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庆僧
丁卯乡试,乌程董生某,以录遗僦寓涌金门内。舍宇湫隘,主人为迁其妻子出,俾下榻焉。时溽暑乍退,残月始生,其窗外一带短垣可逾。生孤眠无侣,辗转不寐。夜将半,闻庭内有人逾入。旋见纸窗一人影,头童然,僧也。生心知其非窃贼也,假寐以伺。僧于窗上略用摸索,窗扇砑然自开。探身入,以手中巾扇置几上,弛其短衣,走至榻前低呼曰:“好姐姐,小僧来也!”生不觉失声笑曰:“和尚误矣,小生僦居在此,非复是汝姐姐矣。”僧大惊,赤身从窗中窜去。生起,取几上扇视之,其上有《小仓山房寄粱山舟侍讲》一诗,款称“某大和尚慧鉴”,盖即山舟先生所书也。心窃喜。
次日早起,易衣冠,袖其扇出钱塘门。往来湖上,询其人,知某和尚为昭庆主席僧。投刺晋谒,略叙数语,出袖中扇与之曰:“仆夙钦戒行久矣,自恨尘浊,侍讲无缘。今幸得亲莲座,敢献此以表皈依。”僧接视,知为昨所遗物,默然久之,合掌称谢,兼问:“尊寓何处?”生一一答毕,辞出归寓。憩坐方定,僧忽袈裟朱履,摇扇而入,一见伏地稽首。生扶之起,僧顾左右无人,袖中出裹物与生曰:“先生大恩,衔结莫报。此区区者,聊备偿报之需,勿以匏叶为笑也。”生辞谢,僧置几上而去。启函秤之,得白金百两。喜甚,扃置箧中。已忽顿悟曰:“吾不可复留此矣。”遂呼主人,酬以值,托故辞去。
主人往呼其妻子还,迨夜相与就寝。睡方酣,僧果复至。启窗入,径达生卧处,索得其首,举刀力切。其夫惊起,急捉其臂,大呼救命。僧大骇,然知为其夫语音也。小语曰:“勿声,小僧也。”而室中已悉起环视,见僧手利刃,晶莹如雪,而血殷枕席,其妻身首离矣。僧亦惨然而泣。盖其妻本为僧而娶,僧始以赴约遇生,虽饵以金,然不保其不泄于人也。故复至,出其不意杀之,不知其已迁去也。
于是缚僧送县。令来验毕,呼僧鞠得其情,饬役至乌程学访董生所在。校官遍检册中,无其名,反白于令。令趋提僧出曰:“杀人者死,何用董生!但恐斩汝,则尘根未断,不如易以火葬之法,送汝升天,庶几骨化烟消,他日可免再堕孽障也。”遂命抬至教场,积薪焚之,取其灰扬之江中。
此事董生尝自述于人,其投刺时,盖已先易其名,故无从寻访也。闻是时僧鬓已斑矣。
双做亲
吾邑西北周家浒,有周鸣山者。生一子,年十八,始缔姻村中杨氏女,年十七矣。虽荆布不饰,而致极风骚。其家故与周对宇而居,咫尺蓬山,目招心许,竟潜通焉。后女觉腹中震动,枕边语及,恐为其父母知也,寝不成欢。天未晓,周氏子即起去。而其父早起,不见其子,觅之,数日不得,已绝望矣。即女家父母,亦并莫测所以,相对叹诧而已。
居久之,见其女腹大如壶,诘之,女初不言。父疑其有所私也,将致之死。女始吐实,兼述其夜所私语者。其父乃以商于周,周惊曰:“若然,是吾儿以惧罪而逃也。”其妻在旁笑视周曰:“吾夫妇年已垂老,今儿去不还,幸新妇已妊,若得产一男,是吾无子而有孙也。今新妇坐蓐有日,不如邀渠来家共视之,免致他虞。”夫思其计亦良得,遂择日迎归。未几遂挽,及坠地,男也。夫妇皆喜。妇亦喜,然每思其夫不见,则抚之而泣。
