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下船之后,与尔霭问答了几句话,即便吩咐开船。船上水手们自有一番忙碌,毋烦细述。
单表阿金、阿珠在房舱中,将宝玉、尔霭的铺陈摊好,因此番系诚心进香,未便同床共枕,所以分房睡了,不然,一对野鸳鸯,怎肯拆开两处,辜负这春宵美景呢?至于阿金、阿珠、杜阿二等,由他们睡在头舱里面,好得船身宽阔,仿佛自己家里一般。中舱朝外摆着一只炕床,上有炕几,供着二对竹刻帽筒,两边大红呢的炕枕炕垫,居然十分考究,上面横着一块绿地金字小额,写的是“烟波画航”四字。贴金雕花书画窗上,挂一顶范蠡泛五湖的小立轴、一副楠木刻字的七言对联。
上联是:
月作孤灯波作镜
下联是:
花为四壁水为家
左边排着四把椐木单靠、两只茶几,右边放着一只大四仙桌、两把单靠,点缀得甚是齐整,况系新出厂的船,故尔金碧辉煌,纤尘不染。宝玉看了颇为得意,便与尔霭对面坐着,啜茗谈心。
开船之后,两人并肩斜倚篷窗,指点那岸边的景致,洵足以游目骋怀。尔霭不禁诗兴勃发,信口朗吟道:
船游春水夕阳天,两岸波平草色连。
柳线挽留三月暮,桃花飞逐一帆悬。
青山送我应含笑,绿树随人剧可怜。
此去不须愁寂寞,倚窗共话拍香肩。
尔霭吟毕,伸手将宝玉肩上一拍,问道:“你可懂得吗?”宝玉笑道:“念诗拨奴听,真真是对牛弹琴,一点也勿懂。不过奴听念,像煞野顺流笃,蛮好听格。”尔霭道:“你若要学做,我肯教导你的。”宝玉道:“奴格字也呒不几个识,哪哼好学嗄?”尔霭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还有两句说得好,叫‘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只要你在空闲时候读读唐诗,辨辨平仄,自然就会做了,有什么难呢?”
宝玉道:“看看落容易呀!若像奴格辰光实梗,小忒格十几岁年纪,自然也觉着心思灵点,还可以勉强学学格来,到仔故歇,要变六十岁学打拳格哉,加二奴堂里格事体忙点,大家才要问奴格,奴落里能够定心定相,学做啥格诗嗄?连搭记性才推板哉。”尔霭道:“这却怪你不得。但那年我与吕锁云、殷蠡湖、侯祥甫开花榜特科,各有诗句赠你,你可还记得吗?”宝玉道:“格套事体,隔得勿长远来,倒底勿会忘记脱格,就是再上两年,黄老搭侯老、顾大少定格《花丛艳史》,奴也一径勒里心浪。不过赠拨奴格几化诗句,连搭做格,一榻括仔,才忘记得干干净净格哉。”尔霭道:“从前芷泉定艳史的时候,我还不在上海呢,后来祥甫告诉了我,所以我高兴起来,开这个花榜特科的。各人赠你的诗句,同四个字的评语,我都一一记得呢。”
宝玉听了,沉吟了半晌,方说道:“说起仔四个字格评语,奴倒想着哉,像煞评格是‘玉质金相’,阿对格?”尔霭点头道:“不错不错,总算亏你想着的。”宝玉道:“诗句末,奴实在影踪全无,想勿出格哉,横势呒啥做,念一遍拨奴听听看,明朝再托抄一张出来,阿可以介?”尔霭道:“舟中空闲无事,有什么不可以呢?我此刻先念给你听。”遂乘兴朗诵自己的诗道:
斯人端合住红楼,旧梦依稀在枕头。
依样葫芦真即假,珊珊仙骨几生修。
又诵吕锁云的七绝四首道:
玉箫声里步迟迟,南国佳人系我思。
不意相逢花下语,镜边双锁远山眉。
其二
闻说年时忏绮怀,等闲不肯下香阶。
春风懒解鸳鸯佩,夜月羞簪玳瑁钗。
其三
别却红儿半载余,庸脂俗粉斗妆梳。
得卿领袖团云队,始信春江茁玉蕖。
其四
报道迷香洞再开,游蜂浪蝶费疑猜。
相如消渴年来惯,莫遣乌龙作妒媒。
尔霭念了几首,忽然停口。宝玉问道:“还有两首,啥勿念哉介?”尔霭笑道:“我方才说全都记得,如今仔细一想,却有两句忘怀了,过一夜或者想得着,待我明天录出来,与你瞧罢。”宝玉点首笑应。按尔霭开花榜特科一节,前书并未提及,因恐与芷泉等花神、花选等事显然相犯。况数见不鲜,细说也觉无味,故但就现在尔霭口中述出,即算交代的了,并不是在下遗漏,祈阅者谅之。
一言表过。仍说两人讲了一回话,念了一回诗,天色将暝,船已傍岸停泊。见是个小小的市镇,虽不十分热闹,而灯光人语,犬吠鸡声,也有百余人家,却并无好的景致。两人缩身至炕上坐了,阿金倒过两杯茶来,说道:“唔笃两家头讲仔半日格诗,嘴要干哉,阿要吃口茶罢,勿然,诗要撒勿出格。”说得尔霭、宝玉笑了。宝玉道:“倪若故歇用小轮船拖仔,一夜行到天亮,明朝只怕就好到格哉。”阿金先接嘴道:“格是自然,若换仔我格主意,老早要用轮船拖带,落得爽爽气气,阿要有趣仔点?像故歇实梗今朝一百里,明朝七十里,至少要行三四日得勒。”尔霭道:“这话不是这样讲的,你们此刻是去进香,并非有紧急的事,必须克期赶到,尽可由他慢慢儿的行,顺便看看路上的风景,怎说没趣?况我们到了杭州,待烧香过后,还要到各处细细的游玩,难道急急的就回上海吗?”宝玉道:“奴也为仔格格意思,格落用轮船呀。”正说之际,后梢搬进夜膳,大家用毕,又闲谈了好一回,方进房舱安睡,一宵晚景休提。
