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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浩歌子

【浩歌子,或称长白浩歌子,乾隆间满族作家,真实姓名及生平不详。所著《萤窗异草》是仿效《聊斋志异》而较有新意的作品。】

皮工竺十八,邑之鄙人也。年仅弱冠,貌姣好如女子,虽居市廛,里之美少年,莫之能掩,以故有俊俏之号。其室曰青眉,色尤殊丽,见者疑为画图。初诘其所自,坚讳不言。后乃稍稍露之,则实北山之狐也。

盖竺少佣于乡,始学裁皮,年甫十六耳。师嗜酒,夜出恒不归。肆中惟竺一人,缝纫至中宵,然后就寝,率以为常。一夕,师又出,竺方夜作,闻弹指声,意为比邻取履者,隔扉询之。则答曰:“侬。”其音绝娇细,竺大骇。且虑为市中恶女侦其师不在,来寻断袖欢,心益惴惴。乃绐之曰:“已卧矣,客请明日来。”外又曰:“侬非暴客,实邻女也。盍开,我与若一言。”竺不得已,从板缺觇之,果似女人垂鬟立于檐下,因启之。女径掩笑入。竺视其貌,容光照映斗室,虽少小,心亦不能无动。遂靦然诘所自来,答曰:“家居距此咫尺,缘夜绩,烛为风火,特来乞取新火,非有他也。”竺素醇谨,慨然与之,不敢交一言。女亦持炬径上。竺虽未通情话,而心颇爱好,冀其复来。乃师归,女竟不再至。日夕坐肆中伺之,亦杳无其迹。无何,师又他往,女则又来乞火,两情渐稔,欣然延入与坐谈。女以年岁询竺,答曰:“一十有六矣。”女微笑曰:“阿侬适与君同庚。”竺亦询女之居址,答曰:“久当自悉。”絮语移时,犹无去志。竺亦贪其貌,眷恋勿舍,四目痴凝,将不可解。女忽回顾衽席,谓竺曰:“此即君之卧榻耶?恐逼仄不足以容二人。”竺会其意,乃答曰:“卿试先卧,看能容否?”女笑而起曰:“来夕当试之。”又复去。竺终靦觍,弗能挽留,然心志已蛊惑矣。晨起,无心操作,惟冀其师不归,得以成此佳会。而师果为麴蘖所羁,向晦不复,心益悦。及昏,明灯兀坐,形状类痴,亦不再捆履。漏下二鼓,女果来。启户款之入,则靓妆艳服,迥异昨之朴素。询之,笑而不答,径登竺榻面壁卧。竺知其惧羞,乃先解己衣,熄火就枕。及寤,而东方已白。竺尚流连,女早揽衣先起曰:“乐正未央,不可使他人窥见底里。”乃去。

竺起而师返,女绝不来,竺亦不以为讶。阅数夕,乘师之出,又复欢会,款洽且倍于初。起谓竺曰:“依自见君,顿为情系,以故不以自坚,致有前宵之事。今幸两相欢爱,生死勿渝,君能不弃,即以妾为糟糠妇乎?”竺嗫嚅良久,始答曰:“阿谁不愿?但予幼失怙恃,育于兄嫂,今从师习此末艺,将来尚未知若何,谁有余资为予纳妇耶?且年齿尚卑,尤未敢漫然启口。”女曰:“然依侬计之,君能辞师出游,妾自能相君立业,奚为仰人眉睫,使我燕尔不欢?”竺恍然,乃诘之曰:“若言有家在,岂无父母而可自主耶?”女笑曰:“妾初绐君,今乃悟乎?侬字青眉,居北山,实狐也。羡其玉貌,故假邻女以相就,岂真有高堂为予束缚者?”竺年幼,且贪新欢,茫不知惧。唯曰:“闻狐恒为人害,信然否?”女曰:“亦信有之,而妾非其伦也。妾不爱君,亦不屑至此;爱之而复杀之,宁能见容于天地乎?”因侃侃鸣誓,竺亦相信不疑。临去,授竺以策。竺如其教,启于师曰:“昨闻里人言,予嫂病且危殆。予少受其抚育,请给假一归省视。”言已泣下。师亦微闻其嫂病,见其悱恻,心甚悯焉。乃自营肆务,遣之行。竺出肆未及里许,女早迎于道周,问之曰:“君将奚适?”竺曰:“将归予家。”女大笑曰:“君误矣!若往汝家,有兄嫂在,其何能从之?”竺曰:“为之奈何?”女曰:“侬视之,君业虽未游刃有余,而尚可以进乎技。妾幸有薄资,请与君游于外郡,自立生计,必有以愈于为人佣,君以为何如?”竺本漫无主裁,欣然从之。女出白金一锭,觅舟南行。竺与女倡随甚乐,亦不念及乡族。

