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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请言以寿其亲,礼也。是故唐子古遗与其弟须竹,以其母氏苏孺人六秩而请言于壶子。壶子曰:“今奚以寿子之母哉?无亦惟子之母有其寿者存,而余言以为之征也。闻之唐母之事其舅姑,犹夫人之事其舅姑,而异者存;乃自视其事舅姑,若无异于夫人,而不知其异者存。然已异矣。闻之唐母之事其姑,甫笄入门,而尽代其中馈之劳,以逸之也。姑婴奇疾,而涤除拭抑,调粥糜,躬药饵,宵以及旦,以为恒者二十年,盖几不延而延之也。闻之唐母之事其舅,疫而不恤其躬,子女交病而不分其志。其葬舅也,兵猝至,执绋者溃,而誓夫子捐身以护其柳车。是两者,临难而无渝也。闻之唐母之事其庶祖姑,瞽而养之者五年,痹而养之者二年,浣腧涤第,奉衣栉发,手手目色而不匮,以广其舅姑之孝也。夫如是,足以寿矣。天其无吝于期颐矣乎,而予奚言?”须竹进曰:“笏不敏,忻于心而未能达也。”壶子曰:“余尝语子以生之说矣。有自生者,有引其生者。斯二者均之生无殊也,而又奚以殊?未生而生之,自生者也。已生而益之,引其生者也。白生者天,而乾坤之道在父母则亦人也。引其生者己,而己之意欲不足以生,亦将益之以己之天,是犹天也。夫孝者己之天也,凝天之生于身,天之生存于身矣。通诸其所自生,则父母凝于吾心矣;父母凝于吾心,是吾心之即为父母而生找者在是矣。生我者在是而即以生我,是非徙木之于火也,方钻而固已炎也。虽然,有疑庄周氏之言,以父子为无可解,君臣为无可逃也。妇之于舅姑,则君臣之推矣。以为无可逃,借有可逃而故将逃之,非犹夫父子之必无逃之心而不待言其不可也。”于戏!知臣之于君,妇之子舅姑,其亦有不可解而非役于不可逃者解矣。故《易》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是不相逮之说也。又曰:“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尊卑定分,义秩若不相逮而氤氲者化醇焉。庄周知其不相逮而不敢逃之,而未尝见其氤氲也,故君子不取焉。而于以言尊生者,亦末矣。天亢于上,地俯于下,位定而义著,可见者也。地勃生而不自己,不仅安其义之俯,而上感天以其心。于是而氤氲者翕兴萦系,以敦其生之化,则人未之见也。人未之见而不可解者固存。臣之于君,妇之于舅姑,又奚仅其无可逃而殊于父子之不可解者哉!故《思齐》之诗云: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嗣音者,如嗣其胎孕怀鞠之化,妇与子无殊之谓也。以孝以生以寿,其义何殊焉?吾与子信之而已矣。”两唐子得其说,归而诵以告其母。母曰:“吾何知哉!虽然,是其为说,何其似吾心也。吾亦惟有不可解者,今兹之固未有忘焉尔。”

唐氏自翔云公以来,恂恂乎孺子,庄庄乎上,五世如一人一日。荣之者或不能知之,知之者亦不能知其深也。余以世谊,得尽悉其内行。故入林以来二十余年,如黄杨逢闰,笔舌尽缩,而一再为之引伸,不能自休,非直以须竹之数相与游也。汉东平有言:“为善最乐。”则见人为善之乐亦可知矣。蒸江南清,岳峦北媚;舂草尽碧,繁莺乱啼,篮笋冲烟,柳风到袂;登其堂,见其人,不知心之何以释然。于举似蓣岩兄,言不能及,眉笑而已。人之所以相取者固自有在,非世情景界所及。苟所取者不在世情之中,则造化之欣厌,庶几不远。故余两祝皆以期颐为言,窃自谓造造而化化者,在于披襟燕语之间。司灵宠者,应责予丰干饶舌耳。壶子夫之再书

