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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诗话下

荆公有“两山排闼送青来”之句,虽用排闼字,读之不觉其诡异。山谷云“青州从事斩关来”,又云“残暑已促装”,此排闼等耳,便令人骇愕。

山谷闵雨诗云,“东海得无冤死妇,南阳应有卧云龙”,得无,犹言无乃耳,犹欠有字之意。卧云龙,真龙耶,则岂必南阳,指孔明耶,则何关雨事,若曰遗贤所以致旱,则迂阔甚矣。

清明诗云,“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封侯”,士甘焚死,用介之推事也;齐人乞祭余,岂寒食事哉?若泛言所见则安,知其必骄妾妇,盖姑以取对,而不知其疎也。此类甚多。

食瓜有感云,“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适来何处蝇”,是固皆瓜事,然其语意岂可相合也。

奕棊云,“湘东一目诚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以湘东目为棊眼,不惬甚矣。且此聨岂专指输局耶,不然,安可通也。

接花,云雍也,本犂子仲由元鄙人升堂与入室,只在一挥斤。挥斤字无乃不安,且取喻,何其迂也。

士会自秦还晋,绕朝赠之以策,盖当时偶以此耳,非送行者必须策也。而山谷送人诗云,“愿卷囊书当赠鞭”,又云“折栁当马策”,亦无谓矣。

秦缪公谓蹇叔曰:中寿,尔墓之木拱矣。盖墓,木也。山谷云待而成人,吾木拱,此何木耶?

山谷牧牛图诗自谓平生极至语,是固佳矣,然亦有何意味?黄诗大率如此,谓之竒峭而畏人说破,元无一事。

吊邢淳夫云,“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既下何况字,须有他人犹悼痛之意,乃可。

猩毛笔云“身后五车书”。按荘子:施恵多方其书五车,非所读之书,即所著之书也。遂借为作笔写字,此以自肎耳,而吕居仁称其善咏物而曲当,其理不亦异乎?只平生几両屐,细味之亦疎。而拔毛济世事,尤牵强可笑。以予观之,此乃俗子谜也,何足为诗哉?

诗人之语,诡谲寄意,固无不可。然至于太过,亦其病也。山谷题恵崇画圗云,“欲放扁舟归去,主人云是丹青”,使主人不告,当遂不知。王子端丛台絶句云,“猛拍阑干问废兴,野花啼鸟不譍人”,若譍人可是怪事。竹荘诗话载法具一聨云,“半生客里无穷恨,告欣梅花说到明,不知何消得如此,昨日酒间偶谈及之。”客皆絶倒也。

山谷赠小鬟蓦山溪词,世多称赏。以予观之,“眉黛压秋波,尽湖南水明山秀”,尽字似工而寔不惬。又云“婷婷袅榒,恰近十三余”,夫近则未及,余则已过,无乃相窒乎?“春未透花枝瘦”,止谓其尚嫩,如岂蔻梢头二月初之意耳。而云“正是愁时候”,不知愁字属谁,以为彼愁耶?则未应识愁。以为己愁耶?则何为而愁?又云“只恐远归来,緑成阴青梅如豆”,按杜牧之诗,但泛言花已结子而已,今乃指为青梅,限以如豆,理皆不可通也。

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词逹理顺,皆足以名家,何甞有以句法绳人哉?鲁直开口论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处,而门徒亲党以衣钵相传,号称法嗣,岂诗之真理也哉?

鲁直于诗,或得一句而终无好对,或得一聨而卒不能成篇,或偶有得而未知可以赠谁,何尝见古之作者如是哉?

山谷自谓得法于少陵,而不许于东坡。以予观之,少陵,典谟也;东坡,孟子之流;山谷则杨雄法言而已。

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鐡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鲁直好胜而耻其出于前人,故为此强辞,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縦复加工,要不足贵,虽然物有自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见,语意之间岂容全不见犯哉?盖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为嫌,异者不以为夸,随其所自得而尽其所当然而已。至其妙处,不专在于是也。故皆不害为名家而各传,后世何必如鲁直之措意邪?

