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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美女宫中春试马 奸人林内夜逢魑

诗曰:

小人得志谩猖狂,莫道冥冥没主张;

天地若雠应获罪,鬼神一怒便为殃。

贪淫好色难完局,极欲穷奢易散场;

何似君臣同道德,享名享寿国全昌。

话说狄去邪被麻叔谋疑他说谎,抢白了一场,退回后营,自家思想道:“我本以忠言相告,他却以戏言见侮。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何与这奸雄同干害民之事?便挖完了这条河,分到我身上,能有多少功绩,料不能封妻荫子。”又想想皇甫君与嵩阳老人劝他之言,遂省悟道:“国家气运,已自有限,我何苦在奸佞丛中,恋此鸡肋。倒不如托个狂疾,弃了这顶纱帽,归隐於终南山中,修心辩道,倒得个逍遥自在。”算计定了,次早遂递两张呈子:一张递与麻叔谋,一张递与令狐达,称说道:“自入穴还营,偶得狂疾,不能料理事务,情愿挂冠,回籍调理,伏乞批允施行。”令狐达见了呈子,还要留他,麻叔谋说道:“这那里是什么狂疾?只怕是说谎之病,他既要去,留之何益?”遂将呈子批准,又另委了一员官吏,管督粮米。狄去邪见准了呈子,遂收拾行李,带领了两个旧苍头,竟回家乡而去。行到路上,因想皇甫君呼大鼠为阿摩,心中委决不下道:“岂有中国天子,却是老鼠之理!若果然是,则前日大棒打时,也该有些头疼脑热。神鬼之事,虽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何不便道往东京探访一个消息,便知端的。”遂悄悄上来京探访不题。

却说炀帝日日在西苑与袁宝儿、朱贵儿、杳娘、妥娘、各院夫人纵游无度,这一日,吏部侍郎裴矩,在张掖与西域胡人开市,换得大宛一匹名马,浑身雪白,神骏异常,遂差人献与炀帝。炀帝见裴矩献马,遂同了各院夫人、众美人,到翠光湖堤边来看。左右将马牵至堤上,炀帝仔细一看,只见那匹马,生得促蹄高,竹批双耳,浑身毛片就如白雪剪成一般,真个是千金买骏,万里嘶风,无价之宝。后人有诗赞之曰:

宝马权骑出未央,雕鞍照耀紫金装;

春草初生驰上苑,秋风欲劲戏长扬。

鸣珂屡度章台侧,细蹀经向濯龙傍;

徒令汉将连年去,宛城今已献明王。

又云:

鸳鸯赭白齿新齐,晚入花中散碧蹄;

玉勒乍回初喷沫,金鞭欲下不成嘶。

炀帝看了,满心欢喜,不住口的称赞道:“果然好马!果然好马!”秦夫人道:“此马外边的毛片,其实可爱,但不知行步如何?”炀帝笑道:“行片既好,必定善走,就如美人一般,容颜秀丽,自然聪慧有才。朕小时最爱骑射,因天下太平,深宫安享,这些弓马之技,都久生疏了。今日见此骏骑,心下不觉有几分技痒,待朕走试一回,与众妃子看何如?”众夫人未及答,只见王义跑跪在地下奏道:“胡马新来,未经操练,不知驯烈,陛下奈何以万乘之尊,临此不测之险,以为戏也!”炀帝笑道:“朕不比那些娇脆之主,往常时,任他如何烈马,也曾骑过。况今日御苑之中,骑了耍子,又是这样良马,放一辔,不过半里一里,有何险处?”随将身上的龙袍脱下,换了一件最轻软五彩蟠龙的便衣,也不戴金纱帽,只戴一顶软翅纱巾,脚下换了一双天蓝软底靴儿,拿了一根金鞭子,便盘鞍上马。众夫人慌忙取酒来,奉上说道:“陛下慢放马,且满饮三杯助兴。”炀帝欢喜道:“拿来!拿来!”随接酒在手,一饮而干,众夫人又斟上两杯,炀帝也不推辞,俱笑嘻嘻的吃了。吃完三杯,两个牵马的内相,将马缓缓的领到堤中,炀帝左手挽定了丝缰,双膝夹紧鞍辔,右手将金鞭轻轻在马尾上打了一下。那马果然有些奇异,见金鞭打下,也不惊,也不跳,放开四蹄,悠悠扬扬的望前跑去,只跑尽了这条长堤。炀帝把丝缰一勒,那马便徐徐立住。炀帝带转马头,将双膝一夹,它便依旧如飞一般,穿花拂柳的跑回到人前,略带一带,他便站住。众夫人、美人与宫娥、太监见炀帝跑去跑回,坐在马上,风流飘逸,毫无惊惧之色,大家都齐呼万岁。炀帝跳下马来,扬扬得意,对众夫人说道:“朕之走马何如?”众夫人都称羡道:“陛下既能文,又能武,这样英雄,古今帝王真莫能及!”随又献上酒来。炀帝道:“朕虽善骑,此马亦自不凡,骑以上面,又平又稳,又解人意,要东就东,要西就西,毫不费人驾驭之心,果然是匹良马。朕自跑不见驰骤之状,你们宫娥中,不拘是谁善跑的,跑一回与朕看看下酒,岂不妙哉!”众宫人你看我,我看你,无一人答应。炀帝笑笑说道:“这苑中三千粉黛,八百娇娥,难道就没一个女中男子,能骑马与朕看?”朱贵儿在傍说道:“妾举一人,必能骑马。”

