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九年,给事中满晋条陈科场积弊,总督郭琇条陈学校弊端,并下九卿议。议上,命录示巡抚李光地、胡鹏,总督张鹏翮、郭琇。李光地疏推广科场三条,学校四条。其末言:
迩来学臣率多苟且从事,致士子荒经蔑古,虽《四书》本经,不能记忆成诵。仅读时文百十篇,剿袭雷同,侥幸终身,殊非国家作养成就之道。前岁旨下学臣,使童子入学,兼用《小学论》一篇。至其时幼稚见闻一新,就中顿明古义。此以小学诱人之明验也。然书不熟诵,终非已得。宜令学臣于考校之日,有能熟诵经书小学,讲解《四书》者,文理粗成,就与录取。如更能成诵三经及五经者,更与补廪,以示鼓励。又童生既令熟习小学,以端幼志,生员及科场论题专出《孝经》,每重复雷同。似当兼命《性理》、《通鉴》,以励宏通之士。
疏入,仍下九卿,与张鹏翮等三疏参合定议。其乡试另编官字号,以民卷九、官卷一为额。此出自上意,光地特赞成之。
论题以《太极图说》、《通书》、《西铭》、《正义》一并命题。呜呼!自明以来,士习之坏,江湖日下。附录此议,以见国家立法未尝不善,而有治法,无治人,以致积弊不可复返,而其法亦旋废不讲。安得如数君子者而挽之,使近于古哉!
又:《戒庵漫笔》曰:余少时学举子业,并无刻本窗稿。有书贾在利考朋友家往来,抄得《灯窗下课》数十篇,每篇誊写二三十纸。到余家塾,拣其几篇,每篇或二文,或三文。忆荆川中会元,其稿亦是无锡门人蔡瀛与其姻家所刻。薛方山中会魁,其三试卷,余为怂恿其常熟门人钱梦王,以东湖书院活板印行,未闻有坊间板。今满目皆坊刻矣,亦世风华实之一验也。
杨子常彝曰:十八房之刻,自万历壬辰《钩玄录》始,旁有批点。自房王仲(士骕)始选程墨。至己卯以后,而坊刻有四种:曰程墨,则士子与主司之文;曰房稿,则十房进士之作;曰行卷,则举人之作;曰社稿,则诸生会课之作。至一科房稿之刻有数百部,皆出于苏杭,而中原北方之人市贾以去。天下之人,惟知此物可以取功名、享富贵,此之谓学问,此之谓人才,而他书一切不观。
昔邱文庄当天顺、成化之盛,已谓士子有登科名,全不知史册名目、朝代先后、字书偏旁者。举天下而惟十八房之读,读之三年五年,而一幸登第,则无知之童子,俨然与公卿相揖让,而文武之道弃如弁髦。嗟乎!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而廿一史废,此《日知录》所以叹也!
余按文庄所言,则当时已有房稿,今则更有束去天、崇、国初于不观者,无论嘉、隆以上矣。此又世风之一变也。
推背图
《桯史》:唐李淳风作《推背图》,五季之乱,王侯崛起,人有倖心,故其学益炽。开口张弓之谶,吴越至以遍名其子,而不知兆昭武基命之烈也。宋兴,受命之符尤为著名。艺祖即位,诏禁谶书,惧其惑民志以繁刑辟。然《图》传已数百年,民间多有藏本,不复可收拾,有司患之。一日,赵韩王以开封具狱奏,因言犯者至众,不可胜诛。上命取旧本,凡已验者,皆紊其次而杂书之。凡为百本,使与存者并行。于是传者懵其先后,莫知其孰讹。间有存者,不复验,亦弃弗藏矣。今之所传,所由纷然杂出欤?
宋宣和初,尚方织绫,谓之“遍地桃”。又急地绫漆冠子作二桃样,谓之“并桃”,天下效之。又香谓之“佩香”。至金人犯阙,无贵贱,皆逃避背乡,为金虏去,亦应此谶也,岂在《推背图》哉?