其后,儿年已十九,为之娶妇。拜堂甫毕,忽一人虬髯绕颊,荷担踵门而入,在坐皆不识,即其父亦不识。其人历述所自。适其妇在门后,窃听已审。遽出,指其儿骂曰:“负心郎,遗此一块肉,而脱然远去,妾为汝几死者数矣。今日亦有面目复来相见耶?”翁笑曰:“痴儿既不别而行,二十年杳无音耗,将置吾二老人于何地乎?”其子涕泣谢罪。为言始以惧罪而出,至松江卖饧以活,至是颇有余积。然以思亲故,不避罪责而来归。
翁曰:“吾二人幸犹无恙,但汝已有子有媳。汝妇尚发蓬蓬作处子装束,试看是何模样?”众客闻者亦为哄堂。因相与怂恿,即于是日为二人成婚。妇大惭,不能仰视,遂入。周翁亦入,与妻言之,妻亦笑不可止。因共促女妆,女不肯。众为之拢头抹粉,即衣以新妇所著绣袍红裙,扶掖出堂,喝令鼓吹。于是音乐更奏,女与其夫交拜,而后拜其父母,继令子妇参拜。拜毕,送入房中而合卺焉。是时女之父已前殁,周翁夫妇俱逾七十矣。
周烂面
邑西市港村,有周烂面者。尝以窃物刺字于面,因以药敷之,使其处溃烂,人呼烂面孔云。而自还家后,横行益甚,索诈钱物,逼淫妇女,肆毒一方。人畏其扳害也,不敢与较。后窃于村中富室某,赃物为其所认。次日往市猪肝一片,归而煮以食其母曰:“今夜饭毕,当往缢于某氏之门,故以此供汝,使汝得为饱鬼。”其母年逾七十,双目已瞽,平时乞食村中。是夕涕泣而往,就缢于某氏。次日烂面寻至,声言将赴县申报。某啖以重贿,烂面得饱其欲而归。
尝读《初月楼见闻杂记》,言:婺源董逢其,名世源。性宽厚,于物无所忤。顺治四年,大祲。里中无赖子,使其父先饮酖,造其家,冀其死,可得重贿。及入门,延之上坐。忽自怼曰:“吾儿误我,我不忍死善人之门。”疾趋出,踣于道旁而死。因叹天下事,无独必有偶也。
烂面孔后为村中人聚薪焚死。
又尝有村妪鬻犬于屠人,逸入逢其家。妪尾至,百呼不出,偿其值而遣之。自是犬恒不离逢其侧。及逢其殁,卧柩旁不食,数日而死。
狗羹饭
乾隆甲午,山东王伦之变,马要沈笠亭先生殉难寿张。时署中一黑犬,昼夜伏灵柩前,哀号不食。比殓,犬狂跃数四,以首触棺而死。家人义之,载归,为瘗于先茔之侧。相约岁时扫墓,必设狗羹饭祀之,至今犹不废云。
按:笠亭先生,讳齐义,为山东寿张令。有一女,生二岁,母陆孺人殁。先生哺以枣栗,适其寒温,心力殚焉。继母张孺人,以抚以育,女亦能率教。稍长,温清定省,如成人。与女兄暨诸昆弟友爱。好读书,尤喜诵孝经、小学。每遇古人捐躯授命之事,辄感慨激发,叹息弥襟,其孝义盖天性也。
岁丁亥,女年十一。笠亭先生筮仕山东,女瞻云流涕,恒以不得侍亲侧为恨。辛卯夏,先生病痊,谒选。女临别牵衣,泪涔涔下,大言曰:“吾父为国家官,愿吾父为忠臣足矣。”先生讶其言过骤,两兄亦以其言颇不伦,怦怦然不能释于怀,而初未知其言之痛也。
甲午秋,逆匪王伦发难。女从叔某自寿张县脱归,缕详遭变事。女惊闻骇愕,匍匐堕楼,昏懵深痛中,细询笠亭先生殉身始末,暨身后情形。于时,两兄方奔驰山左,随怂恿女设灵成服。一卮跪奠,发声长号曰:“吾父业为忠臣,亦复何恨!儿事母不终,事父伊始也。”时家人群属昏迷,不知作何语。久之,女起入内,人怪其久不出,视之,已投缳死矣。时十月二十四日之夜漏二十刻也。麻葛重袭,血泪淋漓,见者咸为之泣下。或曰:“义女初闻乱,魂魄纷驰,时时绕柱行。”或抚膺恸曰:“果死矣!”
