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广武之叹,呼沛公为竖子,李太白讥其狂言,非至公。而东坡以为指晋、魏闲人。予谓籍傲诞大言,视先王曽无忌惮,而何有于沛公乎?此固无足怪者,盖东坡不必辨,而太白亦不必责也。
晋史载祖约好财事,其为人鄙猥,可知阮孚蜡屐之叹,虽若差胜,然何其见之晚邪?是区区者而未能忘懐,不知二子所以得天下重名者,果何事也。
或问殷浩:将莅官而梦棺,将得财而梦粪,何也?浩曰:官本臭腐,故将得官而梦尸,钱本粪土,故将得钱而梦秽。当时以为名言。浩问刘惔:自然无心扵禀受,何为善人少恶人多?惔曰:譬如泻水着地,纵横流漫,畧无方正圎者,一时絶叹,以为名通。人有能百掷百卢者,王衍曰:此无竒直,后掷如前掷耳。瘐子嵩曰:王君之言闇得理,皆类此也。噫,三论无谓甚矣,而取重于世如此。晋士以虚谈相高自名而夸世者,不可胜数,而三子其尤也。顾有而传者,若是其余可以想见矣,将无同三语有何难道。或者乃因而辟之,一生几两屐,妇人所知,而遂以决祖、阮之胜负,其风至此,天下苍生安得不误哉。
晋王述初以家贫,求试宛陵令,所受赠遗千数百条,王导戒之,荅曰:足自当止。时人未之逹也,其后屡居州郡,清洁絶伦,宅宇旧物不革于昔,始为当时所叹。予尝读而笑之,夫所谓亷士者,唯贪而不改其节,故可贵也。今以不足而贪求,既足而后止,尚可为亷乎?而史臣着之以为羙谈,亦已陋矣。
王献之尝与兄徽之、掺之俱诣谢安,二兄多言俗事,献之寒温而已。或问安:王氏兄弟优劣?安曰:少者佳,吉人之词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予谓此一时率尔之言,非确论也。吉人之词固寡,而寡者未必皆吉人,遽以是定其优劣,可乎?晋人议论浅近不切,大抵皆此类也。(反思)
谢安问王子敬:书如何逸少?荅曰:故当不同。安言外论不尔,则又曰外人安知。或称李含光过其父,含光闻之,终身不书,子敬非礼矣,而含光亦太过也。
晋元帝命王导升御床共坐。导固辞曰:若太阳下同万物苍生何由仰照,曷不但言礼不可渎,上下之分不可乱,而猥假此喻人主之尊止,圗瞻视而已邪?晋士虚谈类如此。
晋兵伐吴,孙皓遣其丞相张悌,副军师诸葛靓等逆战,大败于版桥,靓邀悌遁去,悌不从,靓自往牵之,曰:存亡有数,非卿一人所支,奈何?故自取死再三,牵之不动,乃放去。悌卒死之。及皓降,靓逃窜不出,武帝访得之,欲以为侍中,固辞不拜,归乡里终身不向朝廷而坐。呜呼,靓身为军师,而临难苟免,又劝主帅俱亡,不忠甚矣。及君降国灭,天命有归,乃始雠晋,不向朝廷而坐,亦何谓也哉。
苻坚将杨安攻晋,梓潼郡太守周虓以母妻为贼所获,遂降于安。呜呼,虓既以不忍捐亲之故,而至于受污没身,不仕以终天年可也。岂复名节之足言哉。而每见坚,辄箕踞慢侮,或至诋骂,既又屡为叛逆而不悛,此何谓也。就使得行其志,亦何以謭洗前罪,而归见晋人邪?不忠于晋而无礼于秦,进退两失,其妄人也已矣。
温峤将刘琨之命,其母止之,絶其裾而行。邓攸避石勒之难,其子随之,系于树而去,千载之后犹令人恨,二子之罪可胜诛乎?史臣以为攸之无嗣,天葢有知,其论甚惬,而称峤辞亲蹈义,申胥无以尚之,斯则陋矣。考之当时,劝进之行,不必须峤而忍违慈旨,使之抱恨终身,丧葬俱废,此特以功名为急耳,岂得与申胥比哉。张南轩曰:就使太真有克复神州、一匡天下之勲,亦浮云之过,太虚耳,不足塞天性之伤。若顺母意,虽冺灭无闻于后,而所全者大不愧于心,乌能以此而易彼,至哉言乎,可以为万世之训矣。
吕氏博议以温峤诈王敦求脱为累晋,其言过正,不近人情。朱黼曰:以周身之防,寓爱国之实,反经合道,要无可訾。予谓只为己计亦不害于道,以父母妻子所仰頼之身,无名而死于逆贼之手,亦何圗哉。逆贼之前岂所以施信义者耶。
傅亮、谢晦、徐羡之皆晋室之臣,而阴附刘裕,以成簒代罪,固不容诛矣。及其受裕顾托曽未期年,而弑营阳,戕义真,略无忌惮之意,既已遣人迎文帝,则又分据要地以为后圗,此乱臣贼子之尤者,文帝诛之。盖千古之所快。而苏子由着论,以为元凶劭之变,乃天之报复,文帝与亮等同过,岂理也哉。至其称引春秋之义,解释里克之非,皆不近人情,其与取冯道殆无以异。呜呼,苏氏溺于佛老,每以闻大道自矜,而时持害教之说,不为无罪于吾门也。
范滂临刑,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刘湛入狱,谓其弟曰:相劝为恶,恶不可为;相劝为善,正见今日。呜呼,滂生昏乱之朝,而标置自髙,忿疾己甚,盖所谓杀其躯也顾乃恨。为善之无益,固已惑矣。至于湛軰贪权煽乱,死复何辞,而亦出此语,岂不可笑之甚哉。
宋彭城王义康以得罪出镇豫章,问沙门慧琳曰:弟子有还理否?慧琳曰:恨公不读数百卷书。意谓义康闇于大义,贪权昵党,不逺嫌疑,故至是耳。其评甚当。然琳本道人,而幸主见知,遂参预朝廷之政,宾客填门,四方赠赂相系,至有黒衣宰相之称,使果尝读书知道理,不当少戢邪?斯亦几何其不败也。
刘凝之尝有人认其所著屐,笑曰:仆着之已败,令家中觅新者备君。此人后得所失屐送还,不肯复取。沈麟士尝行路,邻人认其所著屐,麟士曰:是卿屐邪?即跣而反,邻人得屐送还。麟士曰:非卿屐邪?笑而受之。东坡曰:此虽小事,然处世当如麟士,不当如凝之。予谓沈亦未足为法也。君子之道,贵乎别嫌疑,明是非,其实吾物,何为受诬,而与人使,因而不还,则成彼奸计而自贻不韪之名,果何圗哉?且所认有大于是者,皆可与之而不辨乎?然则麟士所处,虽差胜凝之,要亦不近于人情,而君子不贵也。苏氏尝以直不疑买金偿亡,不辨盗嫂为非,而顾复有取于麟士,何邪?
