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玉今天观看赛马,无意之中遇见绥之,如获至宝。又换坐了扎彩的香车,十分得意,遂同绥之归家,以叙阔别之情。方才坐在车中,未便细细动问;此刻到了家内,先命阿金整备了半夜餐,然后促膝谈心,细问绥之道:“郭大少,旧年转去仔,唔笃令堂太太格毛病,谅必就好格。”绥之道:“我回去的时候,病势果然沉重。后来我到各庙烧香,许了一个大愿,吃了几十帖仙方,方始病退身安。调理到十二月内,渐能起床行走。所以我一时不能回申呢。”宝玉道:“实梗看起来,唔笃老太太格身休,真真靠活菩萨保佑格。”绥之道:“怎么不是?起先请了许多有名郎中,吃了十几剂药,那知越吃越重,好像浇在石上一般。及至许愿之后,就一天好似一天,你想奇也不奇?”宝玉道:“奴忘记脱问,到底是啥格病介?”绥之道:“其实是痰火症。医生当他受了风寒,都用那表散辛热之药,以致把病弄大了,足足睡了三个多月呢!”宝玉道:“既然到十二月里就好,为啥正月里勿回上海介?”绥之道:“我实在不能脱身。到了正月里,又往各处去还愿烧香,拜佛谢神,直忙过了正月,方才略略安闲呢。”宝玉道:“照说法,转仔广东,有工夫去白相格哉。”绥之道:“前月却顽过两次,因我有两个至交朋友。一个叫詹祖梅,一个叫尹选仁,请我到花船上饮酒,未便推却,只得从兴前往。其实我心中记挂着你,虽勉强叫了几个局。若要比起你来,真有天渊之隔,看了反为扫兴。故在席间把你提起,说与他们听了,带累詹、尹二位十分羡慕,恨不生了两翅,飞到上海来,与你会会。你想他们痴也不痴吗?”宝玉笑道:“格套闲话像煞有介事,奴要相信格呀?登勒奴面前讨好奴两声(读生),到仔背后头,只怕老早忘记格哉。勿然末,昨日到仔上海,就该应来关照奴。”说着,把嘴批了一批。绥之也笑道:“虽是我不好,你也该原谅的。我昨天午后来申,至晚上方到栈内,晓得今日赛马,马车是我哥哥定的,扎彩也是他的主意,所以我不来邀你。你若不信,我就罚个咒你听听好不好?”
宝玉道:“奴罚啥牙痛咒。有介事也罢,呒介事也罢。看辰光已经一两点钟,阿要吃仔半夜餐勒困罢?”阿金接嘴道:“点心搭仔稀饭,我去搬进来哉。早点吃过仔末,让(读酿)倪好早点困,唔笃明(读门)朝还要去看跑马格来。”宝玉点点头,绥之却嘻嘻的笑道:“你们为什么这般心急?要晓得,我们困了上去,还有许多事情;不到天明,终究睡不安稳的。”宝玉不等他说完,重重的打了一下,说道:“张狗嘴里,终呒不象牙突出来格。困末,去坐到天亮,勿关得奴事。奴勿来陪格。”阿金也道:“郭大少格面皮啥落能格厚佬?那怕城砖笃上去,只算拜年帖子格哉,说得出格种闲话,阿有点难为情格嗄?”绥之不睬阿金,单向宝玉说道:“你不要生气,是我说差的。少停到了床上,再与你陪罪如何?”宝玉听了,又对他眨一个白眼,答道:“说闲话,终欢喜搭小铜钱。奴总有一日变仔面孔寻着,难末下埭(读大)勿敢得来。”绥之道:“你会变脸,难道我不会变脸吗?只怕我变了脸,你就不敢寻着我了。”哪知这几句话本是无心说出,竟成了后日的谶语,可见得嘴是毒的。两人取笑了一回,阿金已将莲心汤、燕窝粥搬了进来。宝玉同绥之吃毕,各自宽衣解带,同上牙床,不必细表。
到了明日午后,宝玉、绥之带了阿金,仍坐了那部扎彩的马车,去看跑马,一连两天。第三日上,又看西人跳浜。故绥之夜夜住在宝玉家里,宝玉待得他格外亲热,日则同行,夜则同睡,形影相随,不离寸步。因此绥之十分迷恋,住过了一月有余,非但家中没有回去,而且栈内也并未到过。即使偶然想着与宝玉作别,却被宝玉拦阻,坚不肯放,绥之也只得罢了。其时端节将届,土栈中帐目甚忙。义臣来寻他几次,宝玉都代他回答,或推有病,或说出去,不令他二人见面。义臣明知绥之在此,却未便进房搜索,无法奈何,到后来也不去看他了。