一夕,梦笠亭先生朝服立于庭,面目血濡不可认,曰:“吾幸有以报国。”呜呼!孝义之诚,通于鬼神,果若此乎!
女于文事,不学而能成诗、古乐府,小楷亦精整可喜。此不足为义女重,特论次其死于义云。
按:义女名玉麟,死时年十八。乾隆四十年七月某日,浙江巡抚三保具提,部议准旌,有旨:“孝女当称曰义女。”夫臣死君,女死父,忠义之烈,萃于一门。备录其事,以见格及豚鱼,其由来盖有本矣。
邵士梅
松陵尹邵君,讳士梅,字峰晖。生而能忆前世事,惟忘其未婚以前。十八娶妇吕,婉淑明惠,顾常言曰:“妾命不长,不能终事君子。”家人怪之。丙戌吕年二十,忽自言今岁当死,辄呜咽流涕,絮语恍惚不可辨。一夕,谓邵曰:“若毋悲,妾旦夕当死,而缘固未绝。更一世当数岁殇,更一世再为若妇,与若生子。若他日举进士,初任,距家迩,宜有征异。再任,宜亟归。归诣屏静处修道数月,尔时重遇君矣。即访妾者,家濒河,两河汇成一河,左逾陂陀第三家,妾居也,而门有井。其姓则姓谱第三字也。妾年且十八,而是岁闰以二月,即娶我,犹及使堂上翁见也。”翌晨,忽沐浴,阖扉以死。邵惊悼,逾岁乃更娶。辛卯举于乡,己亥举进士。谒选,改登州教授,俄迁栖霞教谕。入邑郛,恍若旧曾历,心异之。诸生李完真来见,邵识之曰:“我阅博士弟子籍,见李可培名,恍若曾睹其貌。及入谒,视之惟肖,故识君尔。”诸生传以为异。
有言方山水泉之胜者,邵携具往。出郭门里许,有学隶趋迓,即问:“汝家郭外耶?”曰:“家三里店。”邵恍然凝伫良久,顿悟曰:“我前生固居三里店也。”时诸生、傔径道旁观者,皆愕眙不能语。步至店,视其门闾皆非是。曰:“当前俯郭而望山岭者,始得也。”隶白其墟旧有三里店。邵复步访之,渐近,曰:“是矣。”问隶:“有古庙乎?”曰:“无。”数武上坡,忽见颓庙,盖记曩时魂过此庙门外,回睇悲思家焉。中一神像白髭者尚在。至店,庐舍宛然,故高长者东海家也。邵忆殁时有三子,一女孙嫁宋氏,三子皆殇,惟二孙在。周览闾左,记旧时游憩设宴,贸迁赁居诸事甚悉。里父老曰:“高长者故尚义信然诺,性伉直。族党有不平事,辄据理平之乃已。”邵询父老:“某树下有翁髯而颐,曩卖布索值令其饮,不时与值,而谛其容甚审,亦识之乎?”应曰:“信。”“城下大石奚在?”曰:“徙城隍矣。”“庙之丹臒何新耶?”曰:“毁于火,撤而新之也。”“距二十里山脊,有弹子岘,甚险峻,负薪行,战战慄慄,有诸?”曰:“果也。”语多,不具述。邵留数日,经纪其家,为孙议婚以去。远近闻者,莫不叹异焉。
戊申,迁尹吴江二邑,——二邑兼震泽言也。赋繁催科,必事敲扑,非其好也,不二月谢病去。己酉冬,以事至清源。过馆陶,至一寺,甚闲敞,壁庋藏经。因假馆翻阅,洒然了澈,若夙诵者。客或言:“今岁季冬之闰,移明年仲春矣。”邵攫然曰:“向者言闰二月,岂无期乎?”自此遂心动,不自释。
一日,策马过卫河之涯,惟一傔从。日瞑矣,过陂陀,至一家,见井干,倏忆夙约。问第三家:“有女乎?”曰:“无也。”里人咸趋询,告以故,愕且笑,邵怅然。一叟指曰:“距数里有村,仿佛此间墟巷也。”邵往迹之,到门,顾无井。征其姓,曰:“萧。”问其女之年,曰:“十八。”告诸父母,恚曰:“是鬼语,何慁而公为也?”邵念“两河汇一河”,惟此为汶、卫合流处。乘骑上下清源、陶邑间,数月无所见。诵唐人“碧落黄泉”之句,恒歔欷沾襟。
