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先,与秦同祖〔一〕。其裔孙曰造父,幸于周穆王〔二〕,为御骅骝、騄耳之乘,西谒西王母〔三〕,东灭徐偃王,日驰千里;〔四〕帝念其功,赐以赵城,因以为姓。子叔带始去周事晋〔五〕。其后,简子地过于诸侯,权重于晋君。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呼医扁鹊视之。出,董安于问扁鹊〔六〕,曰:“血脉治也,勿怪。昔秦穆公尝如此,七日而寤〔七〕,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八〕曰:‘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适有学也〔九〕。帝告我:晋国且大乱,五世不安〔一0〕,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国男女无别。〔一一〕’公孙支书而藏之,秦策于是出〔一二〕。夫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之败秦师于殽〔一三〕,而归纵淫:此子之所闻。今主君〔一四〕之病与之同,不出三日,病必闲〔一五〕,有言也。”居二日半,简子寤,语大夫曰:“我之帝所乐〔一六〕,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于九奏万舞〔一七〕,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有一熊欲援我,帝令我射之〔一八〕,中,熊死。有罴来,我又射之,中,罴死。帝甚嘉之,赐我二笥,皆有副〔一九〕。吾见儿在帝侧,属我翟犬〔二0〕,曰:‘及汝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衰,七世而亡〔二一〕,嬴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亦不能有也。〔二二〕’”董安于受言而藏之〔二三〕,以扁鹊之言告简子〔二四〕,赐扁鹊田四万亩。他日,简子出,有人当道〔二五〕,辟之不去〔二六〕,从者将刃之〔二七〕,当道者曰:“吾欲有谒于主君。〔二八〕”从者以闻,简子召之曰:“嘻,吾有所见子晰也!〔二九〕”当道者曰:“屏左右,愿有以谒。”简子屏人。当道者曰:“主君之病〔三0〕,臣在帝侧。”简子曰:“然。子之见我何为?”当道者曰:“帝令主君射熊罴,皆死。”简子曰:“是且何也?”当道者曰:“晋国且大难,主君首之,帝令主灭二卿,夫熊罴皆其祖也。”简子曰:“帝赐我二笥皆有副,何也?”当道者曰:“主君之子,将克二国于翟,皆子姓也。〔三一〕”简子曰:“吾见儿在帝侧,属我一翟犬〔三二〕,曰:‘及汝子之长以赐之。’夫儿何说以赐翟犬?〔三三〕”当道者曰:“儿,主君之子也,翟犬,代之先也,主君之子,其必有代〔三四〕。及主君之后嗣,且有革政〔三五〕而胡服,并二国于翟。”简子问其姓而延之以官,当道者曰:“臣野人,致帝命耳。”遂不见。无几,范、中行作乱,简子灭之,此熊之效应也。简子卒,无恤立,是为襄子。智伯攻襄子,襄子奔保晋阳〔三六〕,原过从,后,至王泽〔三七〕,见三人,自带以上不可见〔三八〕,与原过竹二节〔三九〕,莫通,曰〔四0〕:“为我以是遗赵无恤。”原过既至,以告。襄子〔四一〕斋三日,亲自剖竹,有朱书曰:“无恤,余霍太山阳侯天使〔四二〕,三月丙戌,余将使汝灭智氏〔四三〕,亦立我百邑〔四四〕,余将使赐若林胡之地;至于后世,且有伉王,赤黑,龙面鸟属〔四五〕,须眉髭髯,大膺大匈,脩下而冯上〔四六〕,左任介乘〔四七〕,奄有河宗〔四八〕,至于休溷、诸囗〔四九〕,南伐晋别〔五0〕,北灭黑姑。〔
五一〕”襄子再拜,受三神之令。三国攻晋阳,岁余,乃以汾水灌其城〔五二〕,城不没者三板。城中悬釜而炊,易子而食。张孟谈乃夜出见韩、魏,韩、魏反与合谋而灭智氏〔五三〕,共分其地。于是赵北有代,南并知山〔五四〕,遂祀三神于百邑,使原过主霍太山〔五五〕。至武灵王,竟胡服骑射,辟地千里。到王迁〔五六〕,信秦反间之言,杀其良将李牧,而任赵括〔五七〕,遂为所灭。此童谣曰:“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上生毛。〔五八〕”