宝玉这副手段仿佛把绥之禁锢,以填夜来的欲壑;即有时出外坐马车看戏,皆是亲身陪伴,不许绥之脱身。惟每夜出局,却教阿金看守,自己带别人出去,以致绥之如鸟入樊笼,鱼投罗网。虽不费一钱,夜夜与美人伴宿,大是便宜,然起初自恃少年,不难鞠躬尽瘁,视为乐事,及至半载之后,旦旦而伐,精神渐渐的亏耗,身子渐渐的羸瘦,只得吃几筒洋烟,借些本钱应用,还恐不足赴敌,又吃那壮阳酒、九丑丸霸烈之药。你想绥之这个人,生病不要生病吗?自三月下旬起,直至来年二月过后,足足有一年光景,绥之的身体本已虚弱,又沾染了时气,不觉发寒发热,生起病来了。吃过了两服发散汤头,寒热仍然不退,翻又加重了些。宝玉慌了,与阿金商议请医。阿金道:“郭大少格病末蛮重,像煞着仔邪实梗,终要请个把有名气格郎中末好。”宝玉道:“请啥人好介?奴一时想勿出。”阿金道:“啥忘记哉?前头请过陈曲江,倒蛮好格,阿要请俚来看看佬?”宝玉道:“呒啥,搭奴去请罢,奴等挂号转来仔,想到虹庙里去烧香,搭俚许一个愿。作兴俚碰着外邪,也未可知格。”阿金唯唯答应,拿了挂号钱匆匆去了。
此时宝玉待绥之尚算有些微情义,故走到绥之床前,看了一看,见他身子朝里,口中喃喃的谵语。宝玉暗暗心惊,等到阿金回来,即忙坐着自己包车,到虹庙里去烧香,通诚褥告了一番,又顺便动了一个课筒,方才回去。告诉阿金,据课中所断,说有几个女鬼缠扰,须用羹饭五碗、银锭五千、衣包五个、雨伞五把送东北方,再叫天喜四十九声,每声用甲马一张。过了本月廿二日,自然病势减轻。因今年有白虎病符两凶星坐命,还宜禳星礼斗,向各庙烧香保福,方保后来无事。医生须请西南方,必定见效。宝玉述了一遍,阿金道:“今朝倪请格陈曲江,刚正是西南方,终算巧格。”宝玉道:“巧是巧格,但原俚就好末呒啥,勿然末,哪哼嗄?”阿金道:“闲话少说,有啥来再商量末哉。且拿洋钿交拨我,格套送客人格物(读末)事,停歇叫相帮笃去买好仔,格倒要紧格。”宝玉应允,即在身边取出一张钞票,交与阿金道:“去办端整仔,一总来交帐末哉。”阿金领命,自去下楼交代,不表。
且说宝玉在房中,无情无绪,闷坐到四下多钟,先听得下面人声嘈杂,知是医生来了,后见阿金进房来说道:“郎中来格哉,阿要就请俚上楼罢,去陪陪俚,告诉俚点病源末好?”宝玉道:“奴是难为情煞格,代奴陪仔俚罢。横势也晓得病源,俚也看得出格。事后奴重重谢末哉。”阿金道:“格末走开仔,我去请俚上来哉。”说罢,把笔砚端整在中间台上,方回身下楼而去,引领那位郎中上楼。
这郎中姓陈号曲江,本籍是无锡人。初到上海的时节极其穷苦,幸得有位族叔在城内开设堂子,名叫陈大麻子,生意甚好,就投奔到那里,管理皮肉帐。混过了一年,因自己懂些医道,在同行中与人治病。果然运气来了,一个个药到病除,他遂丢去了皮肉帐,在城外悬壶行道。不上四五年,其门如市,妇孺皆知其名。医业之中,上海要推他独步了。这段情由并非在下编书捏造,问几个老前辈,或者还有些知道,但非书中的要紧人,我就算一言表过。