归济上,寻复至清源,见映水而庐者,门井宛然。然其家孙姓,而女年十七。邵以其姓独合,贻书太公。太公驱牛至,促之成婚。而女父母拒甚力,太公恚去,邵意步怠矣。复过馆陶,道遇向时叟,叟揖之曰:“得之矣。”导以往。沿流迤陂,门有甃汲者,第三家也,姓董氏。邵整衣入,董翁延座曰:“往妁氏之请数矣,而女固不愿,何图大君子宿盟不渝若是!”遂大喜订婚。邵太公闻之,即取日嘉礼委禽焉。时庚戌某月也。邵未有子,独念姓谱第三字尚未叶。后阅《万姓统谱》,谱以韵次,一为上平之东,二为下平之先,而上声之董则三也。
外史氏曰:右为余外高祖前邱吴长庚太史所记。篇中纯用散叙,简核错落。文之妙在于能碎,非昌黎以下所及也。若邵公能知前世事,固奇矣,然其事世亦闻有之矣。至吕夫人则又能知三世以后事,为问古来传奇中,有此创闻否?题目既奇,文安得不奇?于是仆本恨人,惊心不已。读之,始悟古今所谓慧业仙人,无非所谓情种也。我欲将此文献之月下老翁,乞其广牖灵根,以补离恨之天,俾天下有情人,世世都成眷属,老翁其许我乎?
德清蔡太史之定,自言前世为杭州绍桥老妪,少寡好佛,依婿为活,临死复苏,语其女曰:“余将转生蔡氏,以佛图未焚,暂归,其代烧却,以尽余心。”因言蔡氏里居家世甚详:“惟太贫,幸是男身,汝夫后日其往看我。”遂卒。既葬,女夫往访,见蔡太公,告之故,出子令视。时方数月,顾之而笑,如旧相识。太史既长,不昧前因,每以语人。故至今不茹荤酒,凛佛戒焉。
沈博年
雍正初,吾邑沈博年者,精拳勇,善距跃。一日,市中印家桥北某氏失火,延烧河南几及半里,惟临河南向一楼,为火所未及。窗牖洞开,中一女子韶颜稚齿,侧坐床沿纱厨内,含笑若与人对语状。而自桥以北,火势拉杂,无路可通。救火者从桥上呼之出,女端然不动。时博年亦在桥上,对岸火焰飞射,檐前已著,即踊身冒火跃入楼中。见女侧一衣红袍者,须发皆赤,以两手持女腕,若束缚然。博年曳之不起,随举床前一椅,向赤髯者劈头打落,倏不见。遂挟女飞出。既而博年归家,遍身紫肿,呼痛不止。次日延医视之,医者曰:“火毒已中心胞,不可为也。”而博年呼号转侧,未半炊许,而已死矣。
陈三姑娘
前年冬初,梦庐先生之侄某,偶以事往北麻。中途朔风飒至,寒气袭人。某在舟中,忽发狂疾,口中呶呶不休。舟子急载还家,家人环集守之,竟夕不能安枕。而语音娇婉,其淫词亵态,有令人不忍正视者。惟其兄芝堂至,则鼾睡帖然,出则如故。问之,则曰:“是赳赳者,有丈夫气,不若四郎之温丽可喜也。”于是巫医交至,迄亦无效,举家束手而已。
后数日,村中某妪闻知,辄来探视,某笑而起万福,曰:“妈妈,今日好风吹到此也。”言次,辄以手探袴中,为之摩弄。妪见其憨态可掬,遂为好语劝之去,对曰:“妾与郎有夙分,其室人亦非善醋者,觉此间乐不思蜀也。”妪曰:“然则吾为汝二人作合,合卺后乃送汝二人同归,何如?”某冁然曰:“若是,则妈乃赠红粉于佳人,敢忘大德!”妪乃与其母言,以米粉塑其像,剪爪发粘其上,兼市花烛等物,供于中堂。唤乐工四人,为之鼓吹成婚。是时某在房中,忽若梦醒,但呻吟呼惫不已。妪即命以煤垩其面,又剪发粘其颔下,作于思状。甫毕,忽见某双目竖起,失声诧曰:“奈何遽为此变相耶?”语毕,绝不复声,病若失矣。于是以苇缚彩舆,置像于内,载之以舟,鼓乐送至其处而还。某调理半月乃起。
外史氏曰:夫湘妃泪竹,妒妇名津,此固至情之所钟,抑亦幽恨之所激也。若陈三姑娘,相传其未嫁而有淫行,故为父母所沉,而至今犹能为祟。若其犹有鬼神,不应纵令祸人如是。若曰无之,则此妖更从何处得来耶?某曰:女十八九丽人也,风华妖冶,殆如弱柳垂烟,碧桃含露。方其凌波微步,罗袜双钩,纤不盈指。斯时也,真是销得一死。而如某者,年近强壮,火色如赭,其风貌初非翩翩可爱者,何所遭之太奇也?然此事既为余所亲见,且遇其祟者,亦非止某一人,是殆有不暇选择者耶?则真色中之饿鬼矣!