〔一〕史记陆贾列传:“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集解:“骃案:赵氏,秦姓也。”索隐:“案韦昭云:‘秦,伯益后,与赵同出蜚廉,至造父,有功于缪王,封之赵城,由此一姓赵氏。’”汉书陆贾传郑氏注:“秦之先造父,封于赵城,其后以为姓。”器案:由于秦、赵同祖,故后世或称秦为赵,如文选曹子建求自试表:“绝缨盗马之臣赦,楚、赵以济其难。”李善注引吕氏春秋爱士篇秦穆公失右服事说盗马;御览八0六引河图天灵,称祖龙为赵王政:此秦而谓之赵者。或称赵为秦,如文选王元长永明九年策秀才文:“访游禽于绝涧,作霸秦基。”李善注引韩非子内储说上董阏于为赵上地守事,云:“赵与秦共祖,虽赵亦号曰秦。”此赵而谓之秦者。文选左太冲魏都赋:“亿若大帝之所兴作,二嬴之所曾聆。”李善注:“史记曰:‘赵氏之先,与秦同祖。’然则秦、赵同姓,故曰二嬴也。”此则秦、赵又皆称为嬴矣。
〔二〕“幸”字原无,史记赵世家作“造父幸于周穆王”,日本翻刻钟本,于“于”字上傍添“幸”字,是,今据订补。
〔三〕赵世家:“缪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竹书纪年:“周缪王十七年,西征,见西王母。”穆天子传三:“
穆王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征,至于昆仑之丘,见西王母。”
〔四〕此据赵世家为说,秦本纪同,潜夫论志氏姓篇亦据史记为说。案竹书纪年:“周穆王十三年秋,徐戎侵洛。冬十月,造父御王入于宗周。十四年,王帅楚子伐徐戎,克之。”博物志七引徐偃王志曰:“徐君宫人,娠而生卵,以为不祥,弃之水滨。独孤母有犬名鹄苍,猎于水滨,得所弃卵,衔以东归。独孤母以为异,覆暖之,遂沸成儿,生时正偃,故以为名。徐君宫中闻之,乃更录取。长而仁智,袭君徐国。后鹄苍临死,生角而九尾,实黄龙也;偃王又葬之徐界中,今见有狗垄。偃王既主其国,仁义着闻,欲舟行上国,乃通沟陈、蔡之间,得朱弓矢,以己得天瑞,遂因名为弓,自称徐偃王,江、淮诸侯皆伏从--伏从者三十六国。周王闻之,遣使乘驿,一日至楚,使伐之。偃王仁不忍斗害其民,为楚所败,逃去彭城武原县东山下,百姓随之者以万数,后遂名其山为徐山。山上立石室,有神灵,民人祈祷,今皆见存。”后汉书东夷传:“后徐夷僭号,乃率九夷以伐京周,西至河上。穆王畏其方炽,乃分东方诸侯,命徐偃王主之。偃王处潢池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陆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穆王后得骥騄之乘,乃使造父御以告楚,令伐徐,一日而至;于是楚文王大举兵而灭之。偃王仁而无权,不忍斗其人,故致于败,乃北走彭城武原县东山下,百姓随之者以万数,因名其山为徐山。”传说相同。但韩非子五蠹篇、淮南子说山篇、说苑指武篇、楚辞七谏皆以为伐徐者楚文王,而淮南子人间篇又以为楚庄王,盖所闻异辞也。
〔五〕“去”原作“生”,拾补据史记校改,今从之。案赵世家自造父已下六世至奄父,奄父生叔带;是叔带去造父已七世矣。“子”字疑,或“叔带”上为“奄父子”或“奄父生”三字。
〔六〕史记扁鹊传文。日本古钞本、三条本及赵世家、论衡纪妖篇俱重“扁鹊”二字,当据补。
〔七〕“七日而寤”,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上作“五日不寤”。
〔八〕公孙支,字子桑。子舆即子车。庄子大宗师有“子舆与子桑友”之说。
〔九〕“也”,程本、郑本作“者”,未可据,史记、论衡俱作“
也”。
〔一0〕梁玉绳曰:“‘五世’当是‘三世’,盖晋献公、惠公、怀公也。”
〔一一〕赵世家作“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扁鹊传同。器案:男女无别,即下文所谓“襄公从淫”是也。
〔一二〕此用扁鹊传文,赵世家作“秦谶于是出矣”。封禅书:“秦缪公立,病卧五日不寤,寤乃言:‘梦见上帝,上帝命缪公平晋乱。’史书而记藏之府。”汉书郊祀志同。文选西京赋:“昔者,大帝悦秦缪公而觐之,飨以钧天广乐,帝有醉焉,乃为金策,锡用此土,而翦诸鹑首。”李善注:“虞喜志林曰:‘喭曰:天帝醉,秦暴金误陨石坠。谓秦缪公梦天帝奏钧天广乐,已有此喭。’列仙传赞:‘秦缪公受金策,祚世之业。’”御览十三、八七二、九二二引尚书中候:“维天降纪,秦伯出狩,至于咸阳;天震大雷,有火流下,化为白雀,衔箓丹书,集于公车,曰:‘秦伯霸也。’”言穆公之霸,与此言秦策事同。习学记言谓:“此医师之语,不足信也。”
〔一三〕“而襄公之败秦师于殽”,拾补云:“‘之’字衍。”器案:史记、论衡俱无“之”字。