萧道成取宋,王俭、禇渊之力为多。然观其始,谋本出于俭,渊初无意,为所廹而后从,则俭之罪重于渊矣。而一时物议,往往咎渊而少及俭者,何邪?
齐髙尝曲宴群臣,数人各使效伎艺。禇渊弹琵琶,王僧虔弹琴,沈文歌子夜,张敬儿舞,王敬则拍张。王俭曰:臣无所解,惟知诵书,因跪上前诵相如封禅书。上笑曰:此盛徳事,吾何以堪之?想俭当时自谓风流胜于诸子矣,而不知诏,而迎合以启骄侈之心,曽不若彼伎之为本分也。呜呼,俭既阴赞道成以夺宋国,及相齐朝,又为此倿态,非小人,孰能尔哉。
齐王晏助明帝夺国,从弟思逺劝其引决,以保全门户。晏不从。及晏拜骠骑将军,谓诸昆弟:若从阿戎言,岂有今日?思逺曰:犹未晚也。晏叹曰:世乃有劝人死者?后晏果伏诛。世或以思逺为贤子弟。予谓不然。晏之贪权固为非智,思逺力谏使之退避可也,不然亦委之而已。廹其必死,不亦甚乎。
魏太武时,辽东公翟黒子有宠于帝,犯脏事觉,谋于髙允,曰:帝问,当以实对,为当讳之?允教以实对,不宜欺罔,黒子竟以不实对,被诛。后崔浩因修史得罪,允尝同修亦当坐之,太子营救,导令飜异,不从,帝赏其直,赦允而诛浩。他日太子责允,对曰:臣与崔浩实同其事,违心苟免,非所愿也。退谓人曰:我所以不从东宫者,恐负翟黒子故耳。世皆以为羙谈。予谓此言殊未当也。臣不欺君,自是当然之事,不必有为而后为,且黒子不从允教而死,非允误之也,而何负之有?使允所坐果实,则诡言自晚,是为负浩,岂闗黒子?如其不然冐覆族之祸,而践畴昔之一言,果何义哉?
元魏置殷州,以北道行台崔楷为刺史,或劝其单骑之官,楷曰:食人之禄者,忧人之忧,若吾独往,则将士谁肯固志。遂举家之官。及葛荣逼州城,或劝减小弱以避之,楷遣幼子及一女夜出,既而悔之,曰:人将谓吾心不固,亏忠而全爱也。复命追还。贼至,将士争奋,曰:崔公尚不惜百口,吾独何爱一身?战死者相枕,城陷,楷不屈而死。或问楷处此何如?曰:后一节可矣,其始则失之过焉。食人之禄者,固忧人之忧,然一身尽节,自足塞责,单骑之官,法之所许,且无害于义,而必全族蹈祸以固众心,斯不可以已乎?君子之制行,亦止乎中焉耳。
裴矩佞于隋而直言于太宗。温公曰: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尔。或曰:矩迹则忠,而其心则佞,炀帝喜谄谀,矩则以谄谀而恱之,太宗好諌诤,矩则以諌诤而媚之,视君之好恶而为取容之计也,此大奸之情,明主之所当诛也。慵夫曰:考矩之心术,此固中其病矣。将以示劝戒而行教化,则温公之论,亦岂可废哉。
范纯夫、程正叔皆言魏征当死建成之难,而不可事太宗。予谓是时,高祖固在位也,建成未成君,而太宗之立,实髙祖之命,然则王魏死其难,可也,不死而事太宗,亦可也。温公作通鉴,正叔尝劝其着征罪,而温公不以为然,得之矣。
唐王义方为御史,将劾李义府,而恐其得罪以贻亲忧,乃请于母,既许,而后言之。张镒救卢枞亦然。夫既居宪台之职,岂得以亲忧之故而遂不言耶?近代邹浩、刘安世闻有諌官之命,皆先请于母而后受,是则知所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