大人
陆星槎先生在广东,一日赴院早参,日卓午,中丞甫出。同僚进见者五人,礼毕,中丞就炕箕坐。未及开言,一捐班乍到禀见者,突起问曰:“请问大人贵县?”中丞曰:“原籍大兴。”某官又问:“县系何府?”中丞曰:“顺天。”某官点首称是。少顷又问:“大人贵姓?”中丞曰:“满洲无姓也。”答毕干笑,因问:“贵乡风土何如?”某对曰:“敝县土产绝少,惟山中玃狲最多。”中丞曰:“玃狲大小几何?”对曰:“小者不过巴儿模样,大者却似大人—般。”此其所谓大人,盖指凡人之大者言也,然不知适已犯其所忌也。同列皆匿笑。中丞变色起曰:“此人亦思为民父母耶?”即日令其告病回籍。
呜呼某官,亦思大人之大何如耶?杂何唐突至此!然吾观今之以一言逆耳而夺其官者,有矣。盖其所事之大人,非徒沐猴而冠,皆虎而冠者也。惜乎某官,不能以狐媚假其威,而妄拟厕獐头鼠脸中也。
云雨
“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二语,宋玉赋中不载,释之者亦无明文,而后世以为男女交欢之字,然皆不求甚解也。盖天之降雨,必待阴阳既和,有云斯有雨。此时天气下降,地气上腾,故曰:“天地絪缊,男女媾精。”《易传》以此二语联络成文,正取象于天地之交媾也。或曰:“然则云雨时,亦有妻在上,而夫在下者,此何说也?”余曰:“此则所谓翻云覆雨者矣!”客大笑。
春江公子
《随园诗话》载:春江公子,貌如美妇人,而与妇不睦。好与少俊游,或同卧起,不知乌之雌雄。尝赋诗云:“人各有性情,树各有枝叶。与为无盐夫,宁作子都妾。”其父中丞公见而怒之。公子又赋诗云:“周公所制札,立意何深妙。但有烈女柯,而无贞童庙。”中丞笑曰:“贱子强词夺理至此耶!”