〔一四〕器案:通鉴一注:“春秋以来,大夫之家臣谓大夫曰主。”寻左传宣公二年:“锄麑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谓赵盾也。昭公五年:“晏子谓子罕:‘能用善人,民之主也。’”皆谓大夫曰主。其后,诸侯之大夫有化家为国者,亦相沿称主或主君,盖所以别于周室封建之诸侯耳。左传昭公二十九年,齐侯使高张唁公称主君,杜预注云:“比公于大夫。”史记鲁世家:“齐景公使人赐昭公书,自谓主君。”集解引服虔曰:“大夫称主,比公于大夫,故称主君。”战国策魏策:“魏婴觞诸侯于范台,……鲁君曰:‘……主君之尊,仪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调也。’”史记甘茂传:“乐羊拔中山,魏文示之谤书。乐羊曰:‘此非臣之功也,主君之力也。’”吕氏春秋爱士篇:“赵简子有两白骡,而甚爱之。阳城胥渠处广门之官,夜款门而谒曰:‘主君之臣胥渠有疾。’”治要及册府元龟七三二引高诱注俱云:“大夫称主君。”晋语载乐氏之臣辛俞曰:“三世仕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然则魏、赵、韩三家盖以大夫而为诸侯,故称主君。左传载齐侯唁鲁昭公之辞,子家子以为“齐卑君矣”即指斥鲁君为主君耳。在等级制度严明时代,此种称谓,极有分寸,故当时慎之如此。
〔一五〕“病必间”下,拾补据史记补“间必”二字。器案:论衡亦有“间必”二字。又案论语子罕篇:“病间。”注:“少差曰间。”礼记文王世子篇:“旬有二日乃间。”注:“间犹瘳也。”疏云:“
病重时,病常在身,无少间空隙;病今既损,其间有空隙,故云间。”
〔一六〕史记、论衡“乐”上有“甚”字。
〔一七〕拾补曰:“‘于’字衍。”器案列子周穆王篇:“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说与此异。
〔一八〕“帝令我射之”,原无“帝令我”三字,拾补据史记校补。器案:论衡纪妖、奇怪二篇亦有此三字,与下文当道者说合,今据补。
〔一九〕谓笥中之策,皆有副贰之本也。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
臧诸宗庙,副在有司。”师古曰:“副,贰也。其列侯功籍,已臧于宗庙,副贰之本,又在有司。”
〔二0〕拾补据史记校作“帝属我翟犬”。器案论衡纪妖篇同。
〔二一〕“七”原作“十”,拾补据史记校改作“七”。器案正义云:“谓晋定公、出公、哀公、幽公、烈公、孝公、静公为七世。”今据改正。论衡纪妖篇亦误为“十世”。
〔二二〕赵世家此下尚有“今余思虞舜之勋,适余将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孙”二十一字,论衡纪妖篇亦有,扁鹊传无文,此从扁鹊传也。
〔二三〕“而”下,史记、论衡纪妖篇并有“书”字。
〔二四〕史记、论衡纪妖篇并重“简子”二字。
〔二五〕“人”字,论衡奇怪篇作“鬼”,下同。
〔二六〕器案左传成公二年:“辟女子。”杜注:“使辟君也。”又五年:“伯宗辟重,曰辟传。”孟子离娄下:“行辟人可也。”赵注:“辟除人,使卑辟尊也。”吕氏春秋举难篇:“辟任车。”义并同。周礼大司寇:“使其属囗。”郑注:“故书囗作避。杜子春云:‘
避当为辟。’玄谓:‘囗,止行也。’”又乡士:“大祭祀、大丧纪、大军旅、大宾客,则各掌其乡之禁令,帅其属夹道而跸。三公若有邦事,则为前驱而辟;其丧纪亦如之。”据此诸义,则辟读为跸或囗,谓已来者挥之去,将来者止之行也。
〔二七〕原作“从者将刃”,拾补据史记校作“从者怒,将刃之”。案论衡纪妖篇作“从者将拘之”,今参校补“之”字。
〔二八〕“欲有”,原作“有欲”,拾补校作“欲有”。器按史记、论衡纪妖篇正作“欲有”,今据乙正。
〔二九〕陈仁锡史铨曰:“晰,明也,谓梦中明见子耳。”顾炎武、徐孚远、钱大昕、俞正燮说同,索隐谓“其名曰子晰”者,非是。论衡“晰”作“游”,亦形近之误。
〔三0〕论衡“曰”下有“日者”二字,史记日本古钞本、三条本,“日者”二字在“病”字下,当据补。
〔三一〕正义谓:“代及智氏也。”器案:据下文,则谓范氏、中行氏也。
〔三二〕“属”上,史记、论衡纪妖篇有“帝”字,当据补。“我”字,元本残缺,今据朱藏元本及余本补。
〔三三〕“说”字,论衡纪妖篇同,史记作“谓”。
〔三四〕“其”字,史记、论衡纪妖篇作“且”。
〔三五〕左传襄公十四年:“失则革之。”杜注:“革,更也。”
〔三六〕“奔”下原有“之”字,拾补以为衍文,今据删。
〔三七〕水经汾水注:“浍水又西,至王泽,注于汾水。晋智伯瑶攻赵襄子,襄子奔保晋阳。原过后至,遇三人于此泽,自带以下不见,持竹节与原过曰:‘为我遗无恤。’原过受之于是泽,所谓王泽也。”案:王泽在今山西新绛县西南七里。