蜀马良兄弟五人,而良眉间有白毫,时人为之语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盖良寔白眉而良,不在乎白眉也。而北齐阳休之赠马子结兄弟许云,三马俱白眉。山谷送秦少游云,秦氏多英俊,少游眉最白,岂不可笑哉。

王直方诗话云,秦少游甞以真字题邢淳夫扇云,“月团新碾瀹花甆,饮罢呼儿课楚辞,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山谷见之,乃于扇背作小草云,“黄叶委庭观九州岛,小虫催女献功裘,金钱满地无人费,百斛明珠苡薏秋。”少游后见之复云,逼我太甚。予谓黄诗语徒雕刻,而殊无意味,盖不及少游之作,少游所谓相逼者,非谓其诗也,恶其好胜而不让耳。

未少章论江西诗律以为用昆体功夫,而造老杜浑全之地。予谓用昆体功夫,必不能造老杜之浑全,而至老杜之地者,亦无事乎昆体功夫。盖二者不能相兼耳。苑璞评刘夷叔长短句,谓以少陵之肉,传东坡之骨,亦犹是也。

“且食莫踟蹰,南风吹作竹”,此乐天食笋诗也。朱乔年因之曰:“南风吹起箨龙儿,戢戢满山人未知,急唤苍头斸烟雨,明朝吹作碧参差。”“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更多”,此杨朴七夕诗也。刘夷叔因之曰:“只因将巧异人间,定却向人间乞取,”此江西之余泒,欲益反损,正堪一笑。而曽端伯以乔年为点化精巧,苑荆产以夷叔为文婉而意尤长。呜呼,世之末作,方日趋于诡异,而议者又从而簧鼔之,其为弊,何所不至哉?

王仲宣召试馆中诗,有“日斜奏罢长杨赋”之句,荆公改为奏赋长。杨罢云,如此语乃健,是矣。然意无乃复窒乎?

张文潜诗云,“不用为文送穷鬼,直须图事祝钱神。”唐子西云,脱使真能去穷鬼,自童无以致钱神。夫钱神所以不至者,惟其有穷鬼在耳,二子之语似可喜而寔不中理也。

李师中送唐介诗杂压寒删二韵,冷斋夜话谓其落韵,而缃素杂记云,此用郑谷等进退格,艺苑雌黄则疑而两存之。予谓皆不然,谓之落韵者,固失之太粗;而以为有格者,亦私立名字而不足据。古人何甞有此哉,意到即用,初不必校,古律皆然,胡乃妄为云云也。但律诗比古稍严,必亲邻之韵,乃可耳。

冷斋夜话云,前軰作花诗,多用羙女比其状,如曰“若教觧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诚然哉。山谷作酴醿诗曰:“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乃用羙丈夫比之,特为出类。而吾叔渊材咏海棠则又曰,“雨过温泉浴妃子,露浓汤饼试何郎”,意尤佳也。慵夫曰:花比妇人,尚矣,盖其于类为宜,不独在颜色之间。山谷易以男子,有以见其好异之僻;渊材又杂而用之,益不伦可笑,此固甚纰缪者,而惠洪乃节节叹赏,以为愈竒,不求当而求新,吾恐他日复有以白晳武夫比之者矣。此花无乃太麄鄙乎?魏帝疑何郎傅粉,止谓其白耳,施于酴醿尚可,比海棠则不类矣。且夫雨过露浓,同于言湿而已,果何所异而引之为对耶?

杨轩牡丹诗云,“杨妃歌舞态,西子巧谗魂,利劎斫不断,余妖锺此根。”东坡咏酴醿以吴宫红粉命意而终之,曰,“余妍入此花”,山谷咏桃花以九疑蕚緑花命意而终之,曰,“犹记余情开此花”,咏水仙以凌波仙子命意而终之,曰,“种作寒花寄愁絶”,是皆以羙人比花,而不失其为花。近世士大夫有以墨梅诗传于时者,其一云“髙髻长眉满汉宫,君王图玉按春风,龙沙万里王家女,不着黄金买画工”;其一云“五换邻钟三唱鸡,云昏月淡正低迷,风帘不着栏杆角,瞥见伤春背面啼”。予甞诵之于人而问其咏何物,莫有得其彷佛者,告以其题,犹惑也,尚不知为花,况知其为梅,又知其为画哉?自赋诗不必,此诗之论兴作者,误认而过求之,其弊遂至于此,岂独二诗而已?东坡眉石砚、醉道士石等篇,可谓横放而旷逺,然亦未甞去题也,而论者犹戒,其専力于是则秉笔者曷少贬乎?