乙丑入翰林,尝观剧于天禄庙。有参领某,误以为伶人而调之。人为不平,公子曰:“夫狎我者,爱我也。子不见《晏子春秋》诛圉人事乎?惜彼非吾偶耳,怒之则俗矣。”可谓善于解嘲,然此事不知是何趣味,若辈究不知是何肺肠也?因戏作判语曰:
自古男女居室,为人之大伦;夫妇媾精,有家之正则。而乃以石田为可垦,舍正路而不由,召僚友而娶契弟,征优伶以作弄儿。遂有巾帼须眉,甘为兔伏;不知顾瞻肩背,愿效龙阳。辟此蚕丛,自必开山力士;凿将鸟道,竟来问渡渔翁。臀也忽生铲柄,定教其行咨且;头乎应戴木樨,想见不可向迩。沟边城阙(程绵庄注《郑风·子衿》一章,谓是两男子相悦之诗),何妨布雨兴云;花底舆中,不惜诲淫引盗(“花底”用秦宫事:“舆中”用冯子都事,皆内外兼宠者也)。小则督学罢官,大则断袖倾国。好恶拂人,阴阳易位,于是极矣。夫淫同非法,何如以手出精;并是两雄(陈武帝《赠陈子高》诗:“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谁谓不毛可入?《聊斋》云:是宜断其钻刺之根,兼当塞其送迎之路。老吏断狱,处决了然。窃谓既好外矣,将空房难守。亦有鹊巢,宜令鸠处。彼狡童兮,或奇痒堆熬,可带蜂刺,以代蝇钻。则野鸳社里,庶几龟鉴常昭;黄鳝梦中,无劳鸡奸访旧矣。
雾淞
己亥正月上旬,人有早起者,见遍野草木皆缟,如霏玉屑,如垂缨络;著人辫发间,皆结成珠琲。时方冱寒,残雪尚在,村农竟相传,谓之为雱云。按:雱字见《毛诗》“雨雪其雱”是也。字书音普郎切,亦音铺郎切。雨雪之状,何得以谓天所雨之物?
《南丰集》有“咏雾淞”诗(字作淞,惟《宋史纪事本末》作松),盖北地苦寒,夜间雾起,著树结成珠琲,故谓之雾淞。主岁稔之兆。今村农所见,殆即是物。偶读《惜抱轩集》,有《新城道中所见》长歌,中云:“或云休征备饭瓮,捆载千亿收禾麻。或云此咎达官怕,有鬼欲瞰高明家。”是休咎亦未可定也。
疫异
崇祯辛巳,江震一路大疫。尝有一家数十人,合门相枕藉死者。偶触其气必死。诸生王玉锡师陈君山一家,父子妻孥五人一夜死,亲邻无人敢窥其门。玉锡独毅然曰:“平日师弟之谓,何忍坐视耶!”乃率数丐入,一一棺殓之。有一子在襁褓,亦已死,犹略有微息。亲自抱出,药乳得生。陈赖以有后,而玉锡卒无恙。岂非人之好义,天亦不能为之制耶?
后十七年,疫又作。有无病而口中喷血辄死者。相率祈鬼神,各家设香案,点天灯,演剧赛会,穷极瑰奇。庙中吏卒,俱以生人充之。时闻神语呼喝空中,枷锁捶挞之声。如是者将及一月。见《吴江县志》。与旧说所传“京师大疫,午后人鬼杂行街上,听之有声,逐之有影。肆中所收多纸钱,故必设水盆,命市者投钱其中”者正符。
水灾
《吴江县志》:万历三十六年大水,高田淹没,城中居民皆架阁以居。鱼虾螺蚌满室,卧榻之下,可俯而拾也。《乌青志》亦载:是年之水,陆可行舟。道光三年,自五月以后,郡邑街市,多以舟楫往来。乡村中有睡酣而于床上翻身落水死者。其他漂没庐舍及棺冢,不可胜计。七月之晦,有二僧自塘栖一夕漂至八斥永福寺前,寺僧捞起,皆未死,盖二僧素谙水性也。
时余客震泽,欲归不得。至中秋后,水稍落,然舟行尚未能过市桥。自田间绕道而出,到家,堂中尚有浅水,鱼虾泳跃遍地,荇藻被于墙壁,视柱上水痕几四尺。比于万历之水何如也?
谷里仙人
钮玉樵《觚剩》所记枣核船,于枣核上刻东坡游赤壁故事,叹为神工。《坤舆外纪》言;热泉马尼亚国,其人工作精巧,能于戒指内纳一自鸣钟。近有于纽珠上作一时辰表者,其物盖出鬼子,则亦巧夺化工矣。余昔于郡中见道场山费氏,有一谷里仙人。以楠木粒许,琢成一黍,劈开两瓣,于中镂作一麻姑仙。头腹手足,悉皆嵌空玲珑,而其眉目妍妙,袴褶工细,以及指爪之尖长,一一分明,栩栩欲活,虽芥舟老人士女不过也。或云此物能避火灾。其时郡尊某公以七百金购之,不可得。
白雀
余父尝言:里中花家板桥南岸白杨树,昔尝有一白雀来栖其颠。树大可荫亩许。其时凡雀之随之者,环集树间殆遍,迨暮白雀飞去,而群雀乃散如败叶。或言是雀之王也。
杨琢在淄青,尝见一百姓家燕窠。其燕哺雏既飞,一旦有诸野禽飞入庭除,渐集栋上无空隙。厨人馈食于堂,盘馔皆被搏撮。其老人罔测灾祥,以杖击破燕巢。随手有一白凤雏,长三寸许,自巢而堕,未及于地,即掀然出户,望西南冲天而去。诸禽亦应时散逝,须臾而尽。盖凡禽鸟遇凤必相随,犹江汉之朝宗于海也。是此白雀者,或即凤雏之偶见耶?