李自成
何璘《澧州志》云:李闯之死,野史载通城罗公山,《明史》载通城九宫山,其以为死于村民,一也。今按:罗公山实在黔阳,而九宫山实在通山县。其言通城,皆误也。
有孙教授为余言:李自成实窜澧州,至清化驿,随十余骑走牯牛坝(在今安福县境),复乘骑去,独窜石门之夹山为僧。今其坟尚在云。余讶之,特至夹山,见寺旁有石塔,覆以屋。塔面大书“奉天玉和尚”。前有碑,乃其徒野拂文,载和尚不知何氏子。一老僧年七十余,尚能言夹山旧事,云:和尚顺治初入寺事佛门,不言来自何处,其声似西人。后数年,复有一僧来,云是其徒,乃宗门,号野拂,江南人。事和尚甚谨。和尚卒于康熙甲寅岁二月,约年七十。临终,有遗言于野拂。彼时幼,不与闻。寺尚藏有遗像。命取视之,则高颧深顄,鸱目蝎鼻,状貌狰狞,与《明史》所载正同。自成僭号奉天倡义大元帅,后复自称新顺王。其自称奉天玉和尚,盖自寓加点以讳之。而野拂以宗门为佛门弟子,事之甚谨,岂其旧日臣,相与左右者与?《明史》于九宫山锄死之自成,亦云:“我兵遣识者验其尸,朽莫辨。”而老僧亲闻謦欬,其西音又足异也。
右《李自成墓志》,江宾谷(名昱志)所著。据《澧州志》以驳《明史》“通城”之误,则“罗公山”之谬,更不待辨。其所征引亦精确。但据前史所称,则自成之死于村民无疑。其言村民既锄死自成,剥其衣,得龙衣金印,眇一目。村民乃大惊,疑为自成。其说原非无据。此老僧既能知和尚入寺之始,及其卒时年月,必能记忆其面目。惜当日孙教授未及一问其详也。
按《何腾蛟传》:李锦(自成从子,后赐名赤心)、高必正(自成妻高氏弟)之归腾蛟于荆州也,腾蛟上疏,言“元凶已除,稍泄神人愤,宜告谢郊庙”。唐王大喜,立拜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封定兴伯,而疑自成死未实。腾蛟言:“自成虽死,身首已糜烂。”不敢居功,固辞封爵,不允。是当时亦有疑其未死者,故本传兼存。大清遣官验尸之说,与豫英亲王奏“有降卒言自成窜入九宫山,为村民所困,自缢死,尸朽莫辨”者合。然果其未死,则所称得龙衣金印而眇一目者,伊何人耶?
徐珠渊
施彦恪《施氏家风述略续编》曰:庶母徐氏,名珠渊,字善怀,广陵人。年十三,归先君。
先是,有北官欲纳之,泣曰:“彼富贵累叶,殆纨袴习也。儿何归乎?儿愿得侍文人,为东坡之朝云足矣。”先君闻而怜之,聘焉。
四年,举一女弟,殇,遂不复孕。岁己未,先君改官侍讲,庶母寄诗,有“老天若解妾心苦,北地风霜尽转南”之句。继母李宜人命淳兄奉之入都。
又三年,先君疾。兄适咯血归,予亦南还。庶母焚香吁天,刲股以进,且誓于神曰:“主翁生平德积于躬,纵必不起,亦延待其子一诀乎?否则,以儒林伟人,死妾妇之手,主目不瞑矣。”因长号达旦,如是者三昼夜。丙夕,有白光如匹练,自屋上落,有奇香起榻前,先君忽苏,自是始能粥食。癸亥三月二十七日事也。予闻报奔视。
又七十日,先君殁。庶母朝夕哭奠如生,五年如一日,卒悒郁以死,遂与先君合葬于螺蛳冲。
庶母能诗,每自焚其稿。死后检得数首,附见《学余集》。
《小粉场杂识》:珠渊尝有《寄北》诗云:“风紧牵离别,灯残人未眠。此身无羽翼,安得到君边?”愚山寄和云:“莫怨经年别,天寒耐独眠。老夫魂欲断,梦不到君边。”又和寄小镜诗曰:“白头相许伴青山,天意驱人不放闲。寄到菱花将锦字,断肠独自照愁颜。”
按先生诗文,皆温柔敦厚,品如其人,无非真性灵所结撰。故其道学风流,原属千古情种,宜得是人。而珠渊之情深如许,真不愧先生之朝云矣。