予尝病近世墨梅二诗,以为过。及观宋诗选:陈去非云,“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相逄京洛浑依旧,祗有缁尘染素衣。”曽元象云,“忆昔神游姑射山,梦中栩栩片时还,氷肤不许寻常见,故隠轻云薄雾间。”乃知此弊有自来矣。

张舜民谓乐天新乐府几乎骂,乃为孤愤吟五十篇以压之,然其诗不传,亦畧无称道者。而乐天之作自若也。公诗虽渉浅易,是大才殆与元气相侔,而枉斐之徒仅能动笔,类敢谤伤,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也。

萧闲云,“风头梦吹无迹”,盖雨之至细,若有若无者,谓之梦,田夫野妇皆道之,而雷溪注以为梦中云雨,又曰云梦泽之雨,谬矣。贺方回有“风头梦雨吹成雪”之句,又云“长廊碧瓦,梦雨时飘洒”,岂亦如雷溪之说乎?

萧闲忆恒阳家山云,“谁幻出故山,邱壑谓予心目”,注以故山为江左,非也,只是指恒阳而已。“好在斜川三尺玉”,公宅前有池可三亩,号小斜川,三尺字以广狭深浅言之,俱不安。注以为潄玉堂泉,按此堂自在北潭中,岂相干渉。予官门山甞得板本,乃是亩字,意其不然,盖如言几顷玻璃之类耳。“暮凉白鸟归乔木”,乃宅前真景也,而注云洁身而退,如白鸟之归林,何其妄哉?

前人有“红尘三尺险,中有是非波”之句,此以意言耳。萧闲词云,“市朝氷炭里满波澜”,又云“千丈堆氷炭”,便露痕迹。

乐天望瞿塘诗云,“欲识愁多少,髙于灔预堆”,萧闲送髙子文词云,“归兴髙于灔滪堆”,雷溪澷(疑衍)注盖不知此出处耳。然乐天固望瞿塘,故即其所见而言,泛用之则不切矣。

萧闲乐善堂赏荷花词云,“胭脂肤瘦熏沉水,翡翠盘髙走夜光”,世多称之。此句诚佳,然莲体寔肥,不宜言瘦。予友彭子升尝易腻字,此似差胜;若乃走珠之状,惟雨露中,然后见之,据词意当时不应有雨也。山黛月波之类,盖搃述所见之景,而雷溪注云,言此花以上为眉,波为眼,云为衣,不亦异乎。至“一枝梅緑横氷蕚,淡云新月炯疎星”之句,亦如此说,彼无真见而妄意求之,宜其缪之多也。

萧闲使髙丽词云,“酒病頼花医却”,世皆以花为妇人,非也。此词过处,既有离索余香收拾新愁之语,岂复有妇人在乎?以文势观之,亦不应尔。其所谓花,盖真花也,言其人已去,頼以觧酲者,独有此物而已,必当时之寔事。李后主诗云,“酒恶时拈花蕋嗅”,公咏花词亦喜用酲心香字,盖取其清彻之气,以涤除恶味耳。

萧闲自镇阳还兵府赠离筵乞言者云,“待人间觅个无情,心绪着多情换”,此篇恨别之意,故以情为苦,而还羡无情,终章言之,宜矣。使髙丽词亦云,“无物比情浓,觅无情相博”,次第未应及此也。

谢安谓王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頼丝竹陶冩,恒恐儿軰觉减其欢乐之趣。坡诗用其事云,“正頼丝与竹,陶冩有余欢”。夫陶冩云者,排遣消释之意也,所谓欢乐之趣有余,欢者非陶冩,其欢因陶冩而欢耳。萧闲屡使此字,而直云陶冩欢情,陶冩余欢,旧欢若为陶冩,似背元意。

近岁诸公以作诗自名者,甚众,然往往持论太髙,开口辄以三百篇、十九首为凖,六朝而下渐不满意,至宋人殆不齿矣。此固知本之说,然世间万变,皆与古不同,何独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就使后人所作,可到三百篇,亦不肯悉安于是矣。何者?滑稽自喜出竒巧以相夸,人情固有不能已焉者。宋人之诗,虽大体衰于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尽居其后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少陵以文章为小技,程氏以诗为间言语,然则凡辞逹理顺,无可瑕疵者,皆在所取,可也。其余优劣何足多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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