳若仙,不觉神为之夺。长揖谢罪曰:“此是吾家庭院,与卿素昧平生,不虞卿之涉吾地也,何故?”女曰:“妾属君之西邻。当君未赁此屋之时,恒来游玩,或赏月看花,或登楼荡桨,惟任妾意之留连,园主人从不一问也。自君至此,绝迹弗来者,十日矣。今夕月光皎洁,适经亭外,陡闻花香参鼻观,冒嫌偷涉,宜取诮于俗流也。”生笑曰:“卿的是雅人,然何由稔吾俗哉?请毋妄相唐突。余住此间,亦可半作主人。顾有花不可无酒,有月不可无诗。观卿吐属,必娴吟咏,何不屈降斋中,一洗小生俗氛哉?”

女亦不辞,随生入室。翦烛近观,益复媚。女见生斋陈设自鼎彝琴剑外,多异书古帖,随手取一编,乃《杜少陵集》也,评殆满,悉中要。笑曰:“适言误矣,宜君之不甘居也。特相君衣履,尚有纨习气耳。”生呼僮仆设肴馔,罗酒浆,延女入座对酌。女曰:“虽系杞菊比邻,究属云萍暂合,何可男女同席,致愆礼仪,俾贵纪纲见之,疑妾为勾栏中人作酒纠女录事来哉!”生曰:“侍役尽可遣去;园中门已下键,又何虑他人来?正堪遣此良宵,以一樽为卿寿,奚必效世俗儿女子态哉?”女乃偕生对坐,然容颇忸怩。生以白玉环满注醇醪奉女,女亦不辞,一吸遽尽。三杯之后,渐相欢谑。生曰:“卿既言是西邻,敢闻芳姓。”女自言:姓杨,字秋舫,小字蓉宝。父工刀笔,为入幕宾。所生母早已逝世,今惟继母在堂耳。相待颇薄,寒暖有无,初不关意。父有妾曰巧娘,私相赠遗,时加慰恤。言次,泪荧然。生曰:“后来但得一快婿,何足虑此哉?”女曰:“人以心事相告,乃加奚落,君真可谓敝人矣。”即起欲行。生强捺之坐,亟行谢过曰:“是亦实语也。”于是洗盏更酌。女量殊豪,罄无数爵。生已玉山将颓,而女绝无醉容。因于生读书床畔翻生书籍,见《浣溪纱》一阕云:

夜静长廊月满斋,轻风摇曳绣帘开,十年前事系人怀。容有伤心应诉与,杳无形迹费疑猜,冷清清地梦中来。

女亟赞其佳,问生曰:“此为何人而作?”生曰:“余于十年前梦游一处,画栋雕梁,瑶台贝阙,有似王者所居。中有一人,霞云裳,丰神绝世,视余而笑。旁有告余者曰:“此君室人也,十年后必应斯佳兆矣。‘以是人手中所持玉如意转赠余,帘外忽有鹦哥声唤’茶来‘,余遂蘧然而觉,常牢记之不忘。昨宵读书偶倦,瞥睹一美人探首帘际。余招之入,嫣然一笑而逝。视其貌,则依稀昔日梦中所见者也,余故有感而作此词。今夕得逢卿来,是亦先机之兆,不可谓非前缘也。”更阑漏永,女辞欲去。生把臂坚留之。女殊不可,脱手竟杳。生为叹息不已。明夕,冀其复临。而音信渺然,徒增慨想。