毛文龙传辨
文龙之袭取皮岛以牵制本朝,于当时制敌之谋,不为无助。然自其建阃岛上,抗御本朝,每战辄败。而其靡饷、违禁、杀降诸罪案,当时朝士既屡言之,即崇焕所面数十二罪,亦言之凿凿,则其跋扈要挟,原有可斩之理。故当天启二年,廷臣大议经抚去留,张鹤鸣独言:“王化贞一去,毛文龙必不为用,辽人为兵者必溃。”是其骄蹇难制可知。而《崇焕传》亦言:东江形势虽足牵制,顾文龙本无大略,往辄败衄,而岁糜饷无算,且惟务广招商贾,贩易禁物,无事则鬻参贩布为业,有事亦罕得其用。即谓其罪未至于叛,而双岛之会,崇焕先与议更营制,设监司,而文龙怫然不受,祟焕决意斩之。此其杀身皆由自取。
特是崇焕之专戳,原足与人以口实。传中叙杀文龙事,与正史小异,而笔力稍弱,措语芜而近俚。至其叙“促膝耳语”数行,及后文“回缴百刀之誓”数语,直似小儿学扮村剧然。盖因《崇焕传》有“臣不能成功,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及传末“崇焕妄杀文龙,至是帝悟杀崇焕”之言,而附会及此,竟说成一重果报。不知崇焕之诛,本由钱龙锡主定逆案。故忠贤遗党,遂以“擅主和议,专戳大帅”陷崇焕以及龙锡耳。而思陵诛崇焕时,兼中于本朝之间。然即此足见崇焕之实心谋国,致为本朝所忌,逆党所不容矣。故其磔也,史言天下冤之。而谓每肉落一块,人竞买食之,即崇焕生平何至于是?岂先生果为文龙后裔欤?然此传本欲为文龙泄愤,而不知已流于小说之无稽也。
至徐泉一尝为熊廷弼颂冤,其人盖刚正之士也。其疏具载《廷弼传》内,而此疏独不载《明史》,殆即作者所依托而为之欤?然当以正史为据。
按《烈皇小识》言:文龙惮上英明,思有以自立。乃通情于清,愿捐金三百万,易金、复二卫地,奏恢复功。已成约矣。袁崇焕之督师出关也,上召问方略,对以五年可平辽。及履任,觇知文龙有成约,急遣喇嘛僧入清,啖以厚利,欲解文龙议以就己。而清最重盟誓,坚持不可。喇嘛僧曰:“今惟有斩毛文龙耳。在清不为负约,在我可以收功。”崇焕遂以阅兵为名,直造皮岛。文龙置酒高会。次日进谒,崇焕亦留宴。酒半,称有密旨,即座中擒斩之。时文龙在营严整,众亦不敢犯。事定,然后入告,朝廷亦姑容之。后清来索赂,祟焕特疏请增三百万,谓五年之后,全辽皆复,此一劳永逸之计也。廷议皆执不可,遂听清入犯,致有遵化之变。是崇焕之斩文龙,本为争功起见。而本传不载,或未见此识欤?
附录《毛文龙传》
毛稚黄作《毛太保传》,言文龙以万历四年[某月]十四日,生于钱塘松盛里。美须眉,目炯炯如电。为人落拓,不治生产,好谈兵。尝与人群饮酒楼,酒酣拍案曰:“不封侯,不罢休。”众皆笑之。
年三十,走燕中,不遇,又走辽左。辽帅收之幕下,授海州军官,渐至都同。后以王化贞荐,授空札数百道,得便宜行事。时天启元年也。公于是率麾下百九十七人,东据皮岛。皮岛者,故朝鲜地,四面皆山,陡绝,惟西面一隅可通舟楫。公得之,金、复、海、盖诸州皆震。朝廷遂以公为正总兵,赐尚方剑,进左都督,又加封太保,封三世,袭一子锦衣卫指挥。
于是公益自奋励,筑城修楼橹,立火炮为守御具,又建府铁山,立文庙,设学,诸生得附北直隶山东乡试,有中式者。屯田铸钱,通商舶,为长久计。遇敌敢战,屡捷,出奇无穷。尝战于大石岭,矢来如雨,再易马,皆射死。夜半,公登山入废庙,顾见庑下有黑马,遂跨之出。马行甚疾,敌望之,皆辟易。天明还军,军士皆欢呼。及下马,则一黑虎跳跃而去。众大惊曰:“将军天人也!”