龟王
《金华子杂编》:龟直中纹,名曰千里。其近首之横纹第一级,左右有斜理通于千里者,龟王之纹也。今取常龟验之,莫有也。
昔黄焜以舟师赴广南,将渡小海,军将忽于浅濑中得一琉璃小瓶子,大如婴儿之掌。其内有一小龟子,长可一寸,往来旋转其间。瓶子项极小,不知所入之由也。取而藏之。其夕,忽觉船一舷压重。起视之,有众龟层叠就船而上。大惧,以将涉海,虑致不虞,因取所藏之瓶子,祝而投于海中,众龟遂散。既而语于海舶之胡人,胡人曰:“此所谓龟宝也,稀世之灵物。惜其遇而不能有,盖薄福之人不胜也。倘或得而藏于家,何虑宝藏之不丰哉!”惋叹不巳。得非即所谓龟王耶?不然,何龟之随之者众也?
薛见扬
吴人薛见扬,家专诸巷。饮博无赖,而性极凶狡,里中呼为东太守,尤好渔色。比邻李某,娶妾杨氏,绝娟好。薛艳之,每伺其出汲,兜搭与语。杨氏故静婉,拒而不答。薛无如何,转念李贫,可以利诱也。伺其窘,辄馈以钱米。李故世家子,虽家徒四壁,而清介自持,且恶其素行,却之,薛惭而出,指其门曰:“任汝盛铁柜中,终当篡取去也。”
后值季夏,溽暑雨作。李睡后,忽为雷所击。其妻惊醒,时电光闪烁,见有似雷公形者,奋翅拨关而出。视李顶门一穴,阔半寸许,深入数寸,血液喷涌。始犹呼痛,未几已卒。大哭,李母亦惊起,抚尸恸曰:“以儿生循谨,何缘得罪于天耶?”又顾杨氏曰:“家中素无儋石储,今骤遭此祸,无论日后饿殍,将何以为棺殓资?”言讫恸绝。是时邻里咸集,薛亦奔入,见众皆束手叹息,乃攘袂言曰:“事势至此,行路犹伤之,若皆坐视,亦安用邻里为也!”母泣谢。薛遽返,取三十金至,谓母曰:“有此诸费可粗了,但须母自署券,将来克日措还可也。”母乃署券以付。薛复为之拮据殓毕。姑妇再三感谢,薛始去。
然自此老弱茕茕,涕泣相对,时或断炊经日。虽历盛寒,其妻犹麻衣如雪也。而所署券已届期,薛走索。母出垂泪,约以次年夏季,薛强诺而去。及期至,母复请缓期,薛不应,变色起出。少顷偕其党某甲,悻悻而入,出券掷与甲曰:“汝既保券,力能代偿则偿之,不然将鸣诸官,勿嫌相累也。”甲伪为缓颊也者,薛不许,携券欲出。甲力挽之,顾谓母曰:“以母之龙钟,抚此荏弱,方愁朝不保夕,又何时得偿此债?今薛郎鳏居久矣,计不如以汝妇归伊。既可得余金以供母残年,妇亦得啖饭处,岂不两全?”母惨然入,谋诸妇。妇闻言,脉脉不作一语,但有垂泪。良久,哽咽而言曰:“妇薄命不足惜,但如老母何?”母泣曰:“事至此,尚容顾我乎?”遂出以语甲。甲商诸薛,为之立券署保,取前券焚之乃去。迨暮,彩舆至,妇草草登车,痛哭而去。
顾自归薛后,房中箱箧,惟妇所有者,得自司启闭,余皆不听启视。一日,薛他往,妇独坐。忽闻一箧中窸窣作响,如有鼠戏逐其中。乃起,从其后去铰链,启之,则别无他物,惟有雷公面具,及双翅宛然,斧凿皆备,犹带血痕。骇极,始悟去夏之事,即薛所为也。持以语人,咸以为然,因共舁箧首诸官。令拘薛刑讯,始吐其实。盖薛蓄意已久,是夕乘雷雨掩入,伏床下,伺其寝,潜出击之,瞥然径出,故死生皆莫测其端。令讶曰:“昔裴袭能作三里雾,后以行雾作贼被拷,然止以作贼而已。今汝欲求为云为雨,而先以雷殛其夫,其凶狡乃至是乎!”遂命反接其手,为戴面具,取双翅插两腋,手执斧凿,牵出遍游六门,而后斩之。甲以通谋充军。