炀帝道:“你举何人?”朱贵儿道:“薛冶儿既善舞剑,一定便会走马。”炀帝听了大喜道:“这个想得有理。”薛冶儿正立在炀帝背后,听见朱贵儿举他跑马,慌忙走出来说道:“朱贵儿专会攀人,妾只晓得舞剑,几时又会跑马?”炀帝半笑半耍的说道:“是人的伎俩,都要在人前卖弄,偏你会的只说不会,能的只讲不能,不罚你个烂醉,你也不怕。”随叫左右取过一个顶大的犀觞来说道:“你若不会跑马,便要罚这三巨觞酒才饶你。”薛冶儿也笑笑说道:“妾若跑马,这三巨觞酒却是谁吃?”炀帝喜道:“你若跑马,朕就饮此三觞何如?”薛冶儿料道推辞不得,只得说道:“跑得不好,万岁与列位娘娘不要见笑。”遂把凤头弓鞋紧兜儿了一兜,腰间又添束上一条鸾带,徐徐的走到马前,将一只白雪般的纤手,扶住金鞍下边,也不踏镫,轻轻把向躯往上一纵,早不知不觉的骑在马上。炀帝看了,喜不自胜,对众夫人说道:“这个上马势儿,便是会骑的了,朱贵儿所举不差,快拿酒来我吃!”众夫人忙斟一巨觞,奉与炀帝。炀帝因心下快畅,拿起来不多几口,就吃干了。又叫筛一金杯与冶儿,在马上吃了壮胆好跑。左右筛了递与冶儿,冶儿接酒吃了,又在内相手中,取了金鞭,连打几下,那马就如飞一般跑去。冶儿也不挽丝缰,两只手只高高的调弄那根金鞭,坐在马上,左顾右盼,百般样卖俏。跑尽了那条长堤,也不用手兜转,只将身躯略略的往半边一斜,那马就折回头来又跑。起先炀帝跑时那马还慢,不知怎么冶儿骑上,就如掣电一般。炀帝与众夫人远远望着,并分不出是人是马,只见上边一片红云,下边一团白雪,飞滚将来。一霎时,眼也不及转睛,早已跑到。真个会家不忙,将近面前,略把双膝一夹,那马便立住不动。炀帝看见,鼓掌大笑道:“跑得好!跑得好!”便要自家上前接他下马。脚还未动,冶儿早已下马,走到面前,炀帝将手携住说道:“美人走马最是奇观,今日了这匹良马,恰又有美人这般善骑,真可谓之双绝也。”众夫人道:“果然跑得可爱。”炀帝又道:“朕跑时,还用手挽丝缰,你这小妮子,小小年纪,是那里学得缰绳也不带,只将身躯婉转,跑得这等蹁跹飞舞,有韵有致?”冶儿道:“贱妾不过是游鳞舞燕,怎如万岁有龙翔凤翥之妙。”

炀帝听了,一发大喜,冶儿又道:“好不好,马已跑了,万岁还有这两巨觞酒,却是如何?”炀帝道:“谁赖你的!就斟来我吃。”众美人斟上,炀帝接酒在手说道:“冶儿走马甚妙,众妃子也该赏鉴一杯。”众夫人道:“妾等愿陪。”说说笑笑,一霎儿,两巨觞炀帝早已吃将下去。因说道:“冶儿有技不献,该罚一杯,贵儿荐贤不差,该赏一杯。”二人吃了,又各斟一杯奉与炀帝说道:“万岁赏罚至公,也该庆贺一杯。”大家你缠我,我缠你,不多时,炀帝早已昏昏醉矣。正是:

神迷佳丽应难醒,情温柔莫不昏;

休怪君易沉醉,玉人试马易消魂。

众夫人见炀帝醉了,慌忙扶上香舆,就近推到迎晖院房中去睡。此时日色才午,众夫人打点炀帝睡下,又恐怕一时醒来呼唤,都不敢散去,就在外边轩子里或下棋、或弹琴、或说闲话耍子,只叫众宫娥在房中伺候。众夫人才坐下不上一个时辰,忽听得炀帝在房中山摇地震的吆喝起来。众夫人个个大惊,都慌跑入房中来看。只见炀帝睡在床上,昏迷不醒,紧紧的将两手抱着头,口中不住的吆喝:“打杀我也!打杀我也!”众夫人慌做一堆,忙上前问道:“陛下为何这般惊悸?”炀帝昏昏迷迷一毫也不明白,只是叫:“打杀我也!”众夫人吓得手脚无措,只得差宫人飞马来报与萧后。萧后闻信,登时登辇来看,到了床前连问数声,俱不答应,只是叫“打杀”不住口。萧后着了忙,只得传懿旨宣太医院火速来看。众内相领旨,不敢怠慢,顷刻间,即将一个太医令宣到面前。那太医姓巢名元方,乃西京人氏,积祖精医,原是太医院一个吏目,因指下十分明白,用药如神,故渐渐升做太医院令。当下朝见过萧后,随即进房,先将炀帝面色一看,次即将两手脉,细细把过。因奏道:“圣上六派平和,惟阳明经数而且急,这圣恙,非外感,亦不是内伤。又将两手抱额,以臣看来,定是梦寐中受了惊魇,头脑之中作痛,故如此叫唤不住。只消用安神止痛汤,服数剂,自然无事。”萧后道:“既如此,可快用药来。”巢元方退出院外,忙配了一剂煎药,送入院来。萧后也不托人,亲自煎了来与炀帝吃。炀帝此时十分昏沉,只是叫痛,那里晓得吃药。萧后没法,只得与众夫人扶起炀帝,轻轻的灌将下去。真个药用当而通神,那消半个时辰,炀帝忽然醒转来说道:“打杀我也!”萧后忙扶着说道:“陛下请苏醒,谁人敢打陛下?”炀帝睁开眼,看见萧后坐在床面前,因说道:“御妻,我好苦也!”萧后见炀帝渐渐明白,忙叫再煎药来,众夫人忙命巢元方摄了二剂流水煎来。炀帝吃了二剂,便恍然明白说道:“痛杀我也!几乎与御妻等不得相见。”萧后问道:“闻陛下好好的饮酒而睡,为何忽然疼痛起来?”炀帝道:“朕因酒醉,昏昏睡去,忽梦见一个武士,生得狞恶异常,手执大棒,不由分说,照脑门打一下,打得朕昏晕几死。如今虽挣扎转来,只是头脑之中,还如破了的一般,痛不可忍。”萧后道:“梦中被打,不过是虚惊,非真有之事,陛下宽心静养,这疼痛自然就止。”随又叫巢元方用药止痛。炀帝这一病,早惊动了文武百官,一个个都到西苑来问安,闻知是梦中被打伤脑,无甚大事,才各各散去。不一日,满东京都纷纷扬扬宣传此事。

却说狄去邪到了东京,访得这个消息,心下甚是凛然,又细问炀帝病头之日,恰正是狄去邪见鼠之日,惊得痴呆了半晌,方信道鬼神之事,毫厘不爽。因此,把世情都看得冰冷,遂一意往终南山访道。正是:

鬼神指点原精妙,只奈愚人识见粗;

若把世情都看破,道门已是半工夫。

狄去邪在终南山修道,后来果然得了大事,这是闲话休题。

却说炀帝在西苑中,一连疼痛了七八日,方才全止。这一日病好了,萧后与众夫人都来称贺。炀帝因问道:“前日朕初病时,在梦中昏昏迷迷,就如死去一般,再不能够醒来,不知是吃那个的药,才得救转?”萧后道:“亏了太医令巢元方,他一看了,便说陛下六脉和平,没有别病,只是梦中被魇,头脑疼痛,连忙用安神止痛之药,只一帖,陛下就恍然明白。”