越数日,生赴友人之招,薄醉而归。月暗星稀,方虑途行踯躅,猝见有双灯前导者。跟踪疾趋而前,则娉婷雅步者,乃前日所遇之女也。邂逅获逢,喜出意外。急询:“何之?”女曰:“归自舅家,兹将返舍耳。父母俱已他往,故命余看屋耳。君盍不一临我家?”生欣然许之。并肩入门,携手登堂,俨然伉俪之双双以至也。生视其屋虽稍狭,而雅洁异常,可称精庐。入其室,雏鬟四五,并皆佳妙,进茗供果,趋走盈前。女命设席于玉楼下。须臾,婢来报云:“席已具矣。”女导生往。凡历数重门阀,而后得入,珠帘翠幕,华焕夺目。坐甫定,肴馔已络绎而至,但觉其味甘美,竟莫名其何品。酒数巡,生已微醺。女起,亲自执壶,注酒生杯曰:“请即饮尽,妾有一言奉告。畴昔之夜,君牵裾相留,时妾早已心许,第未禀命父母,不敢以身事君。归后父母因余姻事,互相勃溪。父谓我母曰:“许家青士固翩翩美少年也,才调亦不下于俦辈,汝执意拗却,致令低昂不就,蹉跎至今,然则将使其以丫角老耶?‘母氏谓:“嗣后惟任君意,不复与闻,勿再怨老娘饶舌也。’父私引余至别室,密谓余曰:“汝读书识字,既具灵心,相士亦当具有慧眼。汝今长矣,任汝择人而事,我不汝尤也。‘妾曾言君固爽士,可托终身,父已首肯。今父母俱往南海,独遗妾在家,盖特宛转以遂儿女子私情也。君如有意,当即舅氏执柯;若始乱之而终弃之,则知君固弗为也。苟欲望为桑间濮上之行,则妾之所不敢出也。”生立罄一大白,曰:“善。谨如尊命。”是夕,生下榻于墨华。凌晨,女招舅氏至,为主婚礼。舅氏广颡丰颔,长髯拂腹,一见生,即器之曰:“此不凡材也。甥女正法眼藏,自当不谬。”遂择吉期于翌日。交拜合卺,一如世俗礼。既却扇,容光四射,娇艳如初日芙蓉,晓霞菡萏。生与女琴瑟之谐,自不必言。

荏苒月余,屈指试期已届,生将出应秋闱。女曰:“君非功名中人,又何必多此三场冷饭?”遂令屏弃帖括,专力诗词,时与生联吟觅句,互相唱和。键关却扫,不问户以外事。生友有来访者,均谢绝之。金风既转,玉露将凝。女谓生曰:“昨接家书,知南海人不日言旋。阿父固早有馆甥之意,恐母氏或有谪言,甚非所以待娇客也。不如仍还君园,彼离妾家,相距非遥,妾欲归甯,朝夕可往还也。”生亦以为可。奁赠什物,殆逾万金,移徙数日犹未尽,左右邻里俱啧啧羡其殷富。适郡绅服阕入都,将鬻此园为行资,已与别家有成说。女闻之,邓生加价售之。生拟遣仆取之家中。女曰:“无需也,妾囊中固有十万金,向为君援卜式例纳资入官,已得监司之职,特以琐事,未及告君知耳。若欲售园,资固不乏也。”生曰:“卿父固远胜卓王孙矣。”女笑曰:“妾以不作文君之私奔,故有此耳。”园既属生,宏加修葺,更买园左隙地以恢拓之。由是生往来于杭绍之间,枕石漱流,耕山钓水,不复再图进取。

女无所出,劝生纳室为嗣续计。适有吴门金媪携女居涌金门外,年甫及笄,颇具姿首。女工刺绣,恒以十指糊口,供母甘旨,邻右多以孝女称之。女闻之,谓生曰:“是可娶也。”生持不可。女竟不谋于生,令媒媪往问。索五百金,立畀之,娶以归,熏沐修饰,而后令生见之。生无言,不置可否,遂命侍寝。金女善伺生意,而朝夕事女无惰容。逾年,金女举一子,啼声甚雄。女往觇之,喜曰:“此亢宗子也。”命名曰“启丰”。一日,女家中人来迎女归,车马喧阗,舆从赫奕。女乘轩将发,而意殊凄然,谓生曰:“郎已有后,善保玉体,毋以妾为念。”生曰:“暂别旬日,何便作此态向人?”因反覆慰藉之,女泪珠堕襟袖间。生代为拭面,意大不忍,即欲偕女同往,女急止之。车遽展轮,驰电迈,顷刻已杳。

既而逾所约期,不见女返。遣人往省,其屋已空,入其内,荒草寒烟,凄凉满目。遍询附近居邻,则绝无所谓杨姓者,返报于生。生大惊怛,自往寻问,凡历数日,有老者曰:“此屋为杨驸马旧宅,久无人居,且屡闻怪异。想君所遇者,妖狐鬼魅耶?”生瞠目不能答,西望踌躇,策马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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