文学孝亮翁钦文墓志铭

执友孝亮翁钦文唐君,卒于正寝。悼谈笑之未旬,遽幽明之永隔。嗣子端典端笏以志铭请,含悲增病,不能受命。端典方躬役圹事,端笏越苫次踵门而泣曰:“吾翁待此以安于泉壤。”辞不获命,辍泣而志,以翁之信我为知己也。唐氏自钱塘迁居衡阳,八世而至沙溪公大表,隐君子也。配刘氏,生文学翔云公凤仪,以文章理学著。配王氏,生知几公虞际,醇笃世其家。配龙氏,生二子,长文学克雍,受业于余伯兄石崖,次则翁也。翁讳克峻,钦文其字也。天性敦恺,仪范端凝。早年事知几公,道尽力竭,自然与古为人子者合符。知几公安之,以从容林泉,恶言不入于耳者终其世。翁兄先知几公卒,时湖上攘乱阻饥,墟陌无烟,翁独冒锋镝,执亲丧,慎终如礼。唐氏世居郡西之马桥,为望族,甍鳞宇栉,及是再被焚毁,僮仆逃丧,乡里恶少称兵侮夺。翁以敏慎靖安,不吐刚而茹柔,垦莱督耕,剃草葺室,和易与物,物乐与之有成。僮仆匿者归,仅存者长育,未二十年而龟坼之田成绣壤,燕巢之林有苞竹,较知几公时倍殷盛矣。翁则囊不名一钱,囷不陈一粟,以与当世钜公长者游。于时龙蛇起陆,风尚豪举,翁游其间,恂恂秩秩,言不及臧否,事不及私,当世莫能间也。物情崄巇,旦夕百变,而翁一以礼处之。草泽起家至大位者相项背,或怂惥公出筮仕,决相剡保,翁笑而不答,人莫测焉。翁静澹素规,不为外诱,壹率其自然而已。唯延宿学教三子成文章,为当代文学最,用守翔云公旧德,制科之得失,匪思存焉。至于庭训有秩,述先进之风,劝戒之于洋庞虚淡,则翁提撕申警,独伸己意,间一令折衷于予之不敏,不欲莠言之相间。故翁子有请事绝学之志,皆翁密授然也。翁心无贰操,事无贰轨,言无贰辞,进与荐绅先生,退与田夫牧竖,皆一致也。即心即言,即言即事,后生驵诈者,始以为可欺,一见翁而恧缩,翁亦泊然如未有诈不信者。故承里役之繁劳,出入于纤介不容之世局,而如海潮之暗退,不知者以为有术,翁婴儿已尔。性能容物所不能容。余目击一二事,翁绝囗不以语人,今亦不敢暴以伤翁志。而自念垂老学道,褊衷不悛,思取法于翁以免咎,老未遑而愧之深矣。终日稚谈,暇则寓目书史以自怡,囗不一言财利。每叹曰:“读者知读,耕者知耕,舍是而喋喋于赋役狱讼,吾见先辈多矣,未有以此矜能者也。”率此类,壹皆以古道望人,而人不能受,亦且漠然无知者。此世教之所以终不可挽也。余与翁交悼之。翁少年周旋先征君杖履间,今四十余年矣,见予辄怆然道之,不孝不能仰答。与予仲兄铿斋交,每称述,相与欷觑。故尝欲彷佛先征君之典型,则于翁庶几见之。翁之没,四方士友及乡人士少长五十七人,谥之曰孝亮,余以为允。孝则善承其光,以式谷于后;亮惟明于德之大者,知人情物理无所容其智力,一因本然以应之。于翁非溢美也。翁三载以来,颇示微病,而精魄炯炯,寄意益远。病既革,犹矜饬如平生。岁在己未仲冬月二十一日辰刻,翁坐而逝。距生之年万历癸丑季春月十九日丑时,得年六十有七。配苏氏,生子四,长端典,邑庠生;次端揆;次端绅,郡庠生;次端笏,邑庠生。女一,未字夭。侧室朱氏,生子二,端遇、端迩。端典娶康氏,生子三:常捷娶丁氏,常省娶王氏,常沦聘刘氏。端揆娶方氏,俱早世,未有嗣。端绅亦先翁卒,娶周氏,生子四:常鲠娶廖氏,夭,未再聘;常浑娶陈氏;常柬娶魏氏;常坚娶刘氏。端笏娶王氏,生子一常适,端遇聘杜氏。孙女六,一适魏士杰,一许蒋泰阶聘,余尚未字。曾孙二,若性、叙性,常捷出;存性,常坚出。曾孙女四皆幼。翁以是岁季冬月壬申葬此永福乡延寿里七里胡衙塘,首酉趾卯。系之铭曰:

石可泐,泉可塞,韫素令终,与壤无极。其仪兮不忒,君子哉尚德。大布敛形,因山为域。式墓者自生其恭,兆于龟墨。呜呼!兹为孝亮翁之藏,于万斯亿。

躬园说

须竹将为园于蒸武二水之湄以读书,而名之曰躬园,请予为之说。

壶子曰:“存乎天地之间者,岂不以其躬乎?是故非际何色,非聆何声,非咀何味,非觉何有。凄然谓秋,暄然谓春,能游得空,能践得实,存乎天地之间者,唯其躬而已矣。是故君子吾亲斯孝,吾君斯忠,吾长斯逊,吾友斯信,躬之不得背也。是故君子不为不可安,不行不可止,不亲不可交,不念不可得,不处不可长,行则行之,违则违之,躬之不得而拂也。是故君子天地以为宫,古今以为府,经纬以为财,节宣以为用,大而函焉,远而游焉,立于万年而不遗,躬之充也。是故君子贫而不以富易,贱而不以贵夺也,死而不以生贸也,知其是不恤其非,履其实不骋其名,躬之塞也。是故君子非道之世,荣而辱之,非圣之言,美而恶之,符考天下,差之毫厘而知其非,进退古今之言而无所让,斟酌百世之王而知其适然,躬之券也。是故君子不歆其息,不惧其消,死生亦大矣而不见异焉,外物不累而无所节焉,夙兴夜寐,旦旦寻绎而不穷,躬之恒也。是故君子恭以永心,诚以永性,强以永命,九傧在目,《九夏》在耳,礼乐盛于中而血气荣于外,躬之翕也。是故君子游于春台,嬉于良风,琴之瑟之,泉之石之,陟降函輿,咏吟六寓,靡不康焉,以受万有而不固,躬之辟也。以言乎德则其藏矣,以言乎道则其枢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故惟其躬而已矣。”唐子曰:“先生之言博矣。夫守之而入者之不失,则奚以焉?”壶子曰:“静不丧有,动不丧无,其庶几乎!静而无有,其与物徂也。动而无无,其物之贷也。夫躬者,不可徂而无所贷之也。静不丧有,繁盛而不可以要括之。动不丧无,一而已矣。不见有于天下,乃有天下。故周子曰:‘静无而动有’也。”

唐子无适墓表

湘西学者唐常适,字无适,年十八而没。其父躬园子悼之不欲生。以从予游,有所授而不能底于成也,予亦悼之而不欲生。缘其天性醇笃,内含明莹而外不形,故宜悼之甚也。方能言日,即瞻视渟凝,步履安祥,清癯骨立,在俦类中如孤松之出丛樾。既就外傅,读书之外,无他嗜好。甘粗粝,不喜饮酒,衣无寸帛。篝火对书卷,墨渍襟袖,炷燕裾齐,不以为念。尝以涂泞,借一骑过余,见余数目之,面发赤,自是不复乘骑。余省而志坚,欲问津于理道,故无汲汲求名之意,而函之心者自得也。为文清畅,能达其所欲言。以居母丧,不克就余卒业。依太母侍汤药,分躬园之劳。极其所可至,必能超流俗而遒上,以有所树立者。遽以疹疾,为庸医所误,遂致陨折。余以为士莫尚于志,莫贵于气。其气清以毅,其志邃以闳,不待其有成,固可旌也。此其永藏之土,勒石以表之,知者知之,不知者固非无适之所求知也。无适凡两纳采,皆未成礼。其一先者予少女也,亦谨慧,七岁而夭。躬园为之立后曰继性,其再从子。躬园名端笏。母王,先卒。

经义序

忽念身本经生,十岁授之父,弱冠有司录以呈之君,自不敢曰此聊以入时,壮夫不为。尝于《九经》有所撰述,而此艺缺然,亦缘早岁雕虫之陋,深自惭忸。先儒言科举业非不可学,况经义本以引伸圣言,非诗赋比者。昔于岭南见杨贞复先生晚年稿,皆论道之旨,特其说出于陆王为诧异,要亦异于雕虫以售技者。近唯陈大行际泰略能脱去经生蹊径,而多原本苏氏父子纵横之习以害道,其于圣人之言侮之也多矣。

此制自王介甫至天顺以前皆自以意传圣贤之意,钱鹤滩王守溪者起,始为开合起结排比之桎梏。嘉靖中叶周莱峰王荆石以来,又剿袭古人文字,其变不一,乃不知人间何用此物。法虽屡变,要皆皎然《诗式》之类耳。今略作数十首以补早年雕虫之悔,稍有发明及劝戒,不必圣贤之言如此,期不叛而已。

癸亥孟春甲辰朔王夫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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