到了来朝,宝玉、尔霭起身,船已开行,却却遇着顺风,扯足了篷,驶行甚速。两人依然靠窗并坐,一路之上,看不尽蟹舍渔村情景,玩不尽柳堤桃渡春光。有诗为证:
桂舫浑疑天上坐,兰舟宛在画中行。
虹桥冶丽春三月,烟树苍茫路几程。
傍岸人家渔网晒,临流水阁酒旗横。
辋川诗料添摩诘,谁与闲鸥订契盟。
两人闲眺多时,宝玉忽然问道:“昨日格两首诗,阿曾想出来勒介?”尔霭道:“早已想着在此,你现在可要听吗?”宝玉道:“多谢替奴写仔出来罢,勿然,念过仔,奴哪哼会记得嗄?”尔霭答应,便往房舱中取出文房,放在炕几之上。宝玉即坐在对面,看他下笔飕飕,立刻书就,将各诗都写在一张纸上,交与宝玉观看。宝玉接在手中,仔细一认,却有好几个字不识,先问了尔霭,正欲启齿吟诵,尔霭道:“蠡湖与祥甫的两首诗,仍是我来念罢。”遂念道:
蠡湖诗云:
漫说年华近季隗,丰姿不减岭头梅。
月圆花好春长在,记否长安道上回?
祥甫诗云:
曾随群卉斗芳妍,墨点绯衣楚楚怜。
君子好逑侬好合,合成百美续新篇。
宝玉听了,也随着他念了一遍,虽未能透彻诗意,却有几分领会,便道:“蠡湖第四句诗,阿是说奴北京转来格辰光介?”尔霭道:“有些意思的,他与你也是相好,闻说你房中各样点缀,都是他从中指教,可是真的吗?”宝玉道:“有介事格,后来俚格章 嘉兴去哉,阿晓得俚有啥事体佬?”尔霭道:“这倒不知底细,但你如果纪念着他,待我们杭州章 来,顺道可去访他呢。”宝玉道:“到格格辰光再说罢。”两人谈谈讲讲,不是提已往的旧事,无非看沿途的佳景,故尔舟中不觉寂寞。且船身稳重,既无颠簸之虞,又少风涛之险,较诸昔日乘轮北上,泛舶东行,甘苦劳逸判若天渊。但在船并无紧要关目,恕不一一细叙,以免烦杂。
单表第四日午后,舟抵武林城外,系缆停泊。这个所在,叫做团子河头,烧香的船大半停在此处,所以樯桅密密,旗带纷纷,香信之时,十分热闹。宝玉看水手们拖锚搭跳毕,便命杜阿二上岸添购香烛,整备明日上山进香之用,既而问尔霭道:“几时上坟去介?阿要进一埭城,先到自家屋里去格勒嗄?”尔霭道:“我的家眷现在寓居上海,虽有一所住宅,空在那里,没人住着,我何必进城去看呢?至于上坟一事,迟几天也不妨,且待你下山之后,我再去罢,好在你到了此间,本意要多顽几天。再者我家的坟就在苏堤左近,不妨乘你游西湖之便,到那里扫一扫墓,岂不是一举两得吗?”宝玉道:“蛮好,蛮好,格末明朝陪奴一淘上山去烧香罢。”尔霭道:“这个自然,我也因好几年没到山上去顽,所以趁着你进香,同去看看那天然的胜景呢。”
阿金忽在旁插嘴道:“倪搭仔贺老一淘去,真真勿诚心煞哉,活菩萨勿知阿要怪倪格勒?”尔霭笑道:“怎见得我不诚心呢?”阿金道:“自家想罢,香也烧格勒,先讲究去白相,阿是勿诚心介?我听见别人讲歇,有一个人烧香,心里也是先想仔白相,倒说一上仔岸,自家格两只脚做勿动主格哉,菩萨罚俚奔仔三日三夜,真真苦恼,连脚筋才奔断笃。后来有人寻着仔俚,难末拿俚扛下船勒转去,再生仔一年多点病,想阿怕呢勿怕?间搭格活菩萨勿比别场化。”尔霭道:“你们只管放心,菩萨如果责罚起来,有我一个担当,断不累着你们的。况且我是读书人,该由孔夫子所管,菩萨怎敢管着我呢?”说罢,哈哈大笑。
阿珠也说道:“贺老实梗说,菩萨实头蛮灵格,我格年仔,也听别人讲过,有几化乡下人,搭仔航船去烧香,船浪男男女女,足有三四十个,赛过猪罗实梗,困仔一船笃,话末说男女分开困格,其实用芦席隔隔(读夹),仍旧通连格哉。内当中有一男一女,勿知哪哼,看中我,我看中,到仔半夜把,格格男爬到仔格格女身边去困哉,落里晓得,困到明朝,两家头连牢仔,拆勿开格哉,当时死末勿死,阿要难为情煞。引得合船格人看俚笃格副样式,有格末说笑俚,有格末埋怨俚,有格末可怜俚,有格末说菩萨真真灵验,勒浪责罚俚,有格末说大家求求菩萨,阿好宽恕俚。七张八嘴,闹到仔夜,格格两家头才死脱,仍旧连勒一淘,只好几化人拼凑仔铜钿出来,定做仔一口大棺材,拿格两个人殓脱格。格件事体倒并勿是瞎说,想菩萨阿像活格佬?到底诚心点格好,得罪仔呒趣格?”