杨氏归,羞惭自缢死。
按:此道光十六年七月某日事也。《不可录》;铅山人某,悦邻家妇,挑之,不从。值其夫病,天大雷雨,乃著两翼花衣跃入邻家,奋铁椎杀之,仍跃出。后遣媒求娶妇,伉俪甚笃。一日,妇简箧见衣,怪其异,夫笑而言其故。妇佯为言笑,俟其出,即抱衣赴官诉之。论绞。绞之日,雷雨大作,若支裂者。薛盖袭其故智也。
考对
彭芸楣尚书督学浙江,试湖属府三学生员,以“没齿,被发,易牙”三句命题。有数人抄袭刻文。惟归安张桂森出场后,将所抄坊本搜买略尽,署中不及吊查,以此食饩。其余一字不移者,置二等;误抄者,置三等。人皆笑之。比发落,尚书唤其人近案,曰:“余往曾督学某省。案临时,唱名既毕,退坐堂上。援笔将出文题,一教职忽趋前曰:‘禀大人,此处地近蛮夷,向来应试者,从无作文之例。’余愕问:‘然则所考云何?’教职对曰:‘出一对足矣,但字不可多,只消一字已足。’余初闻,不胜怪叹。既已无可奈何,姑出一柴字与之。于是诸生皆攒眉摇头,及卓午,忽一生前来交卷。展视其左行对一炭字。教职在旁谓余曰:‘此卷当置第一矣。’余思以炭对柴,何以当置第一?忽又一人来交,则其左仍添一柴字。余怒将责之,教职曰:‘大人勿怒,此卷已可置第二矣。’余怒曰:‘此人仍对一柴字,奈何云当拔置第二?’教职曰:‘大人若不信,试看以下,并此柴字忘之矣。’既而竞无一人来交者,始叹其言不谬。今汝等以髫年所诵习者,抄写不遗一字,记性却佳。不然,则平日温故之功,亦自可取。故姑取二等,以为勤读者劝。”又指二人曰:“若汝辈卷中脱讹太多,想此调不弹久矣,今后当再加温习。若来年仍蹈覆辙,定置劣等,将不免四十板子也。”遂命左右取其所抄刻文一部与之,逐出。
昔某公督学吾浙,壬戌之秋,按临邑中,试拔贡题。有《函三为一论》一篇。通场止邵生某一卷,本《汉书》立论,及榜发晋谒,某公晓之曰:“《汉·志》:“太极元气函三为一。极,中也。元,始也。行于十二辰,始动于子,参之于丑得三,又参之于寅得九,又参之于卯得二十七,历十二辰得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此阴阳合德,气钟于子,化生万物者也。”不知此乃求历之长短体算立成法耳。为史者,但见其数奥博,莫测所用,乃曰:此阴阳合德化生万物者也。尝有人于土中得一捣帛杵,持归以示邻里,莫不怪愕。后有一书生过而见之,曰:‘此灵物也。吾闻防风氏身长二丈,骨节专车,此其胫骨也。’乡人皆喜,作庙祀之,谓之胫庙。班固此论,亦有近于胫庙也。今贤之论,似不免为班氏所误。然以此时风气,即五经亦希有全读者,况其他乎?而贤能知是题出处,可不相赏于风尘外乎?”盖是时场中能知题之出处者,更无第二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