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之阿房宫赋云,长槁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或以云为雩字之误,其说几是,然亦于理未惬,岂望槗时常晴而观复道必阴晦邪?鼎铛玉石,金瑰珠瓅。曽子固以为瑰当作块,言视金珠如土块瓦砾耳,然则鼎铛玉石亦谓视鼎如铛,视玉如石矣,无乃太艰诡而不成语乎?弃掷逦迤,恐是逦迤弃掷。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逓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多嗟乎字,当在灭六国上。尾句云,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此亦语病也,有使字则哀字下不得不当复云后人,言哀后人则使字当去,读者详之。
王义方弹李义府章云,贪冶容之好,原有罪之淳,于恐漏泄其谋,殒无辜之正义,虽挟山超海之力,望此犹轻,回天转日之威,方斯更劣,金风戒莭玉,露启涂霜简,与秋典共清,忠臣将鹰鹯并撃,请除君侧,少答鸿私,碎首玉阶,庶明臣节,其辞芜陋,读之可笑。而林少颖观澜集頋选取之,何其滥也。
封敖为李徳裕制辞云,谋皆予同,言不他惑,斯亦无甚可嘉,而徳裕大喜,且以金带赠之。盖徳裕得君谋从计合方,自以知遇为幸,而敖适中其心故尔。又武宗使作诏书慰邉将伤夷者云,伤居尔体,痛在朕躬。帝善其如意,赐以宫锦。予谓居字亦不惬也。
楚词自是文章一絶,后人固难追攀,然得其近似,可矣。如皮日休拟九歌有云,王孙何处兮碧草极目,公子不来兮清霜满楼,汀邉月色兮晓将暁,浦上芦花兮秋复秋,此何等语邪。
李翱与王载言书论文云,义虽深,理虽当,辞不工,不成为文。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退之曰:惟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莞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哑,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榖梁子言之矣;曰逌尔,则班固言之矣;曰冁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以异?予谓文贵不袭陈言,亦其大体耳,何至字字求异。如翱之说,且天下安得许新语邪?甚矣,唐人之好竒而尚辞也。
欧阳画锦堂记大体固佳,然辞困而气短,颇有争张妆饰之态,且名堂之意不能出脱,几于骂题。或曰记言,魏公之诗以快恩雠,矜名誉为可薄,而以昔人所夸者为戒意者。魏公自述甚详,故记不复及,但推广而言之耳,惜未见魏公之诗也。曰是或然矣,然记自记诗,自诗后,世安能常并见而参考哉。东坡作周茂叔濂溪诗云,先生本全徳,亷退乃一隅,因抛彭泽米,偶似西山夫。遂即世所知以为溪之呼如此,则无病矣。
桑榆杂録云,或言醉翁亭记用也字太多。荆公曰:以某观之,尚欠一也字。坐有范司户者曰: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此处欠之。荆公大喜。予谓不然,若如所说不惟意断,文亦不健矣。恐荆公无此言,诚使有之,亦戏云尔。
醉翁亭记言太守宴曰醸泉为酒泉,香而酒冽,似是旋造也。
宋人多讥病醉翁亭记,此盖以文滑稽,曰何害?为佳但不可为法耳。
荆公谓王元之竹楼记胜欧阳醉翁亭记,鲁直亦以为然,曰:荆公论文,常先体制而后辞之工拙。予谓醉翁亭记虽浅玩易然,条逹逃快,如肺肝中流出,自是好文章;竹楼记虽复得体,岂足置欧文之上哉。
欧公秋声赋云,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多却声字。又云丰草緑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恱,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多却上二句。或云草正茂而色变,木方荣而叶脱,亦可也。
憎苍蝇赋非无好处,乃若苍头了髻,巨扇挥扬,咸头垂而腕脱,毎立寐而颠僵,殆不满人意。至于孔子何由见周公于彷佛,荘生安得与蝴蝶而飞扬,已为勉强;而又云王衍何暇于清谈,贾谊堪为之太息,可以一笑也。议者反谓非永叔不能赋此等语邪。
宋人诗话言薛奎尹京,下畏其严,号薛出油,奎闻之,后在蜀乃作春逰诗十首,因自呼薛春逰,盖欲换前称也。欧公志奎墓云,公在开封以严为治,京师之氏至私以俚语目公,且相戒曰是不可犯也,囹圄为之数空,而至今之人犹或目之。欧公所谓俚语必诗话所载者也,然后世读之,安能知其意邪?删之可也。
欧公赞唐太宗始称其长,次论其短,而终之曰然,春秋之法常责偹于贤者,此一然字,甚不顺。公意本谓太宗贤者,故责偹耳,若下然字,却是不足贵也,必以盖字乃安。世人读之皆不觉,会当有以辨之者。又云自古功徳兼隆,由汉以来未之有也,既曰由汉以来,则自古字亦重复。