尔霭听了阿珠这一段说话,知他们的迷信牢结在心,非数言所能剖解,故不觉又笑道:“你讲的这件事,更不要紧,现与你家先生分床而睡,这几夜从未私自过去,如何会相连在一处呢?”阿珠不等他说完,伸手将尔霭打了一下,说道:“我好落告诉,不过说菩萨实梗灵法,叫当心点格意思,呒不啥拉到大先生身浪去格。”尔霭正要回答,忽听宝玉说道:“阿珠,格套闲话,原说得勿好,勿怪贺老要拉到奴身浪,弄出臭攀谈来哉。横势故歇烧香,奴是真主,贺老不过陪陪奴,菩萨面前通起疏头来,亦勿上啥名字,就算勿诚心点,也呒啥要紧格,要唔笃多嘴作啥嗄?”尔霭道:“诚心原在心里,不在外面的,若只是外面至诚,心中藏着恶念,那才是真真不诚心呢。”宝玉道:“蛮对蛮对,格落有两句俗语,说‘要求黑心人,吃素淘里去寻’,勿然,戒酒除荤,外面看看,也勿好说俚勿诚心。”
四人在中舱说笑了一回,天已傍晚,杜阿二早将香烛购齐,装了一箩担,挑上船头,来请宝玉过目。宝玉出去看了一看,即咐吩放在头舱上面,免得污秽亵渎。其时月尚未升,看那满河中的船只,都把桅杆上的号灯点起,依稀是万点明星,映着水面的波纹,荡漾不定,煞是好看。有诗为证:
漫夸月涌大江流,灯影如星万点浮。
今夜鱼龙应不寐,争相吞吐水晶球。
宝玉伫望多时,方才回身入内。当晚一无所事,用过夜膳,大家早些安睡,以便明晨上山进香,不必细叙。
到了来日黎明,宝玉与阿金、阿珠等先已起身,梳妆方毕,尔霭也着履下床,洗过了脸,见宝玉等打扮停当,即交代船家雇了五乘小轿、两名脚夫,在岸边伺候。宝玉等各各饱餐了一顿早饭,方始离舟登陆,上轿启行。尔霭在前,其次是宝玉、阿金、阿珠,最后是杜阿二,因阿二不惯骑马,故也叫他坐了轿子。这五乘轿子与上海、苏州的不同,毫无装饰,一样的布围竹杠,不分美恶,坐身甚是狭窄,取其便于登山越岭,聊以代步而已。两个脚夫挑了箩担香蓝,以及应用什物,追随在后。一行人众,滔滔滚滚,径向天竺而来。
单提宝玉坐在轿中,一路之上,看不尽真山真水的名胜,仿佛换了一个世界,几如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竟与海上繁华,绝然相反,不觉生潇洒出尘之想。少顷轿子上山,虽道路崎岖,看那班轿夫,稳步徐行,俨同平地,足见他们是走惯的,穿深林,兜曲径,履险如夷。翻过了一座岭,便见天竺高峰即在面前,果然好一派佳景也。有短赞为证:
丹峰耀日,碧凌云;
绎墙绵亘,绀宇巍峨。
这一边苍松密密,化作龙鳞;
那一边翠竹森森,斜拖凤尾。
炉烟缭绕,都结成紫雾腾空;
山石崎,谁点就黄金布地。
卅六参瑶阶玉砌,层层须拾级而登;
数百对绿女红男,个个为进香而至。
从知天下名山,均被缁衣沾尽;
不信世间灵境,偏多纷黛来游。
正是:
极乐真如天竺国,此身疑至大雷音。
欲知宝玉进香后是否与尔霭同游西湖,下一回再行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