当时宝玉请了他来,装出大模大样,跟了阿金上楼。先在中间坐定,问道:“是谁生病?可有寒热的吗?”阿金信口答道:“是倪先生格亲眷,住勒间搭。发仔几个寒热,嘴里说胡话,人才弗认得,格落请先生来看看呀。”曲江道:“你快些领我去看,我今天实在忙得狠。看过了这里,还有二三十家等着呢。”阿金听了,即忙引曲江进了卧房,在床前摆了一只方凳,请曲江坐下;又点了一枝蜡烛,放在桌上,方把帐子上起。却巧绥之身子朝外,就轻轻将棉被揭开,拉出他一只手来,搁在几本书上,然后把自己身子让出,请那先生诊脉。曲江见绥之面色绯红,昏昏似睡,晓得病势沉重,仿佛是春温症候。及至按过了两手的脉,移了蜡台,细细一照,却见皮肤之内,隐约有无数的红点,比着绿豆还大,便回头向阿金道:“他的病并不是伤寒症。据我看来,一定是出天花。虽已现出红点,却未透发出来,所以不省人事。幸而看得尚早,不致内陷,或者有救。但有一说,大人比不得小儿。小儿是纯阳之体,本力甚足,容易透发,只须上浆饱满,便能太平无事。虽比种的凶险,其实道理是一样的。现在他是大人,非惟皮肤已紧,腠理难开,而且肾经亏耗,下元虚损,只怕痘根倒塌,不能上浆,那就无法可施了。”阿金道:“实梗说法,是万难好格哉?”曲江道:“但看这几帖药,得能将花托出,自然无妨了。”说罢,起身回到中间。阿金也跟了出来,看先生开好了药方,送过医金。曲江要紧到别家看病,匆匆下楼上轿去了,不提。
且说阿金拿了药方,回进房中,交与宝玉观看。宝玉本在后房,早听得郎中的说话,心中甚是着急,故把药方一看,便向阿金说道:“难末哪哼嗄?俚出天花,一来末容易过人,二来末勿知阿发得出。倒弄得奴呒不仔主意,湿手捏仔干面勒里哉。替奴想想看。”阿金道:“呒啥别样想法。倪今朝请俚吃仔格帖药,做长做短,终算格情义。到仔明朝,管俚好点勿好点,请俚笃阿哥来送仔俚转去,就完结哉,勿犯着费仔铜钱,再担啥格干系。不过俚笃阿哥到仔间搭,要说两声鬼话格。”宝玉一听,倒也不差,准其这样办法,落得把湿布衫脱去,由他是死是活了。当夜,却照课筒所断,叫喜送客人,忙了一回,又将药煎与他吃。
果然到了明晨,绥之面上的天花尽行发出,斑斑点点,竟无一毫空缝,身上可想而知,但没有上浆罢了。宝玉略看一看,见绥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非惟令人害怕,而且有一阵气味,直从帐中透出。宝玉急忙避开,走到外面,唤阿金去请义臣。阿金问道:“格爿土栈叫啥格店号,我倒忘记脱哉。”宝玉道:“店号叫‘郭新兴’。快早点去请罢。”阿金噢噢答应,不便叫相帮前往,亲自到彼相请。却巧义臣在店堂中算帐,阿金叫应之后,即便细诉情由,请他前去。义臣把帐放好,约略问了几句,遂随着阿金同行,不消片刻,早到宝玉家里。
阿金引导上楼,喊应了宝玉。宝玉出来,招接义臣进房。义臣走到绥之床前,仔细一看,见他脸上都是红点,粒粒饱绽,确是天花,也不去惊动他,只把自己鼻子掩着,恐沾染了这个气味,将身退到夹厢里坐下,方才问宝玉道:“他在此间想必长久了,他的病是何日起的?医生可曾看过吗?”宝玉此时只得捏造几句鬼话,答道:“俚来得弗到一礼拜来,格日(读热)子到仔间搭,吃仔十几杯酒。起头倒呒啥,后来有点头疼脑胀,看俚坐勿住哉,俚还想转去。奴一想勿好,路浪吹(读痴)仔风,格落留俚住格。洛里晓得,当夜就发寒热,人倒还清爽。直到昨日朝浪,忽然糊涂哉,嘴里说胡话,害奴吓煞快,马上去请陈曲江来看,说是出天花,所以拨信拨大少。勿知阿碍格?”说着,把眼睛揩了一揩,十分做作。因恐义臣见怪,故又将那张药方递与义臣观看。旁边阿金也说道:“昨日夜头,倪先生困才岂,一干子陪仔一夜。到仔今朝,难末喊倪起来,急得呒淘成,差倪到栈里请大少来,皆为想勿出主意落呀。”义臣听说,明知他们要脱干系,不如我做了人情罢。便向宝玉说道:“承你的情,看待甚好,但据我意见,还是他回去的稳当。好是不必说,设或三长两短,在家中也体面些,否则要被人议论的。你道对吗?”