舟抵常熟,女犹欲前进,竺不愿,乃僦居邑之北门。女又以金半笏为营肆具,遂开设于市中。其后为居室。女以竺齿尚稚,不令合人生理。凡竺所不能制者,女皆代庖为之,式甚新奇,名乃大噪,邑中之履咸归焉。女亲操井臼,治饔飧,暇则织屦相夫子,怡怡然无怨色,竺益心德之。明年,竺已十七,家小裕,志遂少荒,数从无赖游。女禁之,弗听。通常熟有富家子,性佻达,尤好龙阳君。时来肆中市履,见竺之色,深悦之。会竺与无赖交,乃以重金啖诸无赖。值望后,月色甚明,置酒于邑中慈觉寺,邀竺为长夜饮。竺以他故绐女,遂从无赖行。至则富家子亦在座,极致款曲。竺素限于量,饮未毕,已不胜酒力,众引至别室,使其小憩,实则以计嬲之也。竺方转侧欲眠,忽闻人小语曰:“舍妾孤栖,君乃在此高卧耶?”竺亟张目视,则青眉立于榻侧。因诘其何以至此,女曰:“君之危,若履虎尾,犹问乎?请即从妾归。”竺内惭,因诈以醉辞。女以气噀竺面,冷若觱栗之风,酒顿醒,强起随之行。女曰:“君未得其实,归将怨妾,盍少留,当有笑柄供君解颐。”随捉一矮凳置床头以待,麾之,倏成人形,衣缕面容,与竺无差别。竺亦莫测其意,惟伫伺之。有顷,见富家子与众嘻笑而入,狎亵之状,不可胜言。竺面赤汗流,始悟众等恶计。女以纤腕相握曰:“去,去。”遂悄然出走,恍若梦寐,而身早在空中矣。既归,女延之坐,长跪且数之曰:“妾携君远离故里,虽不敢望君大成,亦宜自爱。今君数作游荡,几以丈夫之躯,陷入妾妇之队。使狡谋果遂,不独妾羞为弥子之妻,君又有何面目归向桑梓乎?”语甚悲咽,泣下数行。竺愧悔无以自容,颜色沮丧,莫措一词。女恐其过惭,乃起以温言慰藉曰:“后勿复然,过,贵于能改也。”遂仍欢好,不再言。乃富家子视之,竺之迹渺然,大惊,疑竺为妖,与众共首于县。时,巴陵苏荩臣以进士宰常熟。素稔富家子有邪行,不欲究其事。然因马朝柱一案,逮捕妖术甚亟,爰命役拘竺。竺至,公见其少小,且事涉暧昧,略加研诂,竟笑遣之。

竺归肆,女忽渭之曰:“是地不可复居,将有祸至。”遂货其器具,束装北行,徙家于瓜步间,爰卜山阳之南郭而居之。女以竺少不更事,前因多资,致荡其心,遂不复设肆,日令竺荷担入市,所得者,仅足餬口。己乃茅屋数椽,纺绩相助,此外别无赢余。竺渐不能堪。每出,窃与市儿赌。始以获采,少助杖头,遂以为欣欣得意。故女知而不问。一日,女出汲,突遇同巷某,瞥见之,惊以为神仙中人。盖某素业赌博,以博得罪于势豪,方切优惧。见女,居为奇货,顿思假此为释憾之计,献媚于豪。因乘间以言 竺曰:“子业此,欲赡两口,势必有所不能,且男子远离乡井,亦当思奋身立业,始可归见里族。若仅日觅蝇头,竟同株守,不第不能归,归亦何颜也。”竺闻言,适中所患,乃咨嗟曰:“君言良是,但无处措资,业何由立?”某又佯为踌躇,徐曰:“此事亦非大难,某同辈中某某,均以博起家,获资巨万。闻子采兴甚高,战无不利,盍为此不母而子之策,白手可致素封,犹愈于坐操会计多多矣。”竺本以此自负,又不禁歆羡之私,遽攘臂曰:“君能贷我十缗我当试一为之,看花骨子非我如意珠耶?”某慨然许诺。暮又偕一人来,曰:“予适小匮乏,贷于此兄,幸如数,请即署券。”竺素不能书,女虽能,又不敢以告,即倩某捉刀。其名实即某豪,竺不及知也。其一人得券,即以资付竺,匆遽而去。竺亦未及致诘,,径携资就某家赌。其始小胜,后乃大亏,比及鸡鸣,早已万钱立罄。众哄然散去,竺亦垂首而归,抵家倦卧。女故悉其所为,亦不致诘。又明日,竺诣某处,与商背城之策,数往皆不遇。瞬息月余,某忽偕数人至,衣帽甚都,前人亦在内。某谓竺曰:“积欠猝未能清,其子可偿也。”竺为此故,已私蓄千钱,毅然曰:“息几何矣?”答曰:“五十缗耳。”竺骇曰:“其母仅十千,其子何反数倍耶?”众哗曰:“语都不类。”亟出券令竺自阅,则已千缗实书其上矣。竺不觉颈赤,与某力争,某亦不相下,手口交加。众咸怒曰:“逋欠者亦敢肆虐耶?”遂群殴之,几毙而后去。邻人有怜竺者,扶掖入室。女为之抚摸疮痍,毫无诟谇,人益贤之。诘朝,豪仆又来取索,且风示其指曰:“能以妇偿,百缗尚可得。”竺大詈之。其人即返,又引前数人来,挝门秽辱,比邻俱掩耳恶闻。女背竺出,亟止之曰:“若勿尔尔,若之意,在人不在资,侬已知之。但竺为侬夫,今甚狼狈,伉俪之情,不忍遽绝。归与若主言,果相悦,俟竺愈,径来相迎,侬固不惜此一身。”豪仆闻之皆喜,敬诺而去。里中有聆其言者,俱以女为缓攻汁,即竺亦不疑其有去心。浃旬,竺已复初,惟忧豪家来索逋,已而果至,女出与之约,竺亦不能尽知。晚间,女置酒室中为竺庆。少酣,女起,满酌而语之曰:“妾为君妇,三载于兹,不克有所裨益,既致君离其乡里,骨肉不通笑言,今义以蒲柳之庸姿,辱君于狂奴之毒手,心实怍焉。刻下积逋无偿,进退维谷,君将何以处之?”竺默然,既而叹曰:“予诚不肖,重负吾卿,豪家之事,情甘与之涉讼,他复何言。”女泫然曰:“君奚固执若此?君以异乡之身,与豪右相较,危可翘足而待。若整装急旋故土,上可广先人之祀,下可酬兄嫂之恩,计诚莫逾于此。”竺已喻其指,因曰:“我归,子将若何?”女曰:“豪之所图者,色也。妾以色事君,即以色事豪,渠必不追吾夫矣。”竺艴然色异曰:“是何言也?予宁死,不以妻抵债!”女遂不再言。及寝,又以利害说之,竺方首肯。女即起为之治装,促之行,曰:“不可缓,迟则祸至矣。”竺尚流连,女强之出门,以手鹰之,竺遂不能自由,大奔若狂,直至百里外,始复其故步。暮投旅店,计去山阳已二日程。竺终以女为念,止不复前,将以探其耗。

阅五日,果有自淮上来者,且其熟识也。见竺,即尤之曰:“子诚负心!捐妻子而远遁,令其死于强暴,情何以堪?”竺故预料有此,乃大恸。诘其颠末,人曰:“尊阃至豪家,涕泣不食,夜出缢于其门,尸重不能举。官知之,检其怀中,得血状,具诉其冤。官将逮子,莫知所往,因执豪于法,并诱子者亦得罪,邻里咸称快。予来时,狱将具矣。”竺心又少慰,乃市楮镪祭之于野,痛哭至呕血。病卧传舍,时时饮泣,旋复述惘。沉顿问,女忽歘然入,就榻抚视。且笑曰:“妾已得生,君何为欲死耶?”竺愕然曰:“闻卿已殉节,今至此,得毋学桂英来索王魁命乎?予诚负心,殁亦无憾。”女又笑曰:“年已如许大,何犹菽麦不辨?呱呱作小儿啼哉!妾本狐仙,宁无自全之策?向之殁者,特江间一片石,岂侬亦效痴妇人,作投缳鬼哉?”竺夙知其灵异,欣喜不胜。而病已甚惫,女投之以药,遂霍然。女又谓竺曰:“妾不可露形于此,致人疑怪,当仍往前途候君,君亦勿久滞。”乃先行。竺至次日亦就道。至夕,与女重圆于旅次。竺谋他适,女不可,曰:“前因一时孟浪,屡踬于他乡,今而知安乐莫如故土也。请即偕归,不再与君作汗漫游矣。”于是,出金为竺制衣履并已之妆饰,遂返本邑。

初,竺之兄不见弟,欲讼其师,乡人有见竺远行者,力止之。而兄嫂恒思忆不置。一旦,见竺携艳妻复其邦族,咸惊喜。竺诡言娶于它邑,人亦不疑。女以资授竺,使仍设肆于市,而迎其嫂与兄奉养于家。曰:“为我约束狂郎,妇虽智,灾难钳制夫也。”自此,竺与女力作,家以日裕。余初见青眉,深异其非常人,因再三诘,竺甫肯缅陈其概。更谓予曰:“微君之文,予妻将湮没毕世矣。”余亦喜其相夫之智,持节之坚,遂援笔而为之传。

外史氏曰:青眉固功之首,而亦罪之魁。其非诱竺远出,何至屡濒于险?幸而归老首丘,差可自盖。然亦竺之嗜饮嗜赌,自贻伊戚。岂真妇有长舌,为厉之阶哉?温柔乡人慕,而慕醉乡,宜其有兔脱之厄;恩爱海不贪,而贪苦海,宜其有鼠窜之危。故罪不可不专责之青眉,究亦不能末减于竺皮。

本篇选自《萤窗异草》初编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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