炀帝道:“有这样神医,就晓得是梦中被魇,难得!难得!”遂传旨叫宣来重赏。左右方才去宣,忽见段达捧了一道表章来奏。炀帝接表,展开一看,乃是麻叔谋的奏疏,上面写着:开河都护臣麻叔谋,稽首顿首,奉表於皇帝陛下:

臣自奉命开河,日夜催督丁夫,不敢稍懈。赖皇上洪福齐天,今幸掘至宁陵县地方,功已成十分之七。不期臣拮据过劳,积久成病,今忽患头痛,一日昏晕数次,不能料理事务。伏乞陛下另选良臣,代臣之任,庶不有误河工,以辜圣望。臣不胜侍命之至。

炀帝看了,大惊道:“麻叔谋如何也病头痛?河工既开了十分之七,怎生又换得他人?”正踌躇间,只见左右已将巢元方宣至。巢元方见了炀帝,慌忙俯伏朝贺。拜毕,炀帝说道:“朕梦中暴患头痛,赖卿妙药得安,此功不可不报。”遂叫近侍取白金百两,黄金五十两,彩缎十疋,白璧一双,以为赏赐。巢元方辞谢道:“圣体天佑,微臣何功之有?敢受这般重赏!”炀帝道:“酬劳之意,不必过辞。”巢元方谢恩受了,正要辞出,炀帝忽想起道:“麻叔谋也是头痛,何不即着此人去医?倘医好了,也省得一番更换。”遂对巢元方说道:“开河都护麻叔谋,今日有表来奏说,他也头痛,不能开河。朕望河工甚急,卿可奉旨前去一医,医好了,朕当别有升赏。”巢元方道:“君父之命,焉敢辞劳。”遂领旨而出,到家里收拾了行李药物,随即起身,望宁陵县来。到了界口,早有人报知麻叔谋,麻叔谋知他奉旨前来,不敢轻慢,自家又动身不得,随央令狐达出来迎接。不多时,令狐达将巢元方邀入营中。此时麻叔谋病在床上不能出来,只得叫请进房内去看。巢元方到了房中,将麻叔谋的两手脉细细看了,便说道:“老先生的贵恙,有些奇怪,虽然是外感,但所感却不是寻常的风寒暑湿。以学生据脉息看来,乃是为鬼风所吹,邪气入於头颅,不曾吃得散药,如今又转入胸臆,所以老先生头痛而数数昏晕。”麻叔谋听见说出为鬼风所吹,看着了他的病源,连连点头称说道:“老先生真神医也!”原来麻叔谋一夜在星月之下,审视河道,忽见林子中放出一道光来,他心下疑有宝物出现,遂撇了跟随,竟独自步入来看。到了林子中间看时,光到没有,只见一群鬼坐在石头上,相对而哭。麻叔谋看见吃了一惊,又不敢忙忙走出,只得将身闪在石崖傍边窃听。少顷,只听见众鬼呜呜咽咽的说起话来。这个道:“我一个好好坟墓,都被麻叔谋那奸臣挖去,教我大男小女,都无处栖身。”那个道:“我齐齐整整的尸骸,被麻叔谋那杀才弄得七零八落,不得周全。”这个也恨麻叔谋,那个也怨麻叔谋,吓得麻叔谋抖衣而颤,魂不附体。又立了一会,忽见一个鬼说道:“此人离此不远,我们何不拿他出来杀了,以报此仇,又可绝其后患。”众鬼齐哭道:“争奈他奉着皇帝敕命,还有一年阳寿不尽,因此杀他不得。”那个鬼怒道:“就杀他不得,拿出来痛打一顿,也可以出气。”众鬼都道:

“说得有理。”遂一齐走起来,要拿麻叔谋。麻叔谋听见众鬼来拿,吓得胆战心惊,魂魄俱无,又没处躲避,只得舍着性命往林子外乱跑。才跑不上十数步,忽一阵阴风,没头没脸的吹来,阴风中啼啼哭哭,有无数的鬼魂来捉拿,吓得他骨软筋酥,大叫一声,早昏晕在地。

幸得跟随人后,在林子外听得麻叔谋叫喊,慌忙跑入来看,见麻叔谋晕倒在地,只得扶回营中,用滚汤灌醒。麻叔谋醒来,恐失观瞻,不好说是被鬼迷了,只推偶然头痛,昏晕起来,今日却被巢元方看出病根,故连声称赞神医。正是:

小人识见一何愚,病入膏肓犹自诬;

不是神医明看破,谁人知被鬼揶揄?

不知巢元方看破病源,毕竟用何药调治。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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