宝玉听了,如得了皇恩大赦,出脱这个私盐包,即趁势答道:“大少格闲话是蛮对,不过奴实在对勿住俚。还有一说,晏歇点哪哼送转去介?”义臣道:“不妨,只要用一乘轿子,把他坐着,用汗巾拦住,盖着一条棉被,下了轿帘,没有风吹进去,有什么要紧呢?”宝玉听他调度,唤相帮预备停当,然后走至床前,低声向绥之叫唤。绥之虽不能答应,心里却比前清醒,略把头点了一点。其时义臣也走过来,见他这个样子,便道:“他此刻似乎略醒,我意欲送他回去了。你去多唤几个人来,把他搀扶下楼上轿,从速为妙。”宝玉巴不得他早去,即命阿金去唤人。登时上来了四五个鳖腿,七手八脚,把绥之搀扶起床,蒙头盖了一条大被,撮撮弄弄,一径下楼。义臣跟随在后,宝玉与阿金相送,看绥之坐进了轿,照着方才所说,盖好棉被,拦好汗巾,下好轿帘,轿夫上肩出门,义臣押着同行。宝玉送至门前,也就进去,暂且按下不提。
单说义臣送绥之到家后,无非延医服药,真真九死一生,直到一礼拜,方始花也出齐了,浆也上足了,人也清醒了。又过了半月,痘已回得干净,但觉脸上奇痒,偶不经心,用手搔了一搔,把花疤尽行搔去。起初并不在意,隔了几天,见义臣对他大笑,不觉疑心起来,取镜照了一照,那知不照犹可,及至照了这副容颜,自己也吓了一跳,分明是个丑鬼:将一个极翩翩的美少年,变成了一个奇丑的大麻子!心中懊恼欲死,仿佛重投母胎,换了一个人身,从此自惭形秽,心灰意懒,虽病体全愈,也不再往宝玉那边了。盖绥之本是精明强干的人,晓得宝玉待我恩爱,不过贪我年轻貌美。如今变得这副嘴脸,还要到他家里,岂不被他厌恶吗?所以执定不去,一心一意同义臣经营商业,翻成了克家的令子,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在浅见者只说他爱嫖的下场。据我而论,绥之这场病,我要与他庆贺。大约他祖宗积德,自己有命,故得上天保佑,命痘神前来搭救,跳出这迷魂大阵。不然,被宝玉禁锢,夜夜敲精吸髓,做了他的食料,只怕再过一年半载,就要了绥之的命了。如此一想,今番出天花变相,岂非是救命王菩萨,该与他庆贺吗?此回是绥之结局,后书不提。
仍要说那宝玉,自见绥之去后,把胸前这块石头掇掉,交代阿金买些绛香、芸香,满房薰了一薰,解解这股秽气,免得沾染他人,当日无话。
又到明朝,宝玉因前几天纳闷,兼又晚间独宿,好生难过,要想坐一部马车到愚园去闲散闲散。来了一班熟客人,碰了一天和,至晚方散,只得带了阿金到丹桂园去看戏。其时戏刚开场,先把那戏单一看,顶倒第二出是《遗翠花》,上头刻着内廷超等名角十三旦,不知怎样一个好戏子。心中正在胡思乱想,忽闻阿金问道:“今朝阿有啥格好脚色勒海介?”宝玉道:“有是有一个格,叫啥格‘十三旦’,谅必来得几日来,勿知好呢勿好?奴搭从见过歇格。”阿金道:“是老生呢?小旦介?”宝玉道:“俚叫也叫‘十三旦’,自然是旦哉,啥能格笨佬?”阿金道:“划一划一,我真真昏勒里哉。”两人正当讲话,已做过了两出,无甚好看。宝玉翻向对面包厢,以及楼下正厅瞧望,无一处不挤得满满,比往常愈觉热闹。今日同行中姊妹来得却也不少,大约都要看十三旦的戏,可见十三旦这个角色决不是寻常泛泛的。宝玉一面想念,一面再看台上这出戏,又换过了一出,较先前做工好些。但丹桂里的几个旧角色,宝玉都看得熟识了,故专心致志等候那十三旦出场。
好容易看完了两出,方做到那出《遗翠花》。宝玉凝神注目,听得小锣轻敲,便见电灯一闪,门帘微启。台下看的人喝了一声彩,走出那个娇娇滴滴、袅袅婷婷的十三旦。扮着丫头模样,穿一件湖色绣花小袖袄,外罩大红金绣马甲,束着一条绣花茶绿汗巾,桃红绣花裤儿,周身又嵌着水钻小镜子,在那电灯之下,越显得光华夺目,百媚千娇。宝玉见了,犹如《西厢记》所云“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至半天”了。又听十三旦唱的是梆子调,清音激越,高遏行云,不同凡响,更令宝玉如醉如痴,十分羡慕,真不愧为超等名角。前人有一首诗,深赞十三旦的美貌,其诗曰:
天然绰约美丰姿,能使狂蜂浪蝶痴。
貌似莲花花解语,迷离那得辨雄雌?
又赞其唱工之佳,也有七绝一章,诗曰:
珠喉一串胜莺啼,月殿曾闻曲咏霓。
台上几声如裂帛,令人哀感使人迷。
可见十三旦色艺双佳,无怪宝玉动心。正是:
孽债重重还不尽,情思脉脉总难抛。
不知宝玉与十三旦可能成其美事,且看下回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