欧公多错下其字。如唐书·艺文志云,六经之道,简严易直而天人偹,故其愈乆而益明。徳宗赞云,耻见屈于正论,而忘受欺于奸谀,故其疑萧复之轻已,谓姜公辅为贾直而不能容薛奎墓志。夫遭时之士,功烈顕于朝廷,名誉光于竹帛,故其常视文章为末事。蘓子羙墓志云,时发愤闷于歌诗,又喜行草书,皆可爱,故其虽短章醉墨落笔,争为人所传。尹师鲁墓志云,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此等其字皆当去之。五代史?蜀世家论云,龙之为物,以不见为神,今不上于天而下见于水中,是失职也,然其一何多欤?然其二字尤乖戾也。
欧公志蘓子羙墓云,短章醉墨落笔,争为人所传,争字不妥。
张九成云欧公五代史论多感叹,又多设疑。盖感叹则动人,设疑则意广,此作文之法也。慵夫曰:欧公之论则信然矣,而作文之法不必如是也。
欧公散文自为一代之祖,而所不足者精洁峻健耳。五代史论曲折太过,往往支离蹉跌,或至涣散而不收,助词虚字亦多不惬,如呉越世家论尤甚也。
湘山野録云,谢希深、尹师鲁、欧阳永叔各为钱思公作河南驿记,希深仅七百字,欧公五百字,师鲁止三百八十余字。欧公不伏在师鲁之下,别撰一记,更减十二字,尤完粹有法。师鲁曰:欧九真一日千里也。予谓此特少年豪俊一时争胜而然耳,若以文章正理论之,亦惟适其宜而已,岂専以是为贵哉?盖简而不已,其弊将至于俭陋,而不足观也已。
欧公谢枝勘启云,脱绚组之三十简,编多前后之乖,并盘庚于一篇文章,有合离之异,以仲尼之博学犹存。郭公以示疑,非元凯之勤经,孰知门王而为闰,其举讹舛之类,初止于是,盖亦足矣。而播芳大全载董由谢正字启穷极搜抉,几二千言,此徒以该瞻夸人耳,岂为文之体哉。
邵公济云,欧公之文和气多,英气少;东坡之文英气多,和气少。其论欧公似矣,若东坡岂少和气者哉,文至东坡无复遗恨矣。
赵周臣云,党世杰尝言文当以欧阳子为正,东坡虽出奇,非文之正,定是谬语。欧文信妙,讵可及坡,坡冠絶古今,吾未见其过正也。
冷斋夜话载东坡经蔵记事,荆公爱之,至称为人中龙,苕溪辨之,以为坡平时?切介甫极多,彼不能无芥蒂于懐,则未必深喜其文,疑冷斋之妄。予观坡在黄州荅李悰书曰:闻荆公见称经蔵文,是未离妄语也,便蒙印可,何哉?然则此事或有之,二公之趣固不同。至于公论岂能遂废,而苕溪輙以私意量之邪?李定鞫子瞻狱必欲置诸死地,疾之深矣,然而出而告人,以为天下之竒才,盖叹息者乆之,而何疑于荆公之言乎。
荆公谓东坡醉白堂记为韩白优劣论,盖以拟伦之语差多,故戏云尔,而后人遂为口寔。夫文岂有定法哉?意所至则为之题,意适然,殊无害也。
东坡超然台记云,羙恶之辨战乎中,去取之择交乎前,不若云羙恶之辨交乎前,去取之择战乎中也。子由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不须其台字,但作名之可也。
东坡潮州韩文公庙碑云,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审字当作必,盖必者,料度之词,审者,证验之语,差之毫厘,而寔若白黒也。
或疑前赤壁赋所用客字不明,予曰:始与泛舟及举酒属之者,众客也。其后吹洞箫而酬荅者,一人耳。此固易见,复何疑哉。
赤壁后赋:自梦一道士,至道士顾笑,皆觉后追记之辞也。而所谓畴昔之夜,飞鸣过我者,却是梦中问荅语。盖呜呼噫嘻上少勾唤字。
黠鼠赋云,吾闻有生莫智于人,扰龙伐蛟,登龟狩麟,役万物而君之卒见使于一鼠,堕此虫之计,中惊脱兎于处女,夫役万物者,通言人之灵也,见使于鼠者,一已之事也,似难承接。
东坡祭欧公文云,奄一去而莫予追,予字不安,去之可。
东坡用矣字有不妥者。超然台记云: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蔽之矣;成都府大悲阁记云:发皆吾头而不能为头之用乎,足皆吾身而不能具身之智,则物有以乱之矣;韩文公庙碑云: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此三矣字,皆不妥,明者自见,盖难以言说也。
东坡自言其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滔滔汨汨,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自知,所之者当行,于所当行而止于不可不止,论者或囗其太夸。予谓惟坡可以当之,夫以一日千里之势,随物赋形之能,而理尽輙止,未尝以驰骋自喜,此其横放超迈,而不失为精纯也邪。
东坡之文具万变而一以贯之者也,为四六而无俳谐偶俪之弊,为小词而无脂粉纎艶之失,楚辞则略依仿其歩骤,而不以夺机杼为工,禅语则姑为谈笑之资,而不以穷葛藤为胜,此其所以独兼众作,莫可端倪。而世或谓四六不精于汪藻,小词不工于少逰,禅语、楚辞不深于鲁直,岂知东坡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