丁卯冬,有时贵人膺召入都,与所亲客言别。问曰:“方今以何事为亟?”会此客与公私隙,故为沉吟曰:“东岛大可虞。”初,公所招集士已十余万,日费朝廷数千金,饷不时发,公屡上疏,仍不发。最后公疏云:“脱使士伍一朝脱巾而呼,臣虽万死,不能禁其离心,如国事何?”廷议已疑其要胁,而时贵适入,时袁崇焕新起经略,驻辽左,时贵阴令图之。
屯田主事徐泉一,念公功高,而愤朝议之多舛,乃上疏论不可解者四,谓:关宁一镇,每岁用银三百万,米一百三十万。今皮岛自天启二年至七年,共银一百九万有奇,米豆共九十余万石,犹纷纷然责其多乎?此不可解者一。关宁极望不过四百里,乃拥兵至十八万。皮岛所属岛屿二十余处,皓淼一千里,非得多兵,何以联络而相策应乎?今文龙用兵才十五万,乃谓其实止二万八千,馀皆虚冒钱粮也。不可解者二。文龙妻子久已归浙,或亦王翦请田宅之意,而犹虑其尾大不掉,不可解者三。既谓皮岛为扼要之地,而倚任文龙,而阻其饷。是委之敌耳。即谓文龙—身不足惜,而皮岛既丧,内地必危,不此之虑,而顾日夜以文龙为忧,不可解者四。其余为文龙辨白者,累累千二百余言。且曰:“敢以三子一孙保文龙无他。”不省。
崇焕乃以书召公会双岛。双岛在皮岛西。崇焕云:“有密语。”公坦然扬帆来,且欲因是细陈军饷事。时军中颇以为疑,请多从者。公曰:“我大将任东隅一面,彼不奉诏,岂敢杀我?果有诏,虽多人何益?徒滋猜贰。且不闻郭汾阳赴鱼朝恩之宴乎?”既相见一古寺,崇焕谓公:“吾所欲与公语,他人不得闻。”两人各屏去驺从,独崇焕后一书生随。崇焕顾曰:“此吾幕中奇谋士,故尝与俱。”因共挽手入寺。书生者,状短小有力,袖短刀。既入,坐定。祟焕故移坐就公语,良久忽曰:“吾今日欲断将军头。”公笑曰:“毋谑。”崇焕曰:“奉密旨。”怀中出片纸,盖矫诏也。公疑之,崇焕曰:“我如屈杀君一刀,他日偿君百刀。”公即坐下拜,涕泪无一言。书生遂出刀斩公。祟祯二年六月五日也,年五十四。
崇焕既杀公,而公有族子承禄,公养以为子,从公在岛中,官副总兵。闻变,弃官归杭州。祟焕捕得,锻炼之,令诬服与父文龙谋叛。盖欲借以解己擅杀罪。承禄取纸笔,大书“岳家父子”四字。人皆悲愤,崇焕亦变色,已竟杀之。于是皮岛诸将士共棺殓公,载柩东北去。柩至海中不肯行,船反逆而西流。诸将士无如何,乃共拜之,而浮诸海,相率东北去,皮岛墟矣。失左臂自此始。
徐泉一复上疏白公冤,不报,泉一遂挂冠归。未几军书旁午,都城大震。朝廷知公实枉死,又颇思其功,逮祟焕磔于市。每肉落一块,人竞买而食之。百刀之誓,至此而符。时贵人亦得罪。
公之为将也严,赏罚必信,与士卒同甘苦,有古名将风。然恃其功能,于权要绝不馈遗。或送白金千两,须人参百斤,公但如其价报之,故亦以此致祸。
铁山、皮岛俱祠公。辽左遗民,有挈妻子来,无所归